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皇帝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 近來時時心裡發(fā)虛。他年少時只信自己,到老來卻越來越相信天意——
比如去年的那次朔日的日食, 瞬間白晝轉(zhuǎn)爲(wèi)黑夜, 伸手難見五指。他立即意識到, 這恐怕是上天示意, 當(dāng)日自己所選的,絕非自己想要的。越是如此,康熙在決斷之時就越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 如履薄冰, 甚至連屬意一個孩子,竟也想起要先問一問八字。
他問起魏珠, 才曉得京城裡的“神仙”們, 竟都被他的幾個兒子們攏到了一處:這是有備而來啊!他這些兒子們,都在想什麼?難道真的以爲(wèi)他們的皇阿瑪已經(jīng)年老體衰, 腦子糊塗了嗎?
康熙冷笑, 索性放出話去, 他要問“一個”八字。
敢來的,不是死士就是傻子,竟不怕皇家事後滅口的。
這日魏珠卻來報, 當(dāng)真尋了一位妥當(dāng)?shù)? 能爲(wèi)皇上算這八字。說算,也不是真算,那位帶髮修行的年輕尼姑說是隻會扶乩,請教過往的神明。也就是說, 她完全不需要知道那個八字是什麼、是誰的。她只是幫皇上搭一座橋,請來古往今來的神明,來爲(wèi)康熙答疑解惑。
康熙聞言猶豫了一回,他倒是沒想過竟有扶乩這種方法——那便試試吧。
“朕還真該謝謝他們,替朕想得周到!”康熙冷笑道,“把人帶進(jìn)暢春園吧!怎麼?竟是位年輕女尼?好,那便安置在無逸齋之後的庵堂裡,非經(jīng)傳召,不許接近清溪書屋!”
魏珠聽得一腦門子汗,心想,好不容易尋著一個肯給皇上算八字的,這位竟當(dāng)了是洪水猛獸,生怕這背後八阿哥動了什麼手腳——這八字,到底還算不算??!
結(jié)果這八字還是得照算??滴踹^去無逸齋時,帶了和妃同去。和妃瓜爾佳氏,是康熙五十七年封的妃,比康熙小三十歲,如今正是溫婉柔和的年紀(jì)。她家世不顯,背景不盛,加之膝下只有一女早殤,在後宮裡是個與世無爭的人。
和妃得了旨意之後,就已事先沐浴齋戒。她見過旁人扶乩,知道扶乩乃是兩人同扶,她知道康熙帶著自己,就是要做那個相助扶乩之人。
無逸齋之後住著的那個年輕女尼,和妃已經(jīng)見過,問過幾句話,知道也是官宦人家出身,因爲(wèi)幼時久病,才捨身入的空門。和妃不禁爲(wèi)這位有些可惜——眼下這位是身在死局之中,不知是否能全身而退。她想到這裡,亦有些膽戰(zhàn)心驚,若說這妙玉小師父身在死局之中,她自己……難道不也是麼?
一時康熙御駕已至,和妃上前行了大禮。妙玉卻是淡淡的,只雙手合什,微微躬身。她是方外之人,自不行那世俗之禮。康熙也沒有見怪,只命妙玉扶乩。
妙玉低頭領(lǐng)命,隨即焚香,自己取出沙盤乩架,與和妃一道,並肩立在乩架跟前禱祝行禮。一時禮畢,妙玉親手書了一符,對空焚化,口中唸唸有詞,隨即轉(zhuǎn)向康熙皇帝。
康熙知是請他將所問的“八字”焚化,當(dāng)即從袖中抽出一道小小的靈符,符面背後書寫著細(xì)細(xì)的八個小字。康熙邁上一步,舉左手一引,那道靈符便著了。那八個細(xì)細(xì)的小字始終對著康熙自己,並且迅速地消失在火焰之中,待最後一字化爲(wèi)灰燼,康熙手一抖,那靈符往空中一飄,整個兒焚化了,化成幾朵黑灰,在空中翩翩地舞了一陣。
和妃與妙玉此刻並肩跪在沙盤跟前,一起扶著乩筆。這時,那乩筆突然飛快地動了起來。康熙立在和妃身後,側(cè)頭望去,只見妙玉氣定神閒,雙目輕闔,而和妃則多少有些緊張,微微側(cè)著頭,雙目緊閉??滴跣闹情]眼閉給自己看的,但和妃一向無爭,康熙便也不與她計較,只將眼光挪到沙盤上去——
只見那沙盤上出現(xiàn)了龍飛鳳舞的三個大字:“哈、哈、哈!”
康熙陡然色變,心想這是哪裡請來笑仙?
只是那乩筆一動,瞬間在沙盤上掃了掃,將這字跡全部抹去,緊接著一行大字寫了下來:“以孫立子,荒天下之大謬,可笑啊可笑!”
康熙的臉色頓時變了。
他早先焚化的靈符背面,確實寫的是弘曆的八字,所以對方纔會說他是以孫立子。仔細(xì)想想,此事確實挺荒謬:弘曆眼下不過才十一歲,雖說他自己在這年紀(jì)早已登基了,可是康熙清楚得很,若論政治成熟,他是直到削了三藩之後,在政治上才真正成熟起來。
弘曆等到那年紀(jì)還有十來年,難道在這些年裡,他要在自己與弘曆之間,立一個“過渡”的君王不成?
陡然間被人戳破了心思,康熙有些惱羞成怒,立即命和妃:“請教降壇者是何人?”
和妃緊閉著雙眼,顫聲問了,只見那沙盤上的字又刷刷刷地被抹去。妙玉與和妃兩人一道扶著的乩筆大開大闔,在沙盤表面激起揚沙一片。只見那乩筆又寫道:“身不修則德不立,德不立而能化成於家者蓋寡矣,而況於天下乎?”
康熙熟讀史書,此時已知降壇者是武則天了,正沉吟著不知該再向這一位請教些什麼,只見乩筆又動,將現(xiàn)有的字跡再次全部抹去。最後沙盤之中只出現(xiàn)三個大字:“鏡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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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中人?”康熙又驚又疑,忍不住出口問道。
他這一聲問出了口,這邊只聽“啪嗒”一聲,乩筆摔落在沙盤之中,一動不動,似是降壇之人已去,只留康熙皇帝一頭霧水地立在原地,盯著妙玉。
妙玉於此刻睜開雙眼,雙手合什,向康熙行禮,並道:“回稟皇上,乩仙已去?!?
康熙卻覺得意猶未盡,他實實是沒想到請神降壇扶乩,竟然會請來這一位??滴跣闹兴查g迷茫,又似瞬間有些開朗,但覺無數(shù)的問題想要追問,此刻急不可耐,只管開口問道:“鏡中人,鏡中人乃是何意?”
妙玉微微遲疑片刻,道:“回稟皇上,貧尼此前於潭柘寺清修,曾得一僧一道,以一面寶鏡相贈,有言道此鏡與貧尼有緣。因此此鏡貧尼一直帶在身邊。這鏡中人……”
康熙一聽,便命:“鏡子取來朕看?!?
妙玉合什道:“謹(jǐn)遵欽命!”她轉(zhuǎn)身便去乩架一旁取了一名軟綢包裹著的銅鏡出來,雙手奉給了魏珠。魏珠掃了一眼,見是一面銅鏡,便雙手捧著要遞給康熙。
他身後妙玉卻出聲道:“皇上且慢!”
“高人以此鏡相贈之時,曾有言道,此物出自太虛幻境空靈殿,鏡有靈性,一向只與那些聰明傑俊、風(fēng)雅王孫看照。但有一樣,千萬不可照正面,只能照它的背面?!?
康熙覷著眼,緊緊盯著妙玉,見她神色無異,並無心虛慌亂躲閃之態(tài),知她沒有說謊。但是這位帝王本身,心中早已先入爲(wèi)主。他低頭看著那銅鏡鏡身上的寶相花紋裝飾,以及鏡身的形狀,大致能推斷出是唐時所鑄之物,更與此前武則天降壇的事實能夠?qū)?yīng)。
於是這位帝王便聽不進(jìn)什麼只可照正面,不可照背面的鬼話,寒聲道:“照了正面,便又如何?”
妙玉一窒,沒想到帝王便是這樣完全不信邪的,當(dāng)即老實答道:“照了正面,便是直視內(nèi)心所想所願——”
康熙一怔,沒想到竟會是這麼個答案。但是他是千古帝王,又有什麼所想所願,是他自己不能直視的?當(dāng)下康熙全不顧妙玉此前的提醒,一低頭,便向那鏡子正面凝神望去……
旁邊魏珠輕聲問妙玉:“大師,此鏡既有這樣的禁忌,敢問是什麼來歷??!”
妙玉便答道:“那鏡身上鏨著的,就叫做——‘風(fēng)月寶鑑’!”
魏珠登時一凜,記起了他愛徒的遺言,趕緊凝神往康熙那裡看去,只見康熙左手持著那面寶鏡,正望著寶鏡的正面,早已是癡了。
不幾日石喻隨朱軾從直隸一帶轉(zhuǎn)回京城。他們師徒三人這次去了不少地方,年熙與石喻都長了不少見識,石喻更是堅持將每日所想都記錄在一本小冊子上,幾個月下來,小冊子上密密麻麻的幾乎記滿。
朱軾考校了兩個學(xué)生的學(xué)問,都挺滿意。單論學(xué)識閱歷,年熙自然高出石喻不少,但是石喻勝在觀點新穎,總是能從旁人想不到的地方出奇制勝,而且他小小年紀(jì),一手文章總是寫得真情實感,頗能引起旁人的共鳴。朱軾對他的進(jìn)步很滿意,知道這孩子再沉澱一兩年,會試高中的機(jī)會便很大了。
朱軾一行三人走訪了不少地方,朱軾身爲(wèi)左都御史遞上的摺子有厚厚一疊,除了一小部分被康熙帝批上“朕知道了”四字以外,有不少都轉(zhuǎn)了刑部與吏部,命兩部詳察。
待到秋涼,年熙的身體有些吃不消,朱軾不敢怠慢,立即帶著兩個弟子回京。一回京年熙便病倒,還曾驚動了雍親王府懷著身孕的年側(cè)福晉親自探視。只不過年熙並無大礙,只要慢慢將養(yǎng),便能好轉(zhuǎn)。
這段時間裡朱軾索性放石喻幾天假,命他與家人團(tuán)聚之後再回景山官學(xué)讀書,並佈置他寫了好幾篇策論。石喻一一記下,隨即便出了京,到樹村來與母親和兄長一家相會。
“大哥!”石喻數(shù)月不見石詠,大呼一聲,熱切地趕過來相見。他一直隨在朱軾身邊巡視各處,有機(jī)會能讀到邸報,自然知道發(fā)生在木蘭圍場,和後來聖駕回京的事兒。石喻便一直揪著心,直到後來得到石詠的平安信,這纔好過些。此刻見到兄長,石喻眼裡竟沁出淚水——只有出門在外的時候體會才如此真切,有親人在身側(cè),家中有主心骨在,實在是太重要了。
石詠拍拍他的肩,見石喻又長高了些,看上去黑瘦黑瘦的,但是精神非常好,當(dāng)即伸手比了比,道:“個頭快趕上大哥了,這副樣貌,出去說媳婦兒也是一說一個準(zhǔn)的了!”
石喻一呆,露出赧容,自是全沒有心理準(zhǔn)備。石詠知他一門心思讀書,還沒工夫惦記這些,當(dāng)即隨口把話岔開。雖然石喻的婚姻大事已經(jīng)被石大娘和王氏點名提上了議事日程,然而石詠卻不想弟弟這麼早就成婚,最好讓他趁著有名師指點,再一門心思地攻讀兩年,等參加過會試之後,說親也不遲。
兄弟兩人初見正在敘話,外頭李壽已經(jīng)在大聲招呼:“十七爺,什麼風(fēng)把您給吹來了?”
李壽早年隨石詠東奔西走,十六阿哥十七阿哥都是認(rèn)得的,這時候他一團(tuán)和氣,趕上前去給十七阿哥行禮,頗有些大管家的風(fēng)範(fàn)。
石詠便在石喻肩上輕輕一拍,道:“這纔剛著家,快去見見長輩們?nèi)ァ0舶策€唸叨著你,整天問二叔怎麼不見了。”
石喻心中溫暖,“唉”了一聲便進(jìn)內(nèi)院去。石詠自己迎出去,向十七阿哥拱手,道:“十七爺大駕光臨寒舍,是尋我有事麼?”
十七阿哥皺著眉頭,道:“茂行,可不是就心裡有事,隨意打馬走走,結(jié)果路過這裡,想起十六哥提過你就住著附近,所以過來看看?!?
石詠心知,一準(zhǔn)是十六阿哥將他的住址給賣了。可是事到如今,十七阿哥他不得不招呼,便道:“十七爺心裡有事,卑職願陪您聊聊,雖說卑職才疏學(xué)淺,幫不上什麼忙,但或許能分憂一二?!?
十七阿哥連連點頭,顯然就是爲(wèi)了這個纔來的。兩個人爲(wèi)求隱秘,一起去了石家的後山。此時中秋早過,重陽未至,後山一片紅葉蹁躚,風(fēng)景不錯,但是十七阿哥與石詠兩個人都無心欣賞。十七阿哥開口:“茂行也知道,我如今管著理藩院。前陣子你從卓禮克圖親王世子妃那裡聽說的消息,皇上已經(jīng)遣人快馬前往喀爾喀查實。但是我一回理藩院,已經(jīng)收到駐守喀爾喀的人送來密報,證實世子妃所言非虛,鄂羅斯確實向喀爾喀贈送了火器手銃,看似有意拉攏。”
石詠心頭一驚。在他的印象裡,喀爾喀蒙古對清廷的態(tài)度一向暖味,若即若離,今兒投過來收些好處,明兒就又離遠(yuǎn)點,一直如此,沒想到這根牆頭草還與鄂羅斯暗中勾連。雖然接受對方贈禮未必就能說明什麼,但是鄂羅斯的狼子野心可見一端。
“十七爺?shù)囊馑际恰笔佌遄弥鴨枴?
“這口氣當(dāng)然咽不下!”十七阿哥一轉(zhuǎn)身大聲說,“總得想個辦法敲打敲打鄂羅斯人才是!”他管著理藩院,這些職責(zé)是他分內(nèi)之事。十七阿哥實在沒有想好到底用什麼法子敲打,心裡煩悶,所以十六阿哥建議他與石詠談?wù)劊词佊帜艹鍪颤N歪主意。
“十七爺,”石詠想了想,問,“敢問京中可有鄂羅斯的公使常駐?”
十七阿哥點點頭:“有!”
“這就簡單了,您管著理藩院,不如便直接向鄂羅斯公使發(fā)出外交照會,直接抗議唄!”
十七阿哥顯然是早就想過這個法子,道:“向公使抗議,不疼不癢的,怕是對那些鄂羅斯人沒什麼觸動?!?
石詠便道:“若是對該國進(jìn)行制裁呢?比如禁運,停止一切商貿(mào)往來,逐回公使,斷絕外交關(guān)係,若是斷交還不成,那就只有……”他越說越多,越想越遠(yuǎn),十七阿哥那邊,則瞬間如在迷霧之中,見到一點光,但是還未全想明白,只喃喃地道:“鄂羅斯駐京的公使,只怕與那些前去拉攏喀爾喀的人,不是一撥的……”
“十七爺,鄂羅斯也一樣有政治朝堂,不如將這問題踢回去給他們,讓他們自己釐清了再與咱們交底,到底是拉還是打,到那時決定也不遲。”石詠提醒十七阿哥。
一語點醒了夢中人,十七阿哥一下子明白了,當(dāng)即點著頭,搓著手應(yīng)道:“是,該是這個理兒。來來來,茂行,你我索性商議商議,議定該如何向這鄂羅斯公使發(fā)難,怎麼對付他們。”
於是十七阿哥跟著石詠回了石家的別院,兩人商議一番。十七阿哥掉臉就轉(zhuǎn)回京中,翌日便向鄂羅斯公使發(fā)出外交照會,正式抗議鄂羅斯不通過清廷,直接向喀爾喀出售各種武器。
提交了抗議之後,十七阿哥找了個機(jī)會,私下裡向鄂羅斯公使提出這一點,悄悄地提醒這位公使大人,許是有“自己人”在給他下絆子呢。
“其實您若是通過我,與我國進(jìn)行正常的商貿(mào)活動,我國非但不會抗議,反而會很歡迎。尤其是這種輕便靈巧的手銃,您也知道的,本國的皇帝陛下一向很欣賞,也很希望與貴國進(jìn)行技術(shù)交流。可是您爲(wèi)什麼一定要通過喀爾喀呢?要知道,喀爾喀與貴國交好,並不能爲(wèi)您‘本人’帶來任何的好處!”
鄂羅斯公使哪裡不懂這種弦外之音,當(dāng)即表示他完全不知道喀爾喀的事,並且向十七阿哥鄭重表示,他會立即遣使回國,將此時作爲(wèi)重要的外交事件提交本國朝廷。並且公使再三保證,對中華的外交,理應(yīng)有且僅有他一人全權(quán)負(fù)責(zé),喀爾喀那邊提供手銃的事,一定是一起事故!
作者有話要說: 猜猜老康會看見什麼,相信你們一定猜得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