chapter 47 逝友
深夜。
幕黑似漆,月晦星稀,大街上空無一人,萬籟俱寂。
瑰和宮的側門口,只兩盞昏暗的宮燈猶亮,一邊一個侍衛站在門前,頭一點一點,時醒時盹。
忽然,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飛奔而來,剎那打破了寧靜。
“啊……”一個侍衛猛然驚起,倉促地跪了下來,“宿鳶大人,花紅、柳綠大人……”
話還未說完,幾匹快馬已經飛奔過宮門,轉彎消失在夜色之中。
一跨下馬,花紅即刻推著我快步趕往“瑰軒殿”。
深黑的夜,只有整座瑰軒宮還燈火大亮,門前刺眼的“奠”字燈籠,身披麻衣的守衛,到處白布縞幔,像是被巨大的悲傷籠罩著,沉默淒涼。
我的目光一痛,深深吸了一口氣,踏進大廳。
停住。
心臟霎時停止了跳動——
掛滿白布的大廳中央,平躺著一個健壯的男子,此刻衣衫齊整,雙手交錯於胸前,像是睡著了,只是如土灰般失血的容顏上,一道深深的劍痕斜劈橫貫整張臉,驚心動魄地提醒著人們眼前的事實!
氣血翻騰,我突然覺得渾身一陣暈眩,人一歪,差點從輪椅上跌下去。
“大人!”花紅一把從背後扶住我,驚呼,“大人,您的身子怎麼那麼燙?您還是先去休息吧?!?
“不用?!蔽覕[擺手,支撐住輪椅的推盤,慢慢壓下起伏的情緒,我說,“花紅、柳綠,你們在外面等候吧?!?
“這……”花紅、柳綠看了我一眼,最終不再多言,退了下去。
清冷的大廳裡,我推動輪椅慢慢接近離玨,悲傷也同時如藤枝蔓延壓過。
伸手,觸碰到他臉上的刀疤,他的臉是那樣冰涼,冷得沒有一絲溫度,灰白的臉彷彿凍成一把刺刀,在我心裡一刀一刀劃著……
離玨,還記得不久之前,我們還在密林裡暢快殺敵,在帳營裡傾訴心事,你還擔心著我是否會被人襲擊,爲什麼,轉眼,你卻就這樣一聲不響地離我而去?
離玨,你離開以後,還有誰會在我耳邊括噪嘮叨?
離玨,你離開以後,這個宮中,我還能對誰訴說心事?
“對不起,我來遲了……”我喃喃,眼中不禁泛起霧花,心底的悲傷反轉,淹沒了我的呼吸。
視線裡,那個縱橫沙場無畏無懼的男子,冰冷僵硬,再不會站起。我默默替他將領口拉拉直,將碎髮理理順。除此之外,什麼都做不到……
我守在他身邊,陪了好久,我的眼神才無力地移開,緩慢擡起頭問一旁的侍衛:“離玨將軍……被送回來多久了?”
“回大人,兩天了?!?
“嗯。”我點點頭,又問,“知道……是誰殺了他嗎?”
那人低著頭,手不自覺緊緊握拳,一字一句道:“洺,王,末,夜。”
我的眼神無聲地震了一下。
這個名字像是一把冰刀,狠狠紮在我心臟裡,痛得整個人都清醒過來!末夜殺了離玨!原來是末夜殺了離玨??!我早該猜出來的?。》叛厶煜?,也只有末夜能夠殺得了他。
回頭,看了一眼離玨,我突然覺得好悲哀,爲什麼要是你,末夜……我們好不容易纔埋下一點點希望,爲什麼偏偏是你,又親手將他連根拔起?!
這是報復嗎?呵呵,我最愛的人殺了我最好的朋友!
“花玥大人也知道了嗎?”過了一會兒我問。
“是的。”那人垂手道,“花玥大人已經在這裡待了一整天了,大人您到的時候,他剛剛離開?!?
我乾澀地眨眨眼,又無神垂下,低眸,一陣窒息的失神。
“大人,夜深了,您還是先去休息吧?!被t輕輕走進來,在我身邊道。
“嗯?!蔽尹c點頭,“我想先去跟花玥大人請個安?!?
“是。”花紅應著,推起我朝門外走去。
踏過門檻的霎那,我停住,再一次轉頭看了眼離玨,那絳紅的衣衫深印在我眼中,猶如深紅色的玫瑰。然後,我轉過了眼,從門檻裡踏了出去。
冷風,撲面而來。我看見前庭裡,最後的一朵玫瑰,也凋零了。
瑰和殿。
四更了,金莖涼露,冷月無邊。偌大的瑰和殿裡還透著微弱的光芒,燭火搖曳,幽幽地映出一個孤立的身影。
花紅將我推到門口便不再進去,我頓了一下,推著輪椅緩緩推進大殿。
“你回來了?”像是感覺到微動的聲響,花玥慢慢轉過身子,看看我,半晌又孤寂地轉回去,淡淡道,“你去看過他了?”
“嗯?!蔽逸p聲應著,感覺他的聲音很沙啞。
透明的水晶地磚上,他立在逆光裡,沒披外衣,身影拖得很長,彷彿無聲牽出一條無限的悲傷,纏繞上我的心。
我慢慢推近他身旁。
“斯人已去,請大人竭哀。”我輕輕說,心卻也是一陣的悲涼。
“是我錯了嗎?”花玥的目光散在陰影裡,只是徑自喃喃,“如果我沒有派他去邊域,也許他就不會死了……”他的聲音越來越輕,最後微弱地彷彿一陣風也能掩了去。
“……”想開口安慰什麼,卻只有心糾結起來,什麼也說不出口。
忠臣離世,邊關告急,內憂外患……一連串的職責與衆望壓在一個男子肩上,可是站在眼前的,也只不過是一個人啊,一個站在高處不勝寒的孤獨的人啊,他的悲傷又有誰能分擔?
無聲垂眼,我只靜靜擡起頭,望向窗外寒冷的月光。
花自落,水自流,□□斷處,猶有誰斷腸?
幽暗的瑰和殿裡,像是沉沉地鋪著一層悲傷,彷若穿越千年的時光。
黑暗中,有人貼上我的後背,一雙手慢慢地從後抱住了我。
我的身子一顫,木木地回過頭:“花玥大人……”
“小鳶,答應我不要離開我好嗎?”花玥的臉貼在我的脖頸,單薄的身子微微顫抖,“我連離玨都失去了,我現在只剩下你,你不要走,永遠留在我身邊……好嗎?”
“……”我怔了一下,他的呼吸在我耳側,我的心忽然咚咚地跳快起來。
流淌的悲傷裡沒人說話?;ǐh側過臉,慢慢地湊近來,看著我的脣口,眼神漸漸變得渴望,緩緩地靠過來,靠過來……
我往後縮了一下,但是看著他的樣子,又心碎了,千萬心緒心頭浮起。
他沒有強迫我,但是那一刻,我沒有掙脫。
我只是看著他的脣,慢慢地閉上眼睛。
他沒有吻上來。下一刻,花玥一口鮮血吐在地上,人重重地倒在我的身上。
“花玥大人!!”我大驚,一把抱住他的身子,焦急地對著殿外大叫,“來人哪!快來人哪!”
花紅、柳綠、令弘同時衝了進來,一時都傻呆了。
我抱著昏迷的花玥,藕衣上都是血,什麼也不顧地歷聲急吼:“還愣在那裡幹什麼!趕快把大人背到房裡去!柳綠,馬上去取我帶回來的‘七色雪蓮’,熬成湯水給大人服用?!?
“是!”令弘這纔回過神來,七手八腳地將花玥抱起來。
我只覺得一陣頭重腳輕,手指猛掐大腿,讓自己冷靜下來,一口叫住拔腿往外跑的柳綠,肅聲道:“記住,這件事除了在場的人以外,別再讓任何人知道。否則,宮裡會亂的,聽到嗎?”
“是!”柳綠雙眼震了一下,然後鄭重點點頭,飛奔了出去。
令弘和花紅將花玥擡往殿後,片刻間,整個大殿裡便空無一人。
我急促地喘了幾口氣,稍稍放鬆了下。
渾身一點點力氣都沒有了,身體滾燙,我知道這一折騰,高燒有點嚴重了,凝了凝神,才推起輪椅往殿後去看花玥的情況。
可是,還沒有走幾步,我只覺眼前一黑,意識全無,“砰”地一聲,重重從椅子上摔下去,昏死在殿堂裡。
長長的路彷彿無休無止,一個漂亮的男孩揹著古琴不停地往前奔跑,突然腳下一絆,小小的人摔倒在地上,膝蓋很疼,他拼命拼命忍著哭,擡起頭,眼前一個霜衣紅髮的少年和藹地看著他,男孩眨眨眼,那少年卻消失了,父親彎下腰對他伸出了手,他伸出手去抓,父親的臉卻也慢慢變得模糊……
“父親……”我的手一動,忽然叫了起來。
“大人!大人!大人你醒了!”耳邊,傳來模模糊糊的呼喚聲,焦急而熟悉。
意識一恍,頭一陣巨痛,我慢慢撐開眼皮,眼前的路消失了,父親也消失了,只剩下安靜的房間裡,幾雙焦急的眼神在我眼前亂晃。
“太好了,大人醒了!”是柳綠的聲音。
我眨眨眼,突然想起之前的事,眼光一徒,掙扎地坐起來就要下牀:“花玥大人呢?他怎麼樣了?”
“你是找我嗎?”門簾被挽起,一個楚楚的少年走進來,和悅地看著我,淡紅的長髮微卷,映出白皙如瓷的容顏,一如往昔。
“花玥大人……”我的心一下子鬆了下來。
“快躺下,別再凍著了。”花玥看見我起身了,連忙走到我牀邊扶我躺下,伸手在我額頭上碰了碰,輕吁了一口氣,“還好,燒終於退下去了。”
我盯著他,目光卻是一喜,“大人,您恢復了?”
花玥似怔了一下,慢慢擡眼看我。
“傻瓜,我不是好好地站在你面前嗎?”片刻,他低聲道,“倒是你,已經昏迷了三天,嚇死我了?!?
“我沒事的?!蔽姨撊醯匦πΓ呀?天了嗎?好在沒白白受苦,那七色雪蓮果然有神效,除了花玥的脣色還有些蒼白以外,其他一切都正常了。我轉頭看向窗外,楓紅如火,陽光正好。
轉眼,我撇見窗前花瓶裡插著的紅玫瑰,忽然想起什麼:“他……”我沒有說下去,只是靜靜轉過眼詢示屋裡的人。
空氣像是頓了一下,我看見花紅、柳綠都抿嘴低下了頭,心不由得一沉,轉向花玥。
花玥緩緩地看了我一眼,目光裡泛起淡淡哀傷:“他已經下葬了,葬在宮後的山坡上。”他輕聲說。
“嗯。”我應了一聲,沒有想象中那般起伏,只是目光怔怔的,像是丟失了什麼,心又漸漸撕磨起來。
“你好好休息吧?!被ǐh看著我,道,“等你好些了,去看看他,他會想你去的。”
“嗯?!蔽尹c點頭,看看花玥,“大人,您去忙吧,我……”
“啓稟大人!邊關急件!”我的話還沒說完,突然令弘急步從屋外走了進來,神色肅穆。
我的臉色忽變,心“咯噔”一下提到桑子口。
花玥的眸光也瞬間凝重起來,他站起身來,迅速接過信,神色嚴肅地拆閱起來,一言不發,整個人嚴峻如梭。
我注視著花玥的一舉一動,忽然之間心跳得很快。
時間慢得像蝸牛在爬,花玥的眉頭一直沒有舒展過。
“出什麼事了?”過了一會兒,令弘先忍不住了,小心翼翼地探問道,“守衛邊疆的將士說了什麼?”
花玥只是搖搖頭。半晌,他放下信紙,轉身看了看我。
“這封信是洺王末夜寫的?!彼従彽?,“他說他將在三天之內撤走邊疆的洺軍,全面停戰,並想和我族簽訂和平協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