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沙漠,即使頭頂?shù)纳n白太陽看起來清冷清冷的,但地表的熱浪依然扭曲著空氣,燙得嚇人。
沙礫在靴底發(fā)出細微的呻吟,彷彿隨時會熔化成琉璃。
木頭對此倒是習以爲常。
木頭是個鐵徽戰(zhàn)士,是溪月聯(lián)邦最南邊那一片潮溼酷熱之地出來的,在他老家的溫度一點也不比這邊差,唯一的區(qū)別是沙漠這邊更乾巴一些。
木頭聽領(lǐng)主跟身邊的人說過,這叫什麼……溫帶沙漠氣候。
作爲一名偵察兵,木頭大部分時間,都是跟坐在沙地大甲蟲背上,沿著那條漫長的沙丘線巡邏,時不時朝著遠方擡一擡望遠鏡。
沙地大甲蟲體型龐大,周身覆蓋著厚重粗糙,淡黃褐色的幾丁質(zhì)甲殼,在烈日下閃爍著金屬般的光澤。
它的六條節(jié)肢粗壯有力,末端是鏟狀的硬爪,能輕鬆刨開流沙,行走時發(fā)出沉悶的“沙沙”聲。
騎乘者並非坐在它光滑的弧背上,那地方很危險,不只是一個顛簸就能把人甩飛,而且兩隻沙地大甲蟲有時候迎面碰上,不管是同性相斥,還是異性相吸,都會情不自禁的拱起脊背。
坐在上面純粹是自討苦吃。
木頭的座位,在沙地甲蟲的胸腹甲殼連接處,這裡順著甲殼間隙的邊緣,固定著藤條編織的鞍座。馭者在前哨兵在後,用皮帶把自己固定在鞍座上。
巡邏的日子異常乏味,除了前排那位裹得嚴嚴實實的沙民馭手,木頭常常一整天、甚至幾天都見不到人影。
作爲鐵背城被抓出來的戰(zhàn)俘,被雲(yún)霧領(lǐng)的老文書挑出來,賣給了現(xiàn)在的瀚海領(lǐng)主,木頭倒是無所謂,跟誰混不是混,有飯吃就行。
畢竟這年頭,吃不飽飯的人可太多了。
比如前面那個沙民,平時頭巾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只露出兩隻灰濛濛的眼睛,看起來高冷的不行,但每到巡邏隊放飯的時候,這傢伙的嘴角能咧到耳朵根子後面去。
巡邏隊的飯管夠,只是不許浪費,這種日子,對沙民來說也是神仙一般。
眼下沙民中的青壯年都在跟著領(lǐng)主做事,不僅自己能吃飽,還能接濟一下沙窩子裡的老幼。
又爬上一處沙丘的高坡,木頭看見了對面巡邏過來的另一隻沙地甲蟲。
那小子叫菌子,跟木頭是同批的俘虜,兩個人一對難兄難弟,都被赫蘭管家改了名字。
底層走出來的傭兵,哪能起到什麼好名字,還不是爹媽看到啥了就叫啥。
菌子原名叫做蘑菇,赫蘭管家說,蘑、默發(fā)音相近,要避領(lǐng)主大人的諱,這叫爲尊者諱,所以“蘑菇”這個名字不能用了,以後就叫菌子吧。
至於木頭自己,原名叫石頭。
赫蘭管家說,領(lǐng)主大人與鋯石領(lǐng)不和,石這個字最好也別用,這叫爲嫌者避。
所以就改成了木頭。
後來領(lǐng)主大人知道了,把赫蘭管家罵的頭都擡不起來,繼而公開宣佈,大家愛用啥名用啥名,沒有任何影響。
嗯,領(lǐng)主是個好人。
赫蘭管家也不是壞人,一看就是跟著大人物出來的,舉手投足都有大人物風範,所以,木頭也沒把名字改回去,萬一領(lǐng)主哪天不高興了呢。
就這樣一邊東想西想,一邊跟遠方沙丘上的菌子舉手打了個招呼,沙地大甲蟲在馭者的操控下回轉(zhuǎn)。
又走了幾百米,忽然,坐在前面的年輕沙民耳朵豎了起來,一把勒住甲蟲,翻身滾下了蟲背,快速用手在地上扒開一個淺坑,把頭插了進去。
也就幾個呼吸的功夫,沙民拔出腦袋,抹了一把滿頭滿面的沙子,聲音有些嘶啞的喊了一聲:“北邊,有人,多!”
這是沙民世代相傳的天賦,能在廣袤的沙海中,憑藉對大地最細微震顫的感知,追蹤沙地甲蟲的行跡,當做哨兵時,剛好用作了預警的利器。
十幾分鍾後,兩人將大甲蟲留在背風的沙窩中,手腳並用,如同兩條蜥蜴般,悄無聲息地匍匐爬上了視野最爲開闊的最高沙丘,小心翼翼地探出半個腦袋。
一道長長的黑線,拉在遠方的漫漫黃沙之中。
木頭壓低了聲音:“這有多少人,看得出來不?”
年輕沙民用一隻手的拇指對著即將落下的太陽,另一隻手的手指對著那支隊伍的前沿,慢慢往後移動的隊尾,嘴裡咕咕叨叨,過了好一會兒,一個翻身躺在了沙子上:“這裡兩百,三百,多,後面還有!”
兩個人放鬆四肢,從沙丘頂部順著滑了下來。
木頭衝到甲蟲旁,動作麻利地掀開鞍座旁皮袋的扣帶,從中抽出一根折迭的金屬桿——展開,拉長!頂端“咔噠”一聲彈開,形成魚骨狀的接收器。他將其用力插入沙地,頂端精準地對準瀚海領(lǐng)的方向,深吸一口氣,用力按下了那枚醒目的紅色按鈕!
警報伴隨著無線電信號,傳回了遠方的瀚海領(lǐng)。
正在利用修煉間隙視察海水淨化廠基礎(chǔ)準備工作的陳默領(lǐng)主,很快就收到了消息,有一支不明身份的隊伍,正在向瀚海領(lǐng)進發(fā)。
其實也不用“不明身份”了,前方哨探拿望遠鏡仔細看過,那是一隻標準的食人魔混合哥布林的隊伍,北方荒原最常見的盜匪團隊。
等陳默回到臨時行營,前方哨探已經(jīng)送回了更準確的情報。
“這支隊伍絕不是臨時組成的,應(yīng)該是幾支老山匪隊伍的組合!”
領(lǐng)地的幾個頭頭們一邊報告,一邊偷偷撇一下領(lǐng)主大人的臉色。
很差……到底是憤怒呢?還是恐懼呢?
“我們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至少六隻雙頭食人魔,這樣的武力,在北方都能去攻打一般的獸人小型部落了,不惜跨越這麼遠的距離來找我們,背後一定有大金主給足了好處!”
“雙頭食人魔?很厲害嗎?”
一旁的衛(wèi)隊負責人,老銀鎧林恩好不容易遇到一個自己熟悉的領(lǐng)域,趕緊湊上前來,手腳並用的給領(lǐng)主解釋了一番。
“食人魔屬於天生靈能生物,以前是歸在魔獸一類的!”
“這東西單頭的時候還只是力氣大,皮糙肉厚,不帶甲能打一個普通鐵徽,雙頭之後就有了施法能力。”
“能夠給自己用好幾種輔助魔法,也能用法術(shù)攻擊,這實力一下子就起來了,幾乎相當於一個銀鎧戰(zhàn)士搭配著一個月輪法師。”
“而且長的年歲越久,法術(shù)能力越強,在魔獸裡面都算是最不好對付的那種。”
跟人類這些需要後天苦修的種族不同,天生靈能生物,也就是那種不需要修煉,自己就能吸納天地靈能的生物,絕大部分魔獸都屬於這個範圍,只要到了年齡,水平和技能自動就有了。
雙頭食人魔無疑是其中的佼佼者。
不過,自從人族崛起之後,什麼高階魔獸也擋不住人類屠戮的步伐。
食人魔也從巔峰時期的上百個羣落,混到了現(xiàn)在“紅色瀕危”的現(xiàn)狀,當然,此地沒人給它們保護生物待遇。
“那,食人魔真的吃人嗎?”
林恩隊長點了點,給出了肯定的回覆。
赫蘭管家跟了這段時間,已經(jīng)基本摸清了領(lǐng)主的風格和脾氣,所以適時的補充了一句:“很早以前,食人魔是不吃人的,後來,被人族殺得狠了,也就開始吃人了……”
明白了,跟白頭海雕那片土地上的原住民一個待遇。
陳默隨後回了行營的後院,那片區(qū)域由骷髏和憨牛把守著,生人勿近,屬於領(lǐng)主的私家庭院。
隨著一陣輕微的波動傳來,領(lǐng)地的幾位頭頭就知道,自家領(lǐng)主又去找外援了。
瀚海領(lǐng)這邊上上下下繃緊神經(jīng),如臨大敵,而在沙漠中艱難跋涉的隊伍,也是苦不堪言。沙漠不是那麼好走的,哪怕這支隊伍找到了經(jīng)驗豐富的老資格沙民當嚮導,也帶上了足夠的物資,但龐大的隊伍一路走來,依然狀況不斷。
這讓隊伍的組織者,銀鎧戰(zhàn)士拉里拉相當痛苦。
陳默猜的沒錯,現(xiàn)階段願意花這麼大代價來弄他的,還就是鋯石領(lǐng)的門羅侯爵。
陳默的領(lǐng)主身份怎麼來的,是翡翠公國雲(yún)霧領(lǐng)獎勵他的功勞來的!
而他最大的功勞,莫過於和流霜郡主兩個小娃娃,穿透了整個綠鬆王國的防守,最終在衆(zhòng)目睽睽之下渡河而去,還一槍轟斷了綠鬆王旗。
現(xiàn)場那麼多人,營地還有魔法偵測之眼看著,這個人丟的太大了。
以至於哪怕綠鬆王國在這場戰(zhàn)爭中是獲勝方,完完整整吃掉了翡翠公國一個南關(guān)領(lǐng),各國的貴族茶餘飯後的談資,還是那桿栽倒在滾滾河水中的三塔旗。
在這種情況下,作爲侯爵家族中的嫡系家生子,專業(yè)黑手套,拉里拉隊長帶著必死的信念,來到了北方的獸人平原,開始在這裡招攬人手,準備發(fā)起一場對瀚海領(lǐng)的屠戮。
至於爲什麼最高只能安排派出銀鎧?這跟以前的私人仇殺不同,是違揹人族共同認可的開拓領(lǐng)主保護規(guī)約的大逆之罪,一轉(zhuǎn)職業(yè)者都在各國的密切監(jiān)控名單上,行動太過惹眼。
沒轉(zhuǎn)職的出來幹髒活纔是剛剛好。
拉里拉的招募進展異常順利,短短半個月時間,他就從北方荒原的山溝地洞裡,拉出來了一支龐大的匪團。
哥布林戰(zhàn)士的數(shù)量超過六百,這些形容醜陋的傢伙也是可以修煉的,修煉有成的會被哥布林們尊奉爲大地精。
六百哥布林中,有七十五個大地精,相當於七十多個入階戰(zhàn)士。
這還沒完,通過侯爵的地下渠道,他還拉來了一個食人魔羣落,六隻成年雙頭食人魔,三隻未成年單頭小食人魔。
半個小隊的魔武雙修!
拉里拉本人親自帶隊,還有另外三個人族戰(zhàn)士作爲輔助,這樣的團隊力量,足以讓北方荒原上的小型獸人部落聞風喪膽!
侏儒盟友們不僅給拉里拉提供了聯(lián)絡(luò)的資源,大量的金錢,還慷慨的供應(yīng)了豐富的行軍物資。
七曜花環(huán)爲什麼知道匪幫要進攻瀚海領(lǐng)的消息?答案就是這麼簡單,匪幫的物資根本就是他們提供的。
當然,貪婪的侏儒可不會做慈善,侯爵大人爲了獲得侏儒在北方的支持,向侏儒開放了兩塊領(lǐng)地的賭場和高利貸業(yè)務(wù)。
這代價有多大,只有身在局中的人才知道。
懷揣著踏平瀚海的雄心,帶著這支看似兵強馬壯、物資充沛的隊伍,拉里拉躊躇滿志,幻想著摧枯拉朽般的勝利。
然而,自踏上這片死亡沙海的第一步起,噩夢就開始了。
此時晝夜溫差七八十度,白天炙烤生肉,晚上冷凍活鮮,讓哥布林這種愚蠢、骯髒、懶惰,加上滿腦子繁殖欲的生物一路嘰嘰喳喳,就沒停止過抗議。
“嘎嘎,我的孩子們的腳板都要熟了!”
“人類,你們付的這點亮晶晶,可不夠讓偉大的地精勇士把自己做成乾屍,那樣連可以吃的肉都剩不下啦!哦,一點都剩不下!”
沒錯,地精纔是真的什麼都吃,不僅吃糧食,吃動物,吃人肉,甚至吃自己同類的地精肉。
餓極了連腐肉都不放過,他們的身體跟那些骯髒的東西在同一個頻道上,所以格外堅韌,也因此,地精們永遠是剿不盡,殺不完。
到了晚上,又是大聲的聒噪:“冷,太冷了,這樣的夜晚讓我甚至不能硬起來!”
“我們要回去,我們要帶上足夠多的皮毛才能重新出發(fā)!”
“人類,你們必須向偉大的地精道歉,你們欺騙了地精,長尾之神會懲罰你的,用最可怕的便秘懲罰你們!”
拉里拉被吵得腦仁生疼,太陽穴突突直跳。
最終,在付出了一筆額外的“高溫嚴寒補貼”後,哥布林們勉強同意,在早晚氣溫相對“溫和”的時間段行軍。
原本計劃八天的路程,瞬間被拉長到了二十天開外。
這邊剛安頓好,食人魔那邊又出幺蛾子了。
進入沙漠環(huán)境,不可能攜帶大量的牲畜,而食人魔又是個無肉不歡的傢伙,拉里拉只能僱傭沙民,用他們的沙地大甲蟲作爲駝獸,馱運了大量的肉乾作爲食人魔的口糧。
然後,吃了一段時間的肉乾,隊伍裡的雌性食人魔斷奶了。
小食人魔急的哇哇大哭,聲音如同破鑼,穿透了整個營地。
雖然斷奶可能是外界氣候原因,可能是水土不服原因,甚至可能是長途跋涉導致的內(nèi)分泌失調(diào)原因,但是食人魔可不管這些,自家的小崽子要吃奶!
你這個人類頭領(lǐng),必須立刻、馬上給我搞到鮮肉!
不然……吃了你也不是不行!
食人魔並不喜歡吃人,用他們的話說,人肉比起大部分獸肉都不如,跟食腐的鬣狗差不多,可難吃了。
但是不高興了,那吃一下還是沒什麼問題的。
拉里拉氣的眼睛都綠了。
你家崽子要吃奶?你那崽子比我個頭還高!還不斷奶?
再說你不產(chǎn)奶,關(guān)我什麼事,僱傭的時候也沒說這一條啊?
然而,跟食人魔講道理是不現(xiàn)實的?它們左邊那個腦袋負責思考“吃誰”的問題,右邊那個腦袋已經(jīng)在琢磨“怎麼吃”了。
當天傍晚,趁著大家宿營的時間,食人魔頭領(lǐng)左邊頭指揮手起刀落,直接拆了一隻沙地大甲蟲,右邊頭釋放熊熊烈火,烤的殼焦肉嫩。
燒烤完畢,食人魔們一擁而上,大快朵頤,吃了進入沙漠以來最愉快的一頓夜宵,目光順便盯上了剩下的甲蟲和駝獸。
這下,沙民嚮導炸了。
這沙蟲是我爺爺那輩傳下來的,我爺爺傳給我爸爸,我爸爸傳給我,那跟家裡的親人是一樣一樣的。
這簡直就是我“親爺爺”,你把我“爺爺”烤了算怎麼回事?
這就是幹髒活的壞處,所有人都是奔著利益來的,可不存在什麼集體主義的思想覺悟。
拉里拉幾乎咬碎了後槽牙,不得不再次掏出大把金幣,並許下更多空頭承諾,才勉強壓制住即將爆發(fā)的內(nèi)訌。
隊伍在猜忌、抱怨和仇恨中,一步一挪地向前跋涉。
時間一天天過去,第十天,行程過半,這支隊伍終於踏進了瀚海領(lǐng)的崗哨範圍。
瀚海領(lǐng)的前沿哨塔就矗立在沙丘中央,幾根棘皮樹的樹幹深深打入地下,架上幾根橫向的樹枝,再插上一面旗幟,這就是一個簡陋的觀察哨。
此刻已經(jīng)人去塔空,只剩下那面翡翠藤蔓長劍旗在風中獵獵飄揚。
一名跟隨拉里拉來的鋯石領(lǐng)戰(zhàn)士一聲獰笑,重重的一劍砍翻了這座哨塔。
“給瀚海雜碎來個見面禮!我呸!”
“轟隆——!”
倒下的木桿拉動了一枚防禦型手榴彈的拉環(huán),直接把這名人族戰(zhàn)士鑽出了大大小小幾百個眼。
拉里拉匪幫的第一個戰(zhàn)損就此誕生。
當然,這只是個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