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主人熱情的招呼完之後,終於輪到了法雷爾神官。
年輕的主祭微微撫了撫神官袍上的褶皺,站起身來。
“非常感謝瀚海領主的盛情款待,我此次代表神庭而來,主要是爲了兩件事情。”
“第一件事,是因爲聽聞有一支匪徒武裝,居然無視《開拓領地保護條約》,悍然向作爲開拓領地的瀚海領發起了攻擊。”
“雖然哥布林和食人魔們不受人類諸國管轄,但神皇陛下聽聞有人族牽涉其中,大爲震怒,因此吩咐我來此走訪一下,看看是否有人族勢力牽涉其中,陰謀破壞人族共約!”
話說的挺好,但實際上陳默可不吃他們這一套。
匪幫的物資,都是你們神庭關聯的商會給提供的,有沒有人族勢力牽涉其中,你們會不知道?
只能說這神庭,算是把做表子立牌坊的花活做到爐火純青了。
“第二件事,瀚海新設,神位空缺!”
“神庭安排我來,也是想請領主在瀚海宣我神教,全我神明庇佑衆生之意。”
陳默哈哈一笑,給出了自己的迴應:“匪團之中,是有人族,不過我也不知道他們是從哪裡來的。”
“如今都已經成了骨頭了,問肯定是問不出什麼了!稍後我讓他們收拾收拾,把骸骨交予貴國,希望貴國還能發現點什麼線索。”
“至於信教,想必神官也聽說了,我本人對各位神明非常尊重,但並不信仰任何一種宗教。”
“所以,在瀚海領傳教的事,還是免了。”
“畢竟我這地方,荒蕪之地,一窮二白,信神明,不如信自己。”
法雷爾神官手按額頭,微微頷首:“領主大人這說的可不對了,神明恩澤,何嘗不能施予瀚海!”
“哦?”
陳默微微坐直身子,直接開口問道:“若是這樣說,允許貴教在這裡傳教,可有什麼好處嗎?”
法雷爾的臉上重重的抽搐了一下。
他是一名主祭,是一名來自霧月神庭的洞察主祭。
霧月神庭作爲一個標準的,教權即政權的國家,神官就是這個國家的統治者。
而爲了更好的管理這個國家,神官們又被分爲三類,也就是主教,祭司和聖殿。
主教的職責是教化民衆,是掌控一方的實權派領袖,每個主教都擁有自己的一片教區
在他的這片領地上,他就是神明的代行者,神皇的代言人,幾乎擁有領地內一切生殺予奪的權利。
而祭司,就是神庭的各級官員,根據所屬教區的不同,也分爲中庭祭司和祭司主祭。
法雷爾就是中庭祭司中的主祭,此前是負責霧月神庭對外交涉事宜的祭司團中的一員。
至於聖殿,那是神庭的武力擔當。法雷爾的隊伍裡,就帶著一個齊裝滿員的聖殿小隊。
這個不用多說,在這個紛亂的世界上,沒有主教,神庭可能會短些收入,沒有主祭,神庭可能會少些附庸,沒有聖殿,那大概早就什麼都沒了。
雖然還算年輕,但託德·法雷爾也已是參加過兩次七重帷幕大典的神庭中堅,先後出使過十幾個大大小小的國家,見過數百位各地領主和官員。
但是,如此堂而皇之的提出,向神庭索要好處,這還是第一次遇見。
法雷爾神官一度懷疑自己是不是出現了幻聽。
看到旁邊陪同的赫蘭捂著腦袋的樣子,再看看歐倫執事如同吃了老鼠一般的表情,法雷爾知道自己大概的確是沒有聽錯。
“這……這,這位瀚海領主閣下,對於神明的信仰,應當是虔誠……對,是發自內心的虔誠,哪裡是能用……用什麼好處來衡量的?”
“這樣的嗎?”陳默微笑著舉了舉手中的酒杯,“我見識少,有些事確實是不太懂。”
“這樣,我換個說法,我的領地內的領民虔誠的信仰了神明,可以得到什麼恩賜?”
法雷爾深吸了一口氣。
他開始相信,這傢伙壓根就不是什麼貴族了,哪有貴族這麼幹的。
大陸上有信仰神明的貴族,也有不信仰神明的領主,但無論如何,對於神明的必要的,起碼的尊重都是有的。
就好比你作爲一個南方省的公務員,可以不聽北方省的一把手的命令,但人家來了,總是要保持基本的禮貌。
哪能上去就跟人要接待費。
你就算這麼想,也不能這麼說啊,多少得裝裝樣子嘛。
法雷爾挺直了身體,再次整理了一下微微有些褶皺的神官袍,順便藉著這段時間也整理一下自己有些紛亂的內心。
神庭的代表在任何地方都應保持儀容的高度整潔,各類清潔法術那都是練的爐火純青,但是在別國領主的府上,哪怕最低階的祛塵法術都是嚴格禁止使用的,因爲沒有一個領主會坐視你在距離幾十步的地方使用靈能。
鬼知道你會放出一個什麼玩意來。
該如何迴應這位不講規矩的領主?
這要是換在神庭管轄範圍內,肯定一頂異教徒的帽子已經扣上去了。
但且不說這是開拓騎士領地,受到規約保護,就算沒有規約,神庭也不願意隨便去欺凌一個人族領主。
畢竟,神庭百餘主教,也都是某種意義上的領主。
再說人都得罪了,還怎麼掙錢?
沉吟了一會兒,法雷爾再次嘗試進行溝通。
“偉大的七眼之神在上,容我冒昧的請教一下,陳領主可是有自己信仰的神明嗎?”
“那倒沒有,只不過我這個人,並不相信那些虛……嗯,那些虛空之中無法被我看見的東西。”
“明白了!”
法雷爾神官站起身,再次抹平了一下衣角的褶皺,面色嚴肅:“我,託德·法雷爾,霧月神庭第三眼,洞察之眼主祭,向尊貴的瀚海領主提出申請。”
“請容許我在瀚海的土地上喚取神名,降下神恩,請領主親眼見證七眼之神的無上榮光,與真實偉力!”
身後霧月一系的神官和隨從,七曜花環的執事和隨員,紛紛站了起來,雙手交叉,低眉垂首,看起來倒是很有幾分莊嚴肅穆的儀式感。
陳默沒有立刻應允,他摩挲著酒杯,給了一個模模糊糊的回答:“法雷爾主祭,事情總要一件一件辦。不如,等第一件事的骸骨交接完畢,調查結束,我們再深入談談這第二件?”
他需要時間,需要弄清楚這所謂的“降下神恩”背後,究竟藏著什麼玄機。
所以,今天這個夜晚,對兩邊來說都註定是一個不眠之夜。
燈光在粗糙的石壁上投下微微晃動的人影,投影設備上展示著幾位霧月神官的照片,領地依舊無眠,陳默在內廳召開了一場高層小會。
領地上唯三的對神庭有一些瞭解的人,首席執政赫蘭,巡防隊長暨議政官林恩,法術顧問暨議政官唐斯,開始從不同角度給領主闡述他們所知道的神明。
這個世界上有很多神明,比如精靈們信奉的自然神明,比如矮人們信奉的火焰之神,當然還有一些小衆神明,比如沙民們信奉的玉米和爐火之神這種聽起來就奇奇怪怪的傢伙。
但如果要說當前繁星大陸上影響力最大的,那毫無疑問就是霧月神庭的七眼之神。
也叫七曜之神。
赫蘭在桌子上畫了一串符號:“七眼之神,是神庭所說的創世神,至尊主神,萬世真神!”
“所謂的七眼,就是說神明一共有七隻眼睛,分別代表著七種觀測能力,可以看到過去未來,穹宇深淵的一切!”
陳默好奇的發問:“頭上長了七隻眼睛,這樣子是不是太……太奇怪了?”
想了想,陳默還是沒用攻擊性的詞語,畢竟看這幾位的樣子,似乎這神明不像是完全虛無縹緲的存在。
這玄幻世界嘛,有點什麼不正常也是正常的。
赫蘭拿手點點額頭:“不是都在頭上,七眼是分在身體的各個位置。”
“其中左右眼可以看見過去未來,分別叫做過去之眼和未來之眼,眉心上方有一隻眼睛,叫做洞察之眼,可以洞察當今世界。”
嘖嘖,過去現在未來湊齊了。
赫蘭繼而拍拍手腳:“神明的腳掌中有兩隻眼,左腳爲深淵之眼,可以看見無盡深淵,右腳爲穹宇之眼,可以看見諸天萬界。”
“最後是神明的左右掌心中,還各有一隻眼,左手中的被稱爲真知之眼,意爲可以勘破世界運行的規律,右手中的被稱爲永恆之眼,寓意神明不朽不滅,萬世永存。”
“這就是七眼之神稱謂的由來。”
陳默努力在腦中勾勒這個形象,最終還是覺得過於抽象:“好吧,七個眼睛長在臉上我就覺得很奇怪了,這長在手腳……那平時看東西得擡起腳掌?”
“不不,這些眼睛並不需要真正露出來,只要存在,就能看見。”
爲了讓自家領主瞭解的更透徹一些,赫蘭還花了不少時間,講述了七眼之神創世,湮滅,重生的神庭傳說,其中重點講到了手腳四眼的由來。
七曜之神最初只有三隻眼睛,也就是過去未來洞察三眼,此時它還只是諸神之一,神力和神位在諸位神明中也只是普通一員。
“在上古的某個時期,據說這位神明向侏儒的祖先神明借了一筆財富,就是神明之間通用的一種神性本源之類的東西。”
“因爲某些特殊原因,七眼之神未能及時償還。”
“震怒的侏儒祖神便發動了‘契約追索’,將七曜之神捕獲,釘在了由無數違約者哀嚎鑄就的‘絕望之壁’上!準備攫取他的神力,用來彌補契約上已經翻滾膨脹到無法算清的財富。”
“粗如人臂、燃燒著契約之火的靈能長釘,穿透了七曜之神的左手,於是左手開出了真知之眼,穿透了七曜之神的右手,右手誕生了永恆之眼。”
“雙腳也是如此,當七隻神眸最終在無盡的痛苦與契約烈焰中同時睜開,七眼之神的神格發生了蛻變!他掙脫了束縛,以無上偉力迴歸神座,取回了他的神格和神位!”
“而且,力量更勝往昔!”
這故事,怎麼聽起來有點地獄笑話的味道?
“那,後面這個七眼之神,將侏儒的祖神幹掉了嗎?”
“沒有,侏儒的祖神和七眼之神達成了和解。”
“侏儒祖神將懲罰轉移到了侏儒一族身上,讓侏儒一族永遠顛沛流離,四處逃亡,以此平息七眼之神的怒火。”
陳默嘴裡的茶水差點沒噴出來,這比剛纔那個還要地獄!
“另外,侏儒一族還將七眼之神欠下的,依然每分每秒都在滾動的鉅額欠款,轉做了對七眼之神的……慷慨的投入,他們提供了更多的財富,支持七眼之神戰勝了若干其他的神明,最終奪取了創世神位,至尊神格!”
真是一場跌宕起伏的大戲!
“按你的說法,侏儒一族應該很慘纔對啊?爲什麼我看到侏儒一族到處都經營著產業?”
“咳咳!”一直坐在旁邊的唐斯清了清嗓子,把問題接了過來:“這我倒是知道,我年輕的時候遊歷各國,聽過不少關於侏儒一族的故事。”
“據說當年侏儒祖神對七眼之神許下承諾,作爲永恆深淵的懲罰,侏儒一族將永遠不能擁有自家的家園,一旦他們在某一處聚集安定下來,戰火就將蔓延那片土地,永不停息。”
“哪怕侏儒們把那片土地上的生靈全部屠戮乾淨,也無法抹除這個祖神的詛咒,永遠會有新的火焰熊熊燃起。”
“不過,領主大人您也知道的,侏儒們……怎麼說呢,各國把他們當做人族的一員,但是當某些人要進攻我們瀚海領的時候,他們毫不猶豫的將開拓領主保護規約丟在一旁,爲了某些利益向匪幫提供物資武器。”
“我覺得,似乎他們祖神的詛咒,也不是沒有道理。”
好吧,陳默私下裡聽說過一點,唐斯年輕的時候,好像是被侏儒坑的不輕。
因爲學院的學費借貸,結果一路利息滾下來,就此背了十幾年的債,直到成爲四階大法師以後才還清。老頭對侏儒肯定是沒有什麼好感的。
最後,老傭兵林恩做了一點小小的補充。
“我曾經和一名七眼之神的高階神官合作過,他們的神官確實有著一些神奇的能力,我一直覺得,如果霧月神庭真的願意多釋放一些‘神恩’,想讓別人信奉他們真是再簡單不過的事情。”
“但是,他們在神恩的賜予上,總顯得,特別,特別吝嗇!”
“要麼是能從你這裡獲得很多東西,又或者,是爲了不讓你投向他的對手,給他帶來更大的損失,只有這些情況,神官纔會播撒下一點所謂的神恩。”
“其他大部分時候,他們就跟貪婪的鬣狗一樣,恨不得把什麼東西都吃進自己肚子裡,連骨頭都要舔舐乾淨,不給你留下一丁點肉末。”
“如果這位七眼的神官,真願意爲瀚海領施展神恩的話,我想,那應該是看上了領地,或者領主大人的什麼東西。”
小會接近尾聲,陳默緩緩關閉了攝像頭的開關。
讓一個神棍在自己領地上施展所謂的神術,會不會有什麼糟糕的影響,他能評估到一些,但肯定評估不完全。顯然這種事情,他覺得有必要徵求一下家裡的意見。
而在領地的驛館,七眼之神和七曜花環的領頭人也在進行一場焦灼的討論。
“尊敬的法雷爾大人,您,是爲什麼要……要花費如此寶貴的神力,在這裡施展神蹟?”
“歐倫,你只看到了這個領地的過去,看到了一點點現在,但我,已經感受到了這片領地的未來。”
“這就是爲什麼你只是一階神官,而我是洞察之眼主祭的原因。”
“這是一位非常務實的領主,在他的整個領地上,都充斥著一股極端實用化的風格。”
“如果讓他感受到神明的威能,或許,我們能夠有一個特別的收穫。”
法雷爾重重點了點掛在牆上的地圖,緩緩開口說道:
“我們此前所有的計劃,都是建立在這座領地守不住,或者守住了,這位領主也不願意待太久,獲得貴族身份之後就會謀取其他位置的這個前提上的。”
“但是,如果這位領主能夠捨得源源不斷的投入,並在這裡真的紮下跟來,對霧月意味著什麼?”
“它將成爲神庭北方和南邊的溪月聯邦中間的一顆釘子!”
“溪月距離神庭太遠,本來就有些搖擺不定,如果受到棲月王朝勢力的進一步擠壓,未來聯邦內部的風向,有可能發生一些我們不好預料的變化。”
“還有,這裡有港口!”
“你知道的,五族共和約定中,海族允許人類通行的位置,只有離岸二十公里的範圍,超出這個範圍,海族是有權發起進攻的。”
“如果瀚海領真的在這裡建起一座海港,那麼從這裡出發的戰船,將輕輕鬆鬆截斷大陸東邊從南到北的海路聯繫,我們將不得不花費數十倍的代價,打造護航艦隊,或者,把瀚海領摧毀。”
“不值得!”
“這是一片爛的不能再爛的地,神庭並不需要它,因爲在這裡維持一塊領地實在太花錢了。”
“但是如果它在敵人手裡,會讓神庭要花費等價的,甚至更多的金錢,這,就太不合算了!”
“過去這些年,我們的敵人也捨不得這樣的投入,所以大家都相安無事。”
“但是現在來了這麼個不講道理的傢伙……”
“若是能付出一點神恩收買到手,我想,不管是神皇大人還是永恆主祭,都是非常樂於見到的。”
歐倫雙手交叉,深深致禮:“主祭大人英明!”
窗外的夜色沉沉,白天的積熱在此刻終於逐漸散去,透出一絲絲的涼意。
因爲一場莫名其妙的爭風吃醋,陳默得罪了貴族家中邊緣的不能再邊緣的一個小紈絝。
因爲反擊幹掉了“小金毛”,又一直拒絕接受被追殺處決的命運,陳默得罪了鋯石領這樣的實權領主。
因爲和雲霧領的小郡主患難一場,陳默獲得了一塊沙漠中的不毛之地。
因爲受到背後的工業巨獸東夏的扶持,又有自身安穩發展的迫切需要,陳默砸下鉅額的金錢和資源,試圖把這裡打造成一個永備基地。
一路走來,時而身不由己,時而激流勇進,但瀚海領,終究是深深嵌入到了這片大陸的政治生態中去。
而此刻,陳默還沒受到本方勢力的器重,就先陰差陽錯的,迎來了名義上“敵對勢力”的關注。
真是一場命運的奇妙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