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3 逼宮
逶迤的長隊,從山谷間轉過,浩浩蕩蕩地越過山巒,橫穿密林。
天,有點暗了。白雲染成了紅霞,遠山在薄霧中慢慢老去,融化成黑色的背景。
重山峻嶺,只一陸紅衣士兵,正加緊翻過最後一個山頭,遠遠望去像是一堵移動的紅牆,夜色中分外鮮豔。
空曠的荒野。
一縷縷炊煙裊裊升起,野草枯葉在火中劈劈啪啪作響,不時冒出星火。不一會兒,四圍就傳來一陣陣誘人的烤肉味。
“??!累死我了,快點搭好帳篷,不然沒的吃了!”
“喂喂,給我留點好吃的啊!”
“喝口酒,暖暖身,疏通疏通筋骨,哈!真是人生一大快事!”
“……”
荒涼的野地漸漸熱鬧起來,勞累了一天的士兵此刻成堆圍坐在篝火前,一邊喝著酒一邊啃著烤肉,嘻嘻笑笑。
“宿鳶,騎了一天馬,你也餓了,吃點東西吧?!彪x玨掀起帳簾走了進來,一手拿著烤好的山雞腿遞給我。
“謝謝?!蔽医舆^食物,感激地揚起一個淺笑。
“不客氣?!彪x玨擺擺手,在我對過坐下來,雙手放在火堆邊取暖,“宿鳶,你此行去雪茫山,想替大人找‘七色雪蓮’?”
我咬下一口肉,目光在離玨身上定了定,揶揄地笑起來:“什麼都瞞不過你啊?!?
離玨盯著我,兀自笑笑:“可是,這也只是一個藉口吧?!?
我的笑容僵了一下,烤肉停在口邊,沒有咬下去。
“你想藉這個藉口逃離瑰和宮,是嗎?”離玨從旁邊拾起一根木棍去撥火堆,輕輕道。
面前的火光忽地竄了一下,飛出幾點火星。
我慢慢地擡起頭,離玨放下木棒,也擡起頭來看我,深邃的目光有些沉重:“宿鳶,你是不是因爲那天聽到的話,想起了以前?”
心不禁一顫,像是被拆穿了心事,我無言地看看他,緩緩放下手裡的食物,別轉過頭。
手,慢慢握緊,僵硬的微笑不覺苦澀起來,曾幾何時,過往光陰,從心間,一點一絲苦苦翻騰起來,涌上心頭……
………
“大人,臣力薦派宿鳶去芋族做內應?!?
“大人,宿鳶不僅聰穎過人,而且作爲大人的心腹,深暗軍事之道,是不二人選!”
“……”
琉璃般透明華貴的瑰和殿,我靜靜站在中央,渾身僵硬,寒意似瞬間浸透了骨髓深處。
這感覺,就像一個受審的犯人,被包裹在唾沫之中。
我知道這深宮之中有很多人想要除去我,所以我已儘量低調地過自己的生活,然而縱是如此,他們竟然還是把我往死裡逼嗎?
王座上,花玥清秀的眉頭第一次緊皺起來,疲倦的容顏上沒有一絲笑容。
“大人!”久烈踏前一步,沉沉道,“大人,洺族被滅,茈絳的勢力如日中天,如今我族的情況已經危在旦夕,現在對方缺少技師,正是我們的良機,宿鳶大人是唯一能勝任的人?。 ?
花玥轉眸無言地看了我一眼。
他的雙眼佈滿血絲,彷彿在痛苦地掙扎著,疲倦的眼底卻遲遲不肯妥協。
“董晴,你如何看?”花玥轉過眼,希翼般地落在打首的少年身上。他是爲數不多的文官,思維慎密有加。
“屬下也認爲這是一個可行之策?!倍缈纯次遥で耙徊綇澤淼?,“一方面,宿鳶大人深養宮中,爲瑰王的心腹,於芋族卻並不熟悉。另一方面,另一方面……”董晴的眼光閃爍了一下,似帶了顧忌。
“但說無妨。”花玥道。
“是。宮中一直有流言,說宿鳶大人是以色躥位受寵,在大人身邊必將成爲禍水……”董晴清了清喉嚨,轉開話頭,“宿鳶大人確有花月之顏,傾國之色,容易遭人非議。屬下以爲,不如將宿鳶調離一段日子,亦可以藉此機攻破謠言?!?
我深吸一口氣,只覺鑽心地寒,彷彿每個細胞都生生地灌進冷風。
花玥的眼神一震,緩緩轉過頭,似在詢問離玨的意見。
高高的王座旁,我看見離玨只是垂著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後轉頭看向花玥,搖搖頭什麼都沒有說。
“大人!請以社稷爲重!”忽然,殿上的大臣齊齊跪了下去,以頭叩地。
“請大人以社稷爲重!”
“你們……”花玥的身子猛地一顫,整個人差點要站起來。
我孤獨地立著,彷彿只是本能地立著。伏地的背影連成一片汪洋大海,只我一個人,孤零零地站著,被海水淹沒。
花玥的目光從人羣裡收回來,終於緩緩轉向我,他的眼底微微顫動著,像是被劃碎的湖水,沉痛、灼熱、不捨、掙扎、搖曳……
那一刻,靜如死寂。
所有的人看著花玥,彷彿在等待著最後的答案。
花玥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忽然站了起來,沉著臉大步朝後殿走去:“臥底的事,我再做打算,退朝!”
剎那,又是死靜,視線裡只一個白衣淺發的少年,拂袖默然離去,瘦削的背影彷彿那般憔悴。
“走吧。”待花玥離開,大殿上有人站了起來,目光看著我冷哼了一聲:“擺明了大人有意袒護,就算我們跪死也沒有用的~”
我的心一寒,轉過臉去,卻是迎上數道陰騭的目光,像是毒蛇般鑽進我的眼底。
伏地的將士悉數開始起身,像是看不見我似的,三三兩兩從我身邊經過,慢慢朝殿外走去,談論著無關緊要的話題。
只剩下我,怔怔地立在中央。
那一刻,我突然覺得前所未有的累。
……
冷風吹起帳幕,面前的篝火忽地一竄,在我眼前“啪——”地爆開一個響慄。
我一怔,霎時回過神來,慢慢轉向火堆,冰冷的雙頰此刻被薰得有些熱了,眸底跳躍的火光卻怎麼也照不亮心頭的黑夜。
“很多事情,花玥大人也是無可奈何的。”離玨看著我幽幽道,“可是作爲一個王,當時的局面裡他沒有選擇。”
我默然笑笑。
花玥大人的苦衷,我又何嘗不明白?他爲我所承受的壓力,我又何嘗不曉得?他那離去的眼神,佈滿血絲的疲倦裡,有多少悲痛多少掙扎,我又豈會看不出來?
所以後來,我還是選擇了離開。那是因爲如果我不說出口,他都不會先開口的。
我眨眨眼,忽然想起那天清晨他送我離開……
微雨的深秋,漫天的紅葉,狂風捲起枯枝在半空肆虐??帐幨幍慕诸^,只兩個少年,一前一後地慢慢走著。路盡,橋斷,那白衣少年轉過身,楓葉貼在他凌亂的髮絲上,雙眸那般繾綣迷離,伸出的手卻無力停住。
他說,對不起,宿鳶……
他說,宿鳶,答應我,千萬不能死……
他說,宿鳶,我向你保證,三年之內,我一定會接你回來……一定會的……
狂風在翻飛的衣袂間窒息,像是萬古的風歸於寂靜,我看著佇立的他,沉默轉身,那一瞬間,他的眼角悄悄淌落了淚水……
心恍然有些微苦,五味俱雜,那些記憶離得遠了,卻始終鏤刻在心底的每一處拐角裡,變成永恆。
“我從來都不曾責怪過大人。”我苦笑著,低低道。
我只是,在無休無止的宮廷爭鬥中感到累了,倦了,空洞的軀殼早已滿目瘡痍,所以,想離開而已。
離玨沉默地盯著我:“可是你現在面對的,卻是他。”
我徒地一怔。片刻才意識到他指的是末夜。
心緩慢地沉淪下去,像是密密的海藻飄搖在深海之中,被一波一波潮水沖斷了,最終浮上水面,徒留腐朽纏繞的屍骸……
我深深地吸了口氣,輕輕苦笑起來。
“花玥大人是一個好王?!笔郑丛谳喴紊希肄D身推開去,擡頭靜靜地望向天邊清亮的明月,我說,“放心吧,我是瑰族的子臣,不會對洺族手下留情的?!?
夜的蒼穹,一輪彎月孤寂高懸。
像是誰曾經的承諾,又像是誰輕柔的呼吸?
末夜……,呵呵,我們始終是面對面的啊……
十日後。
靈界邊緣,山瑯森林。
這裡原本是芋族的地域,因爲芋族的覆滅而成爲一道天然的分水嶺,向北爲洺,朝南則瑰。此外,森林裡還有一條山路,筆直通向第三個方向——雪茫山,“靈?!钡乃诘?。
天漸暗,一路瘴氣不斷,如霧裡看花,卻出奇地乾燥。
“報告離玨大人?!辈判№瑳]多久,一個探子就急匆匆地前來稟報,“大人,不遠處發現了洺族軍隊的蹤跡?!?
“哦?”離玨眼神一動,不動聲色地問,“帶隊的是何人,查出來了嗎?”
“查出來了。”那人說道,“是懷風、懷木將軍,屬下確認無疑?!?
“哎?”離玨像是感到有些意外,眉頭輕皺,似乎是若有所思,緩聲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是?!蹦侨松碛耙婚W,片刻後便消失在昏暗的林間。
我坐在離玨身邊,看了他一眼,眉頭也不由凝重起來,末夜竟然派遣“三懷將軍”中的兩位前來邊疆,難怪花玥會讓離玨親自帶兵。
“拿地圖來。”離玨沉聲命令。
地圖攤開,橫在眼前是起起伏伏的地勢,離玨將它往我這裡挪了挪,以便我看清地形。
“你怎麼看?”過了一會兒,他沉聲對我說,“現在地勢對我們有利,要打勝仗並不難,只是,懷風懷木並非等閒,拆開來打可以,但要同時擊潰他們兩個,恐怕不容易。”
我點點頭,轉眼看他:“你的計劃是什麼?”
離玨的視線仍然停留在地圖上,手在上面來回比劃,慢慢將整個計劃講了出來。
我靜靜聽著,不時點著頭,卻始終沒有接口。
轉頭,看向前方的密林,晚風直直撲面而來,吹得面門生疼,褐色的瘴氣飄忽不定,像是傳說中鬼魅的影子,傳來“嗚嗚”的聲響。
看了良久,我突然想到什麼,緩緩道:“就按這個方法,我有辦法一食二鳥?!?
離玨目光一閃,點點頭也不多問,當下站起身。
“來人!傳我飭令,全體將士即刻啓程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