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神明難以回覆的提問
作爲一名經常負責外務工作的神庭主祭,法雷爾走過許多地方,許多城市。
他曾撫摸過刻滿千年風霜的巍峨城牆,漫步過能容納數十萬人的超級廣場,仰望過白銀之國傾舉國之力打造的當世第一魔法高塔,更在神庭首都——那座遍佈千座廟宇、萬尊神像、空氣中都瀰漫著狂熱信仰氣息的聖城,度過了整個童年……
即便是那些不起眼的小城小鎮,也都各有各的優雅,各具各的風光。
相較之下,瀚海領,這座在無盡黃沙中硬生生“摳”出來的城市,人口至今不過寥寥數千。按照法雷爾意識中的概念,若是這裡不排倒數第一,他實在想不出還有哪一處領治,會比此處更糟糕。
但是,每次來到瀚海,他都會情不自禁的想起艾略特學者所說的那句:“他們——很有精神!”
確實是太有精神了。
法雷爾來此已經好多次,更何況神庭在這裡已經立下了分部,對於瀚海的情況,還是比較瞭解的。
白天是熱火朝天的大工地,晚飯之後,瀚海領工人的休憩時間,就是鮮活的“人”的世界。
皮膚被曬成了古銅色的大漢們,三三兩兩聚在一起,相互談論著白天的收穫,偶爾掰著粗糙的手指,計算自己距離準國民還差多少工分! 婦女們則圍攏在避風的角落,嘰嘰喳喳,聲音不高,卻全是生活的煙火氣——誰家的娃娃又得了嘉獎,集銷社裡新到的花布有多漂亮,攢下的多餘工分,夠不夠換一些給閨女做件新衣裳。
小傢伙們羨慕的看著那些大孩子帶著火炬少年團的徽章,把稚嫩的胸脯挺的比食堂大嬸的胸口還高,趾高氣揚的在廣場上踢著正步,偶爾有膽大的小不點,笨手笨腳的在後面,彆彆扭扭的學上幾步,偶爾慌出個同手同腳,惹來了圍觀大人友善的鬨笑。
而前一段時間,領地上更是在公共區開挖了兩個大池子,灌上水,做成了公共澡堂。
水當然是涼的,但是每天都會消毒,最關鍵是免費,可以省下自家地窩子裡的洗漱用水。
勞作了一天的工人們進去衝一把澡,神清氣爽的出來,臉上的笑容怎麼都攔不住。
這裡是沙漠,是水源無比精貴的沙漠。
只有這些在獸人的奴隸場中呆過的人,才知道如今的生活是如何來之不易。
所以,在這片荒涼,孤寂,看不到幾分綠意的大漠荒原中,這些人身上那種噴薄而出的,野蠻的、旺盛的生命力,恍惚間讓法雷爾似乎看到了神庭首都那些狂信徒的影子。
本地主教艾弗裡就面如死灰的守在法雷爾主祭身邊。
他剛剛在本地發展到第三十個信徒,按業績晉升到了一級主教,但是不管是他還是法雷爾都心知肚明,這都是陳默領主給他們安排好的業績。
在這片土地上,瀚海領主纔是唯一的神明。
若是領主不高興,任何一個神明的代言人在這裡都活不到晚上,嗯,就算有神術庇護都夠嗆。
這也是法雷爾不惜親自前來,苦口婆心的規勸陳默的主要原因,他已經有點喜歡上這片神奇的土地了。
他是真心誠意的,希望能夠將這位領主發展成爲神明的信徒。
現在陳默遇到的麻煩,就是一個挺好的契機。
法雷爾甚至有一種感覺,如果陳默這位奇蹟領主加入神庭,說不定會創造神庭有史以來最速晉升的新傳奇。
自己也將會因此載入神庭的史冊!
一切的美好憧憬,在第二天再次遇到陳默時,煙消雲散。
陳默似乎已經完全從昨天的不適中恢復了過來,臉色不悲不喜,波瀾不驚。
一邊坐著領地官員,一邊坐著神庭代表,在法雷爾期盼的眼神中,陳默緩緩翻開了面前厚厚的一迭紙張。
“在解決雲霧領之事前,”陳默的聲音平穩而清晰,“我想先與神庭釐清幾個技術性問題。”
“關於使用禁咒級別的攻擊法術和道具,對大陸的法則造成破壞,會遭受神罰一事,我完全相信法雷爾主祭您的規勸,但是,這其中具體是怎麼個標準,我覺得有必要商榷一下?!?
“這個對大陸法則的破壞,主要是指對生命的屠戮,還是對環境的破壞?”
法雷爾深吸一口氣,這頭鐵的傢伙,還得耐心勸。
“繁星世界的自然並不畏懼破壞,神明隨時可以重新扭轉山河,重塑大地?!?
“但是,生命的死亡,不可逆轉,即便是神明,也無法讓死去的人原樣復生?!?
“所以,用禁咒級法術毀滅生命的舉動,是對世界最大的惡意,會受到神明的無情處罰!”
這還是神庭正統解釋的那一套,陳默點點頭,立即跟上了第二個問題:“那麼,大規模戰爭,死的人數以千計,萬計,包括獸人在北方白鹿平原上,也曾多次屠戮人族,這不也是對生命的踐踏嗎?甚至,可能死的人比一次禁咒更多,爲什麼不受神罰?”
法雷爾深吸了一口氣。
這個問題說起來,就相當複雜了,涉及神庭不願深談的“潛規則”。
法雷爾不得不使用一種類比的方式來嘗試做模糊性解釋。
“陳默領主,這樣說吧,如果我們將繁星大陸看做一個生命,他的身體上會有兩部分內容,死的,鎧甲,和活的,血肉!”
“山川大地,就像是世界靈能的鎧甲,破壞了也問題不大,因爲可以修復。”
“血肉部分受到些微傷,比如這裡挨一刀,那裡撞一下,也不要緊,身體自己會修復,受傷的這些部分,有時會被生命吸收和汲取,再成爲新的養料?!?
“但是,如果一下子被挖去一大塊肉,或者被砍去一隻手,這是身體不能接受的,這種傷害將無法恢復,或者,恢復的代價非常巨大!”
陳默琢磨了一會,你要說沒解釋吧,確實是給瞭解釋,但你要說講明白了吧,肯定是沒有。
這些來自“神明”角度的詮釋,顯然遮遮掩掩了很多東西,他決定還是把這些資料丟回藍星去,讓老家從更功利的角度,看看能不能做出合理的詮釋。
不浪費時間了,接下來要談的東西還多著呢。
“法雷爾主祭,我想請教一個更量化的問題,這個大規模禁咒對生命的毀滅,觸發神明懲罰的機制,有沒有一個具體的數量限制,比如,殺了一萬人,還是兩萬人?”
陳默微微前傾身體:“假設,假設神罰是按一次性至少殺了一萬人,就會啓動神罰的話,那麼,殺了九千九百九十九人,是不是就不會觸發?”
法雷爾臉色有些僵硬了。
“嘩啦”——陳默翻過一頁,看了一下法雷爾,接著問道:“我們就按一萬人這個標準算,請問這一萬的生命體中,是以純粹的人類計算呢,還是包含了獸人,精靈呢?”
“不同族羣,是合併計算還是分開計算?”
“半獸人,魚人這種生命體是否統計在內?亡靈生物算不算?”
“牲畜呢?比如駝獸,這些數量算不算?再小一些,疾行梟算不算,蚊蟲算不算?如果這樣算的話,隨便在山上放一把火,怕是都算生靈塗炭了吧?!?
見法雷爾目光呆滯,陳默索性也不等他回答,繼續自顧自的提問。
“孕婦肚子裡的孩子,是否單獨計算生命數量?”
“如果計算,是從一懷孕就計算,還是等這個胎兒成長到一定階段才能算?”
“萬一這個胎兒是有先天缺陷,註定要夭折的那種,是不是就不該算,神明在這方面能不能準確的做出界定和判斷?”
旁邊負責記錄的神庭書記官,握著羽毛筆的手開始不受控制地顫抖,墨汁滴落在昂貴的皮紙上,洇開一團觸目驚心的污跡。
他時不時茫然失措的擡頭,向法雷爾和艾弗裡投去求助的目光。兩位高階神官只能板著臉,裝作視而不見。
“嘩啦”! 陳默又翻過一頁。
“對了!還有關於時間的問題。”
法雷爾痛苦捂住了額頭。
“我們還是假設以毀滅一萬生命爲標準,這個時間跨度,有沒有一個相對精確的衡量?”
“禁咒瞬間抹殺一萬生命,算觸發。那麼,耗時一個小時,才完成對一萬生命的毀滅,算不算?”
“兩個小時呢?一天呢?總要有個標準吧,計算時間不至於可以無限延長吧?”
“再舉個具體案例,比如某個魔法師釋放了一個瘟疫法術,有一萬人中了這個法術,但是很多人過了幾年,十幾年才死,怎麼算?”
“如果都算在釋放禁咒的法師頭上,那神罰是在他釋放法術之後就立即降臨呢?還是等受害者都死完了,結算了所有傷害結果再降臨呢?”
“如果是是釋放法術的時候,神罰就降臨了,這些人後面又被人救回來了,沒死,那怎麼辦?”
“萬一,我是說萬一,中了這個法術的人應該在十天後死亡,但是第二天,另一個人過來把這名受害者提前殺了,這個又怎麼算?”
“嘩啦”——又是一次翻頁,法雷爾的心尖都在打顫。
“您剛剛說了,對於山川大地,釋放禁咒不受神罰,但是,比如禁咒導致了河流決堤,被洪水淹死的這些生命,要不要算在釋放禁咒者頭上?”
“當時沒有因爲自然災害致死,但是因爲洪水導致的疫病而死,是否覈算?”
“又或者,因爲洪水沖垮了農田,在第二年甚至第三年,因爲缺糧餓死,此類生命是否納入統計?”
“……”
“嘩啦”——
“如果禁咒原本是瞄準一片確認無人的空白區域釋放,但釋放過程中或釋放後,有一羣不知死活的人主動闖入了毀滅區域,並因此遭受生命毀滅,這責任怎麼算?”
“雖然這片區域有生命存在,但是我方提前發出了明確無誤的警告,並且給了他們充分的撤離時間,某些人冥頑不靈不肯離開,這是否可以作爲免除神罰的依據?”
“……”
“嘩啦”——
“使用的不是自身施展的禁咒法術,而是預先製造好的禁咒級道具,那麼,神罰,是處罰道具的製造者,傳播者,還是使用者?”
“如果我是道具的持有者,別人從我這裡把這件道具偷走了,並由此造成了生命毀滅的惡劣後果,那神明對此會怎麼處理?誰主責?有沒有連帶責任?”
“……”
“嘩啦”、“嘩啦”、“嘩啦”……
法雷爾主祭把頭死死的按在桌面上,額頭的汗水如同溪流一般汩汩而下,浸溼了神袍的金線刺繡領口。
他已經意識到,自己試圖給這位邏輯怪胎般的領主解釋神罰的“道理”,簡直是給自己、甚至給整個神庭,挖了一個深不見底的巨坑!
甚至,也會給神明帶來難以言說的麻煩。
難不成得讓神明爲此出具一個關於神罰使用的實施細則,或者量刑規範? 整整兩個小時。
瀚海官員們眼觀鼻,鼻觀心,噤若寒蟬。
神庭代表們個個面如土色,如坐鍼氈。
只有這位領主喝一口茶,問幾個問題,再喝口茶,問幾個問題。
嗯,中間還上了兩次廁所。
不喝水口乾,喝多了肚漲。
“關於神罰的問題,我暫時就想到這麼多,如果後續還有疑問,我再隨時補充!”
“我個人意見,希望神庭能對此有個定量、定時、定性的回覆,神罰,代表著神明的威嚴與公正,不應該如此含糊不清!這不是敗壞神明的神聖形象嗎?對吧!”
“此事就要辛苦法雷爾主教了,我認爲,在這一問題我們沒有達成一致之前,神庭如果介入雲霧領的事件,是非常不合適的!”
終於,陳默翻過了最後一頁,把手中的紙卷往旁邊一推。
法雷爾微微鬆了一口氣,他艱難地微微擡起頭,用袖子擦了擦糊住眼睛的汗水,剛想順著這個臺階說點什麼……
然後,就看到陳默拿起了另一本紙卷。
主祭的心跳陡然加速。
“接下來,我們需要溝通另外一個問題?!?
“關於雲霧領的戰爭權問題?!?
“到目前爲止,我依然認爲,綠鬆王國對雲霧領發動的戰爭,是一場不折不扣的侵略戰爭,只不過,目前繁星大陸上,沒有人來主持這個正義罷了?!?
“既然綠鬆發起戰爭,霧月神庭不介入,那麼爲什麼雲霧領的流霜郡主反擊,霧月神庭要介入?”
法雷爾總算緩過一口氣來,趕緊舔開了已經粘在一起半天的嘴脣,開口迴應道:“陳默領主,請不要誤會。神庭對流霜郡主個人的戰爭行爲並無干涉之意?!?
“問題的核心在於,她動用了霧月神庭託付給她的獨角獸,這是霧月的象徵,也是霧月的禮器,如今被作爲戰爭兵器使用,這是不合適的,不應被允許的!”
“神庭若採取行動,也僅僅是安排馴養使收回本屬於霧月的獨角獸,防止神庭的聖獸捲入世俗戰爭……”
獨角獸這種超凡級別的生物,放到這種領地戰爭之中,是有些超模的,約等於鎮子和鎮子打羣架,有一方出動了洲際導彈。
而這種超模生物,神庭哪怕送出去,也自有其控制手段。
小郡主憑藉神庭的項鍊可以驅使獨角獸,但是神庭的馴養使一到,那這種下位控制手段就會輕易的被神庭廢除。
嗯,強力武器你花大價錢拿去用了,但是鑰匙還在神庭手裡,這操作看起來有點眼熟。
陳默嗤笑一聲,毫不客氣地打斷:“既然霧月的戰爭兵器‘不適合’介入他國紛爭,那麼侏儒商會提前投資綠鬆王國,提供戰爭資金、物資甚至可能的‘技術顧問’、‘間諜情報’,這就不算介入戰爭了?”
“我怎麼沒看見霧月神庭把那些侏儒們‘拎’回去教訓一頓?嗯? 法雷爾苦笑一下:“侏儒的事,神庭管不了!”
“嘖嘖,管不了侏儒,所以只能管侏儒的敵人是吧。”
“我一直懷疑,你們神庭是不是有什把柄在侏儒手裡,纔會聽任這幫傢伙這樣爲所欲爲!”
“我也非常明確的告訴你一件事!”
陳默緩緩站起身來,目光直視法雷爾。
“我對雲霧領那片土地毫無興趣,侏儒要什麼礦產賭場錢莊,都隨意?!?
“侏儒贊助綠鬆進攻雲霧領,雲霧領打輸了,甚至伯爵戰死,這都是戰爭行爲,我也沒什麼好說的?!?
“不過,侏儒有他們要的東西,我也有我要的東西!”
“流霜郡主的安全,就是我唯一的底線。”
“她在綠鬆手中出了事,我找綠鬆,她如果因爲你們神庭的干涉出了事,那我也會找上你們神庭!”
法雷爾對這個表態並不意外,強自面帶微笑,和聲細語:“那您就應該勸一勸流霜郡主,不管是撤去翡翠,還是到我神庭,或者我們安排人護送到你瀚海領,都可以,這是對她最安全的方式?!?
“何必讓她一個弱女子在絕境中苦苦支撐?”
陳默寸步不讓:“那你們爲什麼不去勸勸綠鬆,讓他們滾回去,爲什麼不勸勸侏儒,讓他們別多管閒事,非得是我來勸流霜呢?”
法雷爾被這連番詰問逼得氣息一滯,臉上的笑容終於掛不住了,聲音也帶上了一絲硬氣:“現實就是如此!綠鬆王國比雲霧領強大!侏儒商會比你瀚海領強大!弱者向強者適當妥協,這不是理所當然的法則嗎?!”
“對嘛!”陳默一拍手掌:“早這麼說不就好了,繞那麼大圈子,說一大堆什麼規則啊、守護啊、不合適啊、不應該啊,你就說你們拳頭大不就好了嘛?!?
“不過,你們也別把我當傻子。”
“我瀚海有自己的情報來源?!?
“雲霧領這麼個小地方,區區十幾萬人口,要在這裡刮油水的侏儒,不過是幾隻上不得檯面的‘下等貨色’!他們的名字,我都打聽清楚了?!?
“就憑他們,也能代表整個侏儒族羣?笑話!”
“同樣,我也不相信你們說要收回雲霜的獨角獸,是神庭最高層的決定?!?
“這充其量,不過是幾個與那一小撮侏蠅勾勾搭搭的神庭內部蛀蟲,假借神庭名義做出的決定!他們,代表不了正義的神庭決策,不是嗎?”
“所以,你說侏儒比我強,神庭比我強,都沒錯!”
“但是具體到局部,這一小撮侏儒和幾個神官,實力是不是比我強,還真不一定!”
“要不,試試看?”
不等對方回答,陳默一揮手,語氣斬釘截鐵。
“後日清晨,西北大漠,我盛情邀請尊敬的法雷爾主祭、艾弗裡主教,以及諸位神庭的客人,欣賞一場瀚海領精心準備的……‘煙花’表演?!?
“也許看完之後,諸位會改變想法。”
“不用我去勸流霜,而是你們回去勸一勸相關人等,也說不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