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雷爾幻想過很多神蹟施展之後的場景。
主祭神官的期望,是能夠將在神明這裡的虧損,從瀚海領加倍的找補回來,這才精心籌劃了這樣一場精彩的神蹟展示。
如同找風投時的路演,極盡華麗之所能。
就在主祭的背後,水渠的推進轉過最後一個彎,並最終完成了交匯,當最後那塊土層神奇的消失,整道水渠圍合成一條寬闊的環形水路。
兩側涌來的奔騰的水流在水渠中相遇、對撞,激盪,泛起一朵朵白色浪花。
法雷爾深吸了一口氣,放下了一直高舉的權杖,面帶微笑,轉身看向那位領主,以及領主兩側沙丘上那密密麻麻的人羣。
他期待著!
他期待著看到瀚海領主以降,數千人因震撼而匍匐跪拜,因敬畏而熱淚盈眶,因感召而齊聲高誦神名的宏大場面!
這些令他怦然心動的場景,這些天一直在他的腦子裡縈繞,也成爲了主祭大人此次“召喚神恩”的最大動力!
然而——
現場一片死寂。
面對如此偉大的神蹟,所有的瀚海領民就像木頭樁子一樣,沒有叩拜,沒有祈禱,沒有聲音。
那些面色木訥的農夫和工人,形容猥瑣的哥布林和大地精,明盔亮甲的衛士,肌肉橫生的半人馬,就只是傻愣愣的呆在那裡,時而看看自己,時而看看他們的領主。
除了那些雙頭食人魔們,他們可以同時一個頭看主祭,一個頭看向領主。
法雷爾主祭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脊椎骨瞬間竄遍全身,方纔因施法而滲出的汗水,此刻變得冰冷刺骨。
那場景,就像年輕時第一次登臺播撒神名,自覺如同一位技藝超絕的吟遊詩人,對著滿場的異鄉人,唱完了最華美的篇章,卻只收獲了一片尷尬的沉默。
後來他才知道,那是一場來自敵人的羞辱,因爲語言不通,下面的人根本就聽不懂自己在說什麼,只當做一場小丑般的滑稽表演。
這種感覺真是糟糕透頂。
不僅是法雷爾主祭,整個神庭的成員,每一個都面色鐵青,幾位聖殿騎士的肌肉已經繃緊,手指死死的捏住了劍柄。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時刻,他看見那位年輕的領主,舉起右手,五指張開。
轟——!!!
如同壓抑已久的火山驟然噴發!
整個沙丘徹底沸騰了!幾千人瞬間爆發出山呼海嘯般的、足以撕裂雲霄的歡呼聲浪!
“萬歲!”
這句口號,是此前火炬少年團挨個打過招呼的,領主大人說了,今天這個場合,平時的口號都得收一收,不要喊“領主萬歲”,也不要喊“瀚海領萬歲”,就只能喊“萬歲!”
喊錯了扣工分!
繁星的“萬歲”,實意類似於“永恆”,“不朽”!也算是常規歡慶的口號之一,倒是無需避各國皇帝的忌諱。
領民們喊得聲嘶力竭,脖子上的青筋都暴突而起,彷彿要將肺裡的最後一絲空氣都擠壓出來。
對於現在這些領民們來說,領主大人的五根手指,就是白得了五十工分,一個成年人兩天半的滿負荷收穫。
更關鍵的是,領主大人施恩賜予的工分,叫做恩情工分,也叫無差別工分,私下裡更是被叫做“金工分”,擁有著領地上最高級別的消費權限。
工分這個東西,據說是源自某位遠方偉大神明的啓示,領主將其稍加改造,成爲了領地的一種不可交換,但絕對硬核的通貨衡量。
也就是彼此之間不能互相買賣工分,但可以和領地發起交易行爲。
每個人每天的勞作,額外的貢獻,都會被折算成工分,記錄在領地那個和傭兵工會魔法雲石一樣的巨大屏幕上。
只要輸入自己的工號,就能查到自己累積了多少工分。
對於瀚海領的領民來說,工分數字的增長,寄託著全家成爲準國民,甚至瀚海國民的希望,是財富,是尊嚴,也是未來。
但工分和工分是有區別的。
每天完成額定的工作任務指標,獲得的叫做基礎工分,領民們把這叫做“銅工分”。
他們總是會用他們熟悉的事物來類比衡量。
基礎工分只能用來清償欠債,救贖自己的非國民身份,或者在領地的集中供應和銷售合作總社裡,一般被稱爲【集銷社】的地方,換取粗糧和基本生活用品。
而超額完成工作任務,或者對領地有了別的貢獻,就能獲得獎勵工分。
獎勵工分除了可以當基礎工分用,還能去集銷社的特產品區,採購肉食,奶粉,棉布,糖果等等,往日沙漠中想都不敢想的高端消費品。
某種程度上,基礎工分加獎勵工分,已經成了領地的一種調教手段。
比如那輛翻倒在路邊的駝獸大車,當火炬少年團的成員吹響支援哨,任何一個趕過去幫手的,都能額外獲得兩到四個獎勵工分。
哪怕是愚蠢而懶惰的哥布林,聽到哨聲也會條件反射的衝往現場。
最後,就是某些特殊狀況下,領主直接賜予的恩情工分。
這個工分的珍貴程度就不用說了,不僅在集銷社可以上二層,且擁有無差別優先購買權,哪怕赫蘭首席執政官來了都得排你後面。
雖然這個場景幾乎不可能出現,但並不妨礙非國民和準國民們津津樂道,無限遐想。
最關鍵的是,這玩意已經成爲了非國民中的一種身份象徵,恩情工分餘額高的人,比其他人更容易得到女性的青睞。
領主有意識在後幾批的奴隸採購中大幅增加了女性的比例,目前領地的男女比例已經拉到了五比三,議政會反覆宣講,要在一年之內將男女比例完全拉平。
屆時,領地上的子民只要努力工作,人人都可以擁有美滿家庭。
更何況,大家的子侄輩已經進入了火炬少年團,眼看著就是未來的領地管理者,瀚海剎帝利,如此大好前景,神明是誰,做了什麼,完全不重要。
在東夏的執行文件中,這叫做:爲了最終消滅階級,需以區分階級的方式,先調動人羣的學習和工作積極性。
確實,能看到清晰的上升路徑,都老積極了。
在這樣漫天的呼喊聲中,陳默的手緩緩放下,轉而雙掌合一,輕輕的鼓起了掌。
火炬少年團的引導員面向沙丘上的人羣,開始跟隨著領主的節奏,引領起鼓掌的浪潮。
列隊的衛兵們擡起長槍,一下一下的將長槍的槍柄頓在地上,發出沉沉的敲擊聲響。
很快,整個現場的聲音被一股無形的力量馴服、收束,最終化爲整齊劃一的震撼:
“啪啪啪,萬——歲!”
“啪啪啪,萬——歲!”
剛纔還怒氣澎湃的聖殿騎士們懵了,這些人是在歡呼,但又似乎不是在爲自己的神明恩澤所歡呼。
七曜花環商行的歐倫執事嘴脣發白,他現在似乎有些明白了,爲什麼老貿易官一直提醒自己,開拓領主和其他領主完全不是一回事。
而迎面的法雷爾主祭看的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這位年輕的領袖,似乎在用這種方式,熱情而又直白的提醒自己,他纔是這片領地上唯一的“神明”!
他擁有對這片領地無與倫比的掌控力,甚至主祭大人毫不懷疑,如果這位領主衝自己拔出長劍,那些瘋狂的領民會毫不猶豫的把自己這個神明使者,撕成齏粉。
他才統治這片領地幾個月而已……
主祭臉上的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最終還是迎著漫天的歡呼,擠出了一個略顯僵硬的微笑。
陽光依舊熾烈,新落成的環形水渠流淌著絢爛的波光,宛如一條鑲嵌在大漠中的金邊玉帶。
陳默帶著領地的高層官員巡視完水渠,臉上的笑意溫暖而和煦。 “我已經準備了一場盛大的宴會,爲可敬的託德·法雷爾神官慶賀,慶賀你展示了一場了不起的神蹟,走吧,我已經迫不及待了!”
宴會還是在領主府的中央大廳舉辦,一次宴席就消耗了千里迢迢運來的,足夠領地大半個月使用的珍貴食材,半身人廚師們竭盡所能,用來自遙遠東夏的神奇調味料,做出了一頓豐盛的大餐。
領主再次頻頻舉杯,敬法雷爾,敬歐倫,敬神庭的代表和七曜花環的代表。
法雷爾此刻已經從失落中清醒了過來。
能夠屢屢被神庭安排外出接洽各路妖魔鬼怪,他的心性和智商都是上上之選。
神庭的二代三代中不是沒有蠢貨,不過一般都不拿出來,怕丟人。
不管怎麼樣,“神恩”請都請了,自己要做的,就是儘可能讓神恩的投入,能多產出一點成果來。
更何況,往好的方面想,這位領主具有如此卓越的掌控力,那麼,只要說服了領主,是不是就意味著拿下了整片領地?
酒過三巡,宴席上的氣氛格外融洽,法雷爾也終於找準時機,再次問出了那句話:
“陳默領主,神庭已經充分展示了我們力量,以及誠意,瀚海領民皈依神教的事,不知什麼時候能夠開始?”
陳默停下和身邊赫蘭的低語,擡起頭來,先遙遙的向法雷爾主祭舉了一下杯,開口說道:“好說!不過,我還想問一下,允許貴教在這裡傳教,可有什麼好處嗎?”
法雷爾主祭的杯子“哐當”一聲摔在了桌面上,感覺自己眼淚都快下來了。
這……這……還能這麼無恥的嗎?
連神都騙?
不過幾分鐘後,陳默就打消了他的滿腔怒火。
“之前,我說我並不相信那些虛空之中看不見的東西,所以,法雷爾主祭纔要給我展示,讓我親眼見證七眼之神的偉力,是這樣的吧?”
法雷爾木然的點頭。
“現在,辛苦法雷爾主祭,確實展示了神恩,我也確實親眼得見,所以,我現在已經完全相信了七眼之神的存在。”
“等於說,法雷爾主祭用這場神蹟,換取我對神明的正確認知,是這麼回事吧?”
法雷爾繼續點頭。
“正是因爲有您展示的神蹟,現在我已經相信了七眼之神的存在,同時,我非常樂意積極的,開放的,坦誠的和法雷爾主祭,就在瀚海領宣傳七眼之神一事,展開更深入的探討,這樣應該能夠表現我們的誠意吧?”
法雷爾略帶期待的點頭。
“那麼,”陳默的笑容顯得溫暖而乾淨:“如果我們最終達成一致,七眼之神可以在瀚海領傳教,我爲瀚海領額外爭取一點微不足道的條件,也是可以理解的對吧!”
法雷爾主祭長嘆一聲,無奈的點頭。
人家說的確實有道理。
從一開始,人家領主說的就是,我不信神明的存在!
現在,這位年輕領袖的話剖析的很明白,一次神蹟展示,換取的是對方由不信,到相信的轉變。
相信神明存在,允許傳教,允許無條件傳教,在陳默這裡是完全不相干的三件事。
陳默現在表示我見證過了,且確實相信七眼之神的存在了,相當於第一次交易就已經完成。
對方甚至拿出了自己的原話——請容許我在瀚海的土地上喚取神名,降下神恩,請領主親眼見證七眼之神的無上榮光,與真實偉力!
確實如此!
現在,領主因爲神恩,因而相信,並在相信的基礎上,展開關於傳教的事項協商。
領主願意放開這個口子,只是要再稍微談一下條件,有沒有問題?
法雷爾主祭想來想去,確實沒有問題!
就連身邊的歐倫都覺得,這確實是一場公平的規則交易。
那就談吧。
只不過,身邊的聖殿騎士隊長還有些忿忿不平,似乎是自言自語,聲音卻清清楚楚的在大廳內傳開:“耍著言語上的小花招,去招惹強大的存在,這未免有些太不自量力。”
全場的喧鬧聲微微一滯,法雷爾主祭有些“不悅”的拍了拍桌案:“瞎說什麼呢?”
“說的對!”陳默表現的絲毫不以爲意,反而順著聖殿騎士的話說了下去:“擅自去招惹強大的存在,就是不自量力,不過不管是不是不自量力,不管是不是招惹,該來的都會來。”
“我沒耍小花招的時候,匪幫還不是說來就來了,要不我瀚海路口的‘精觀’,哪裡來的呢?”
“綠鬆的鋯石領進攻翡翠南關的時候,南關領的領主哀哀求告,也沒見鋯石繞過他們。”
“所以,我放神庭在此傳教,多爭取一點能壯大自己的條件,我覺得,這叫量力。”
“正因爲知道自身還不夠強大,纔要抓住一切機會,加倍努力。”
“否則,下次再來一路匪幫,神庭到底是幫我,還是幫他們,誰知道呢?”
到這裡,也算是把話都說開了,似乎是這位領主對某些勢力此前資助匪幫的行爲心有怨念,就是要在規則內斤斤計較一下。
法雷爾心裡反而踏實了下來。
怕的是不明不白的仇怨,有來由就好,起碼知道怎麼化解。
宴席過後,又是雙方談判團隊的你來我往,經歷了差不多十天左右的來回拉鋸,最終在雙方領導的積極意願和強力推進下,七眼之神神教和瀚海領的合作總算是基本落定。
神教獲得了在瀚海領自由的,非獨佔的,遵守律法框架之下的傳教自由。
而陳默提出的條件,是要求神教爲瀚海領完成兩組法術模型的固化,以魔法陣或魔法卷軸的方式,向瀚海領提供若干組實物及配套的靈能供應水晶。
在諮詢過身邊的魔法顧問之後,法雷爾頗有一種:“就這?我還以爲搶雞蛋呢”的荒誕感。
有些事瀚海領辦起來難如登天,對於底蘊深厚的神庭來說,算不了什麼,若是領主早早提出這種要求,說不定還能省下我一次神恩呢……
不管怎麼說,事情總算是以一個皆大歡喜的結果收場。
而幸運女神似乎也格外眷顧這位年輕的領主,很快,另一個好消息接踵而至。
去往紅樹高地的隊伍順利穿越了綠鬆王國,平安返回,不僅帶回了七顆【生命永歌】,而且希望獲得一些【生命泉水】的要求,也得到了精靈一族的迴應。
在名義上,陳默派去的人是隸屬於流霜郡主的直屬衛隊,所以,精靈們直接讓他們轉告小郡主。
“精靈們說,如果小郡主有其他需求,可以讓小郡主給他們的長老去一封親筆信,他們長老應該會做出安排。”
“我聽他們的意思,生命泉水不是啥特別貴重的東西,好像還不如【生命永歌】貴重!”
這也可以理解,泉水嘛,數量總不會太過稀少,永歌是屬於生命泉水的深加工品產品,價值應該確實要高不少。
陳默立即給流霜寫了一封親筆信,並安排人員帶上豐厚的禮物,向著棲月王朝的首都進發。
海水稻在茁壯成長,光伏發電區穩步擴大,道路系統日益完善,七曜商會送來了漁船……各條戰線捷報頻傳。
在瀚海的領地上,也已經誕生了第一批由奴隸蛻變的準國民,從沙窩中搬出來,從半地下轉入了真地上,這種示範效應再次在領地上掀起了新一輪的建設狂潮。
一切都是欣欣向榮的模樣。
而陳默,在逐漸展開的情報和貿易系統的支持下,終於開始著手,將寶貴的祭壇運力,向成套工業體系傾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