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第十二天,越發寒冷的北風,抽打著這支緩緩前行的隊伍。
這是陳默作爲瀚海領預備領主,前去履任就職的道路。
看看時間,他們註定要在路上跨年,跨過棲月雷霆之年和風暴之年的交界點了。
“只不過,這個形勢,怕是雷霆未去,風暴已來啊!”
話說的這麼多愁善感的,就是雲霧領老文書爲陳默推薦的新管家了。
這傢伙名叫赫蘭,是一名職業管家。
這是繁星大陸一類專門爲貴族服務的職業,他們大多是從貴族的家僕中誕生,從小就因爲頭腦靈活,反應機敏而被挑選出來,接受一整套的貴族相關知識學習,而這個學習時間,長達二十年。
藍星的碩博連讀也大抵如此了。
而這二十年的時間,足以讓他們修煉成貴族圈的活體百科全書。
他們不僅精通完整的,厚達數萬頁的嚴苛的貴族禮儀,而且其中大部分人還要選修精靈、獸人或者矮人,侏儒的語言文字,風俗習慣,作爲主人家的外交禮賓員存在。
他們精研貴族的宅邸管理和僕役體系的運營,一個大管家的麾下,通常統御著大大小小的十幾個層級的,負責具體事務的小管家,還要管控男僕長、女僕長、廚師長、侍衛長、馬伕長、園丁長等等各個分崗位的領頭人。
他們負責爲主人家的各位成員安排日常行程和研修計劃,配合財務人員製作預算和監管日常開銷,負責籌辦各種家宴、獵宴和舞會、酒會,必要時還要承擔起特殊時期家族危機管理的重擔。
而職業管家中的佼佼者會更進一步,他們對大陸歷史如數家珍,能記住多達數千個現存的,或已經湮滅的貴族家族、騎士團、魔法學院的紋章、格言、歷史恩怨、重要成員,乃至複雜的如同深淵魔蛛的蛛網一樣的聯姻關係……
甚至,他們雖然大部分不是騎士也不是法師,但是他們對諸多職業者的理論知識都有深刻了解,掌握絕大部分防護、警戒、恆溫、照明等法陣的基礎原理,深諳能量節點位置和日常維護需求,對通行版本的魔法物品和附魔裝備的充能方式和使用禁忌如數家珍……
赫蘭來的第一天,就明確指出,陳默領主大人使用的自己搭配的魔法材料中,至少有兩種年份和成色都有些不足,會影響冥想的效果。
那麼,這樣的一位管家,給陳默開出了什麼樣的價碼呢?
一年一千金幣。
說實話,要不是因爲有老文書推薦擔保,自己也有著洗白的需求,赫蘭絕不會來到陳默麾下——哪怕他已經相當窘迫,所以,他開出了一個天文數字的價格。
貴族世界的潮汐永不停歇,總有新貴崛起,也總有舊族傾覆。
赫蘭落魄的原因,就是因爲上一任服務的貴族,在政治鬥爭的大潮中一敗塗地,九族煙消。
職業管家和主人雖然關係極爲親近,但畢竟沒有任何血緣,誅九族也好誅十族也罷,還牽連不到管家頭上。
不過,餘波總是有的,起碼在短時間內,沒人敢僱傭赫蘭。
擺在明面上的原因,是前主家身死族滅,多少沾著點不祥之氣。
實質的顧慮,則是那位在鬥爭中獲勝的權貴,是否會遷怒於收留“餘孽”之人?
沒必要爲了一個下人,得罪一名上人!
所以,赫蘭註定會有一段時間的休養期,這段休養期,通常只能用兩種方式渡過。
一是靠時間,過上三年五年,勝利者心平氣和,或者乾脆忘了,事情基本也就過去了。
又或者,就是能找到一名膽子大的領主,用上一段時間,發現並沒有什麼不良後果,那赫蘭也就順理成章的洗白。
這就是赫蘭願意接受陳默僱傭,但又不願意長期接受僱傭的核心原因。
本質上,他還是希望在翡翠公國甚至是上一級的棲月王朝內,找個有傳承有格調的貴族家族服務,而不是去鹹水灘吃沙子。
但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工作,家裡好幾口人等著吃飯的現狀,又讓他不得不彎下腰來。
關於這一點,老文書也好,赫蘭也罷,倒是全程沒有隱瞞,在陳默面試的當天,就大大方方給陳默做了說明。
於是有了這份一年期的服務合同。
不得不承認,職業管家,尤其是曾經擔任過伯爵級別家族的大管家的赫蘭,水平是無可指摘的。
在與陳默簡單溝通之後,他迅速接手了組織遠行團隊的工作,規劃路線,安排人員,採購物資,調配車具……幾乎沒讓陳默操任何心,就在短短一天半時間內搞定了出行的全部準備。
陳默一拿到開拓騎士領的批準文書,隊伍就立即出發,無縫銜接。
遠方零星的戰火和這支隊伍無關,他們穿州過府,很快就走出了雲霧領的邊界,即將進入最艱難的蠻荒之地。
隨著日頭西落,到了紮營休整,準備晚飯的時間。
戰士們忙著下樁基,扎帳篷,蒐集柴火,安頓駝獸,赫蘭皺著眉頭,抱著手站在場地中,時不時發出一兩聲憤怒的斥責。
“把那隻駝獸牽遠一點,套上口嚼,別讓它的叫聲污染領主大人的耳朵!”
“林恩,管好你的人,如果再讓我看到他們在目之所及處排泄,就割了他們那玩意去喂野狗!”
“該死的廚師呢?該幹活了!給領主大人和唐斯大師的晚餐要早點準備起來,別讓我再看到火候不足的餐點。”
陳默從車窗裡探出頭來,招了招手。
赫蘭立刻收斂了臉上的慍色,整理了一下本就筆挺的衣襟,又小心拂去褲腳沾染的塵土,這才躬身進入了領主的大車。
車廂內瀰漫著淡淡的木香和皮革氣息。車尾主位擺放著舒適的地榻,兩名侍女垂首靜立兩側——這是赫蘭堅持的“貴族顏面”配置。
陳默本來是不要侍女的,但是赫蘭堅決表示,其他錢或許能省,唯獨這個關於貴族顏面的錢省不得。
“到了領地之上,想要留住領民,必須讓他們看到領主的威儀。”
好吧,這就切到了陳默的軟肋。
瀚海領從哪裡弄人,這纔是陳默同學目前面臨的主要管理難題。
叫赫蘭過來,也是想再確認一下這個問題。
陳默先隨便找了個話題開頭:“你僱來的半身人廚子已經非常不錯了,昨天是我要趕時間冥想,所以沒等他們弄完就催著要了,其實倒不怪他們。”
赫蘭正襟危坐,一臉嚴肅:“領主大人,您不應該爲這些下人的問題開脫,半身人的任務就是爲領主提供合適的食物,當然也包括合適的時間。”
“不能契合領主的時間,那他們就應該提前準備。”
“無論如何,只有犯錯的僕役,沒有錯漏的領主,我懇請您注意領主的威嚴!”
陳默嘆了口氣,回到正題。
“招人這方面,有什麼好消息能報告給我嗎?”
赫蘭微微彎下腰,行了一個無可指摘的“見儀”,開口回答道:“領主大人,恐怕要讓您失望了。”
“您也知道,這個世界上,生計無著的賤民到處都是,只要給他們一塊能種植糧食的土地,哪怕再貧瘠,他們也會像追逐腥味的螞蟻一樣簇擁在您的腳邊。” “如果一塊無主之地上連賤民都留不住,要麼是土地上有著強大的魔獸,要麼,就是那裡根本產不出能活命的資源。”
“額……瀚海領就是這樣一塊爛地,那裡除了流動的沙子,就是板結的鹽鹼地,連最頑強的棱皮樹都只能零零星星的存活,人,根本活不下來。”
“所以,不管給出多少許諾,那些賤民也很難相信。”
“想必您也知道,許多年前的上一位領主,用金錢和糧食把賤民騙到領地上,幹完了苦力之後,再宰了當做口糧,實在是把那裡的名聲弄得太壞了。”
陳默深吸一口氣。
壞消息被一次又一次的重複,固然是讓他的心情壓抑,這位水平能力都出類拔萃的管家,一口一個賤民的稱呼,則是讓他心裡感受到了一種難以言喻的不舒適感。
在離開了翡翠公國的城主府之後,失去了伯爵光環的加持,他又一次產生了那種糟糕的感覺。
一種與佩文離去後,在逃亡小隊中如影隨形的疏離感,一模一樣的感覺。
因爲沒有了背後的支撐,下面的人,對他的尊重明顯流於表面。
作爲一名領主,自己缺乏顯赫的名聲,沒有拿得出手的背景,似乎有的只是錢。
但錢,是很難買到發自內心的尊重。
陳默有時候都不願意打開【類人生物微表情分析儀】,因爲在那些恭維和陪笑背後,是更多暗戳戳的譏諷嘲笑和冷眼旁觀。
在這個隊伍裡,不管是這位拿著自己的錢財的赫蘭管家,還是那個受著自己的控制的老銀鎧林恩,都或多或少有著這種苗頭。
【類人生物微表情分析儀】沒有給出負面反饋的,只有那個牛頭人銀鎧戰士。
牛頭人的表情分析不出來嘛。
相處的久了,陳默就知道,這頭牛……這位牛頭人是真的憨。
因爲這傢伙報出來的名字又長又難記,其中還夾雜了一串的象聲詞,發出來大概就是“哞哞嚕嚕·強大的撼地者·摩天嶺卡卡瀰瀰家的第三個雄性·家在雷霆崖·草場很大·很長很大的角·山巖之蹄……”
雖然聽起來很威武雄壯,但陳默總覺得有一種男性相親時候,把資料全部亮出來的卑微感。
陳領主幹脆把這傢伙叫做憨牛。
讓憨牛吃飽之後,他大概是整支隊伍裡唯一一個真心實意、毫無保留地將陳默奉爲“領主大人”的存在。
其他的傢伙要麼是薅自己一把準備跑路,要麼是等著一年的約定到期各奔東西。沒人看好瀚海領的未來,自然也沒人看好自己這個非正統貴族領主的前景。
陳默知道恩威並濟的道理,但對於年輕的他來說,達到這種統御力,還是太難了。
就在話題又一次陷入尷尬的沉默之時,車外驟然響起一片驚呼,緊接著是半身人廚子那標誌性的、尖利而狂躁的吼叫,劃破了營地的祥和。
等陳默和赫蘭趕到現場的時候,看到臨時搭建的竈臺旁一片狼藉,矮小的半身人廚子正從他的專用高腳凳上跳下來,手舞足蹈,激動得圓滾滾的肚子都在劇烈起伏。
“喔,領主大人,管家大人,這不關我的事,是那頭牛,那頭蠢牛,喔,玉米和爐火之神在上,它居然打翻了我的調料!”
“喔,它把一切都搞砸了,那是我從天穹藍燕城花大價錢買的,喔,十二種,整整十二種調料!”
“這是場災難,喔,完了,沒有調料,我沒辦法做出任何一樣可口的東西了,可憐的半身人,我還不如死掉!”
半身人的身高只有普通人身高的一半,在高達兩米半的牛頭人戰士面前,說跳起來能打到膝蓋,那是一點都不誇張。
這傢伙不得不借助那張高腳凳上躥下跳,聲嘶力竭的對老牛發出聲討。
或許也是轉嫁一下被赫蘭管家訓斥的憋屈。
憨牛手足無措的站在一旁,碩大的眼睛裡透著些許驚恐。
這段時間,對於憨牛來說可以算的上是神仙日子。
雖然身爲銀鎧,實力可以說是低階傭兵的頂流,但是一個獸人在人類社會中討生活,不受騙上當,那是不可能的。
具體被騙過多少次,已經記不清了,總之只要手裡存下超過兩個銀幣,那就必然會莫名其妙的消失。
有時候是不小心碰壞了別人昂貴的物品,雖然到底是誰碰了誰總是有些搞不清楚;有時候是無意中頂穿了別家寶貴的帳篷,雖然是對方熱心的招呼,而且憨牛感覺似乎是什麼東西主動掛上了自己的長角……
最慘的一次,是在某場叢林戰鬥中釋放戰爭踐踏技能時,不慎踩到了另一個傭兵的腳面。
那次是真的,對方傭兵的腳都平了,像一張攤開的餅。
賠償之後,憨牛整整啃了大半年的青草,所有給傭兵團打的工都被拿去償還這次傷殘補償了。
雖然憨牛也覺得不太對,但對於“利息滾動”這種東西,憨牛完全聽不懂也算不清,只能聽從團裡的安排。
要不是後來被強行徵召進了軍隊,到現在應該還在還債呢。
被賣進了這位新的,年輕小領主的隊伍,憨牛第一次可以放開了吃,想吃素吃素,想吃肉吃肉,吃到飽吃到撐,領主都只會笑瞇瞇的說一句:“夠了沒?不夠再來點!”
憨牛是憨,但不是傻,它能感受到領主對自己獨特的喜愛。
因此,他幹活乾的格外賣力,哪怕自己是隊伍裡實力最強的戰士,隊伍安排給自己的老是一些髒活累活,他也任勞任怨。
這一次,他又被輪到了收集柴火的苦力活。
結果,就在自己把一大捧砍斷摺好的木柴送到半身人廚師的大竈前的時候,因爲一個不小心,木柴的末端掃到了半身人的工作臺。
接下來,就是半身人歇斯底里的呼喊。
聞訊而來的傭兵迅速開始了圍觀,憨牛從他們眼中看到了幸災樂禍的調笑。
大家都成了寄人籬下的奴隸,那麼看到別人倒黴,也是一種開心。
一向不問世事的唐斯大師都湊了過來,不遠處,領主和管家也在走過來。
憨牛覺得自己的天都要塌了。
這才吃了幾天的飽飯,又要啃青草還債了嗎?
不對,自己現在是奴隸,根本就沒有工錢,連還債的資格都沒有。
憨牛覺得一種某名的恐慌攥住了自己。
就好像很小很小的時候,自己練習戰爭踐踏時不小心撞塌了屋子,半個部落的人都看著自己的老爹光屁股壓在老媽身上時……
父親那混合著暴怒、羞恥和“你小子死定了”的恐怖眼神,帶給自己的那種深入骨髓的、無法抑制的戰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