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9 彈琴
我不敢抗命。
第二天晚上,我懷抱著沉重的古琴,穿過大半個瑰和宮,來到瑰和殿的後座——瑰心殿,花玥的寢宮。
這裡的佈置精緻的就像是一場旖麗的夢:白色的寢宮垂落淺紅的紗幔,琉璃紅的珠簾輕輕隔開玉牀,珠闕外是明鏡妝臺,另一邊的儲格錯落有致,上面散散地置了些古瓷、放了幾卷書。臨窗是琉璃玉砌成的桌椅,純白的狐毛靠墊舒適地鋪攤其上,桌上一束紅玫瑰怒燃芬芳。
我站在寢宮門口請了安。
“恩,你來了。”過不多久,花玥挑簾而出,一身雅白水衫,兩簇捲髮落肩。他淡淡看了我一眼,“在門前練。”
我低頭應了聲,抱著琴轉(zhuǎn)身走了幾格臺階,又立住了。
寢宮門口是連接寢宮與大殿的一塊空地,四圍是雕甍繡欄。空地的一角,擺放著整塊白玉製成的石桌,桌子兩旁各有一石玉凳,似是用於對弈或是品酒。空地中央成十字型延展,亦是玉石撲成,另外三個角落種滿了火紅的玫瑰。
“坐到那桌邊習琴。”花玥伸手指著一角的玉桌,表情柔和而高貴,“就習那首《掬琬》。”
“是。”我領(lǐng)命,有點吃力地將古琴擺放到上桌,坐在玉凳上腳剛剛好能夠著地。
“開始吧。”花玥說。他走下石階,飄逸地走到空地中央,一擡手捧起一團紅光,化成一把紅劍,身子頓如輕燕展翅,仰身、擡腿、彎腰、躍起,紅劍在手中如熒耀劃過,行水流水般幻化不同的節(jié)奏。
我低頭,在雙腕上套了石頭,靜靜挑起琴絃,漸起音瑟。
朝替朝,消盡消,花開花落幾回首。尤當時,翠華遠,潺潺溪水已東流。桃李仍在,澹月雲(yún)來去……只彈得大半首,我的手便支撐不住,“砰”地壓到絲絃上。
心下有點怕,我不禁擡頭偷瞟,他手中的劍似乎是頓了一下,卻似起承轉(zhuǎn)合,流暢地連接下去。
“不要看我,繼續(xù)彈。”花玥一劍斜刺,已看到我的神情,卻只淡定而道,身姿不停。
我忙擺了手勢重新再來,手指一挑一撥,慢慢撫過琴絃,心中念著曲譜,邊撫邊彈。
暗紅蒼穹,暖香花夜,玉桌古琴瑟瑟,白衫紅劍翩翩。
我忘了過了多久,只是漸漸因著有限的耐力,手越撥越沉,琴音也越來越短,時斷時續(xù),不再成調(diào)。我不敢擡頭看花玥,余光中他似乎一直在當歌舞劍,夜空中只聽得長劍掠過風的聲響,卻不聞他足底的輕蛩。
“砰——”又一次,手重重地按到琴絃上,敲出一聲長而雜的重音。
與此同時,我面前的人雙足數(shù)點玫瑰,一路飄落到玉石中央,手一抹,紅劍立時化成柔光褪盡。
“你的耐力似乎還遜於昨夜。”花玥緩緩地朝我走過來,落座在面前的玉凳上擡眼看我。
他的目光,柔和中有一絲責,微笑裡含一份淡。
我垂目,雙手習慣地放低到膝頭:“宿鳶慚愧,未能令大人滿意。”
“是嗎?”花玥溫和地看著我,隨意地笑問:“宿鳶,你原不願意成爲瑰和宮的第一琴師?”
“恩。”我點點頭。我父親曾經(jīng)就是第一琴師,我也想當。
“好。”花玥優(yōu)雅地微微頷首,聲音輕柔如風,“那麼我要你在一個月內(nèi),手綁石頭而能流暢地彈出《掬琬》。”
我的眼神愣了一下,一個月,太短了。
“怎麼?做不到嗎?”花玥輕輕地取過玉壺,在瑤卮裡倒?jié)M清茶,淺飲一口,輕挑秀眉看著我道,“我的要求可是要比你們先生嚴格多了。”
“是。”我低下頭,默默應允。
“不用那麼拘束。”花玥和藹地笑了起來,眼神有如星辰般清亮,卻含儘自然而然的泰然,“習武和練琴,本都是相同的,你有很好的潛質(zhì),只是欠一些耐力而已。”
我懸吊的心稍稍鬆了一下,看來花玥並沒有介意我剛纔一而再再而三的破音。
花玥悠悠地看了我一眼。
“瑰和宮第一琴師的選拔在明年夏天,我希望可以看見你頂替你父親的官位,在我身邊撫琴。”他看著我的目光,嫺靜,飄逸,卻猶帶一絲喻味,彷彿像是要看穿我的心。
頓了一下,他又道:“可是,我不會因爲你曾經(jīng)在這裡陪我練過琴,而對你有任何的偏袒。”
“是。”我垂眼,淡淡道。
休息片刻,花玥站起身來:“還能彈下去嗎?”他轉(zhuǎn)頭問我,淺紅的髮絲輕舞飛揚。
我感覺了一下麻木不仁的手指,抿脣說:“可以。”
“恩。”花玥舒心地點點頭道,款款向中央走去,“好,那麼再陪我多練一個時辰。”
我眨眨眼,偷偷握了握痠痛的雙手,深深吸了一口氣,穩(wěn)穩(wěn)地將手指擺上琴絃,復撥而起,手依然很酸,我咬咬牙盡力控制住。
臉上不漏任何痛苦的痕跡,我平靜地擡起頭,看到花玥投過來的目光,如月光般漂亮。
初夏,瑰和宮,採芝亭。
採芝亭是瑰和宮最大的一片荷塘,荷塘之上建以有九亭,周圍八亭皆高於水面八尺,白色亭閣玉雕欄沿,形若玉蘭亭亭。而中間一亭,只高於水面3尺,似亭,非亭,更像是一朵玫瑰浮於湖心,每一朵“玫瑰花瓣”上都有紅色燈光,投射在中心的花蕊之上。
再過一會兒,瑰和宮第一琴師的選拔即將在這裡開始。
“哎,宿鳶,你都不緊張的嗎?待會兒要對著瑰王單獨彈琴啊!”與我同一批進宮的言諸拍拍我肩膀。
我還沒開口,修淵從身後走過來:“有什麼好害怕的,反正第一琴師的稱號肯定不會落到我們頭上,我們才進宮幾年啊,正值豆蔻年華的師哥還有點可能。宿鳶你說是不是?”
我點頭淺笑:“就當是平時練琴咯。”
“說來還真羨慕他們做武官的,個個都已經(jīng)小有成就了,想想我們這批進宮做文官的,除了董晴被受到重視之外,其他都默默無聞,有的熬了。”修淵呆望水中央的玫瑰,兀自嘆了一口氣。
突然,旁邊有人眼尖,噓了一聲:
“喂喂……,別說了,花玥大人來了!”
我轉(zhuǎn)過頭,逶迤的護駕隊伍蜿蜒而出,宮女撐起的遮陽傘下,花玥著一身霜白的華服,頭戴水晶王冠,正款款從小徑上走來,拾級而上,雍容地走進正東的亭閣之中。
“吾王吉祥!”其他亭閣之中早已有人,此時紛紛俯身參見。
我環(huán)顧了一下,老將軍豐琪、禁軍統(tǒng)領(lǐng)離玨、後起武官令弘、安唐、文思殿“軍師”司藤等皆到了場。
“平身。”花玥微微擡手,隨即落座在亭閣之內(nèi),目光似向我們這邊望過來,溫柔而清晰地話語傳至湖心,“立即開始吧。”
衆(zhòng)人紛紛落座。
空曠的池面,只見一襲紫衣自池邊凌空躍起,足點荷花,凌波踏水,幾步落在那玫瑰亭閣之上。“臣子祺先獻一曲《薇臺頌》,望大人擡愛。”子祺翩翩作揖,瑯瑯道。
花玥柔和地點頭示意。
子祺神情一悅,手拂衣襬而坐,左手按弦,右手清高慢挑,華麗的滾拂撥音魚貫入耳,頃刻間悠揚到極致。
“哇!子祺果然有一手,這曲譜我怎麼都彈不出華麗之感!”言諸在我身側(cè)輕聲嘀咕。
我微微笑。這首曲子應是舞姬送與上一任靈王大壽時的賀禮,有表達愛慕之意,所以華麗,大概我也彈不出子祺曲子裡那種感覺。
一曲彈畢,子祺面帶陶醉之色,剛剛躬身還禮,只見水面已然架起一條月白的綾帶,池邊一月白水衣女子腳踩絲綾向中央飛去。
子祺尚在亭中,厭惡地朝那人瞪了一眼。
“喂,搶風頭呢。”言諸蹭了蹭我的衣角,憋了笑,“也難怪,就這幾個人最有希望。哎……鬥得真可怕!”
“臣遙晴見過花玥大人。”說話間,一個嬌滴滴地聲音傳入耳畔,“小女願爲大人拂一曲《雪舞蓮》,望大人欣賞。”
遙晴嬌媚一笑,垂目而坐,復撥琴絃,悠悠幾個起音,似幽怨似愁腸似纏柔,一分女子琴瑟之情獨然。
“好曲!”四周不知誰喝了聲採。
卻不是花玥。
遙晴的容顏上,有微微的失落。
遙晴之後,幾位中年琴者輪番上陣。
我看著他們一個個陶醉在琴聲裡的模樣,突然想起我父親,大概也如這個年紀,沉穩(wěn),一絲不茍。然而我父親絕對屬於一個傳奇。據(jù)說在上一任靈王在位之時,年紀輕輕的父親就以一手琴瑟聞名,到了王者交替的時候,三位新王都力邀父親,而父親最後選擇了瑰王。
父親如今已遠在靈冢封印,不知如何了……
“宿鳶,不要光顧著聽別人,我們快要上場了,怎麼辦?緊張死了!”一旁,言諸又拉了拉我的衣服。
我一下子回過神來,往中央一看,撫琴的已經(jīng)換成了華容,最有可能奪魁的豆蔻少年。
華容彈得是《烏夜啼》,玉衫荷佩,垂目淺笑,落指凝弦,曲境詩境,無不透著一股容雅之氣,毫不浮躁,毫無雜音,一曲委婉至柔,如深夜臨窗,憑弔懷古。
“恩,不錯。”一聲極輕的讚賞,悠悠逸出脣口。
聲音來自花玥。
我不覺擡頭看看東亭之中的花玥,他淺笑著頷首,復又慢慢酌飲。
“華容謝大人讚賞。”華容緩緩起身,躬身還禮,徑自向池邊翻躍過來。
卻一時無人接上。
“下面一位是誰?”花玥目光淡淡地向這邊轉(zhuǎn)過來,聲音輕而靜,“沒人了嗎?”
“我可不想上去!誰接著華容上臺誰倒黴!”言諸慌忙低下頭,在我身邊輕聲唸叨著。
“快點上去啊,後面誰上?”教琴先生急了,趕鴨子一樣,“還有多少人沒彈過?宿鳶,你彈過沒有?趕快,就你了,快上去!”
我怔了一下。我?
“額……”身旁的言諸依然低著頭,憐憫地嘀咕道,“宿鳶,你好自爲知啊。”
“趕快!”
先生指著我,雙手立時催生一股靈力,一擡手,我便被一股力帶起,輕飄飄地落到池水中央的玫瑰亭中。
連準備的時間都沒有。
幾百雙眼睛已經(jīng)不約而同地注視向我。
我輕輕吸了一口氣,掬一彎笑容,靜靜擡起頭看向東亭:“臣宿鳶見過花玥大人,願彈一曲《醉木樨》,敬請指教。”
纖纖落座。
我依著往常一樣擺了架勢,正要起音,突覺眼前一閃,手腕之處剎那間被加上了重量,就像……懸著石頭一樣。
我頓了頓,不覺擡頭看向花玥,他正拂了衣袖,伸手執(zhí)起瓊杯,轉(zhuǎn)過頭靜謐地看著我,脣邊揚起一抹意味深長的微笑。
眨眨眼,我低下頭。
雙手拂上琴面,左手穩(wěn)穩(wěn)按弦,右手快抹七絃,琴聲頓然起勢,若大珠落盤,復而停駐,復起,卻是輕柔的低緩曲調(diào)緩緩如流水而過。
流水浮舟,誰在深夜,誰倚琴枕,夢盡夜?jié)M月。孤影錯弦,誰靜似月,誰引蝴蝶,簾落人不眠。檐下燕,半窗秋透,醉木樨,一枕雲(yún)閒,不待天心數(shù)深淺……
“好!”北亭中頓時有人立起身子喝了一口採。
若仿似心不爲所動,我靜靜撥絃。
池水之央,盛開的玫瑰亭蕊,萬道燈光聚攏在一個瘦弱的一十二歲少年身上。
未飾妝顏,未沾塵色,只一襲極淡的藕衣端坐,月眉靜朗,美目盻兮輕垂;薄脣微啓,含笑似隱似現(xiàn);纖指曲曲,若迴雪之流雲(yún);黑髮藻藻,勝碧落之瀑水……
流淌的琴聲,悠悠遠遠,沉而不破,如花沁香脾,如春深夜寐,如思憶往遷,如嗔癡悲嘆……綠荷碧水,玉亭瓊漿,蒼茫天地,竟亦似無法挽住這一縷絲絃。
三兩隻紅色的蝴蝶飛來,輕拍著在我身邊打轉(zhuǎn),終落在我的肩頭、髮際,收起翅膀,靜靜停留。
南亭、西北亭、西亭、北亭,紛紛有人情不自禁地站起身來。
東亭之中,花玥也款款起身,向前踱了幾步,扶欄而立。
輕挑、復抹,右手極柔的一揚,一曲至終。
“好!好!好!”四周傳來此起彼伏的喝彩聲,還有人不自覺地鼓起了掌。
蝴蝶停駐到琴絃上,我款款起身,淡淡地掬了個躬。
“很好,孺子可教。”花玥微笑著朝我點點頭,稍一擡手收回了加在我手上的靈力,轉(zhuǎn)過眼悠悠地向亭中而去。
又是一股靈力,將我送回到池邊。
我坐到一邊的石頭上,暗自鬆了口氣,終於完成任務了。
還沒緩過神來,先生走過來眉飛色舞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宿鳶,做得不錯!”
我擡頭,穿越先生燦爛的笑容,卻瞟見他身後子祺、華容、遙晴射來的銳利目光。
我的心不由“咯噔”了一下。
言諸走過來,一臉羨慕地在我耳邊嘀咕了一句:“宿鳶,你發(fā)了。”
我無聲笑笑,是嗎?
還是,我這一曲,早已撫錯?
作者有話要說:不好意思,本章太長了一點,昨天寫不完……
TO abc:回憶部分不會太長的。冰藍之前的文裡忘了交代的情節(jié)線索在回憶中會出現(xiàn)。呵呵~~~
TO MENU_MO:嗯,我儘量加把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