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安踢掉腳上的大白小拖鞋,蹭蹭蹭爬到牀上,撲到顧繁朵身上,哇哇地大哭。
小孩子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只往她懷裡湊。
顧繁朵目光怔怔的,遲疑地擡起手,一下一下地拍打虎頭虎腦的小傢伙。
安安趴在顧繁朵懷裡哭了許久,擡起一張淚花花的小臉,“朵朵,你知道我是誰嗎?”
“我兒子。安安。顧以安。”
“朵朵,你終於醒過來了!!”
安安扯起衣袖不講究地擦了擦臉上的淚水,一雙水洗過的眼睛,分外清黑動人。
他心想:還是舅舅有辦法。
是的,自那日槍傷了寒子時,顧繁朵便魔怔了,成了一個不會動腦子思考,一個命令一個動作的機器人。
顧夜白和安安在用盡各種辦法都喚不醒顧繁朵後,便請了一名催眠師,誘導她去回憶以往歲月裡最甜美的片刻時光,牽引著她往有光的方向走。
這便是爲何顧繁朵醒來之前,想的是她爲寒子時生了一個兒子。
一個在三月十二號出生的兒子。
因爲,安安是她生命裡的光,是那段美好時光結出來的果實,是她曾經決定放棄全世界,也要護住的珍寶。
於是,一直似醒未醒,遊離於現實與夢境之間的顧繁朵終於醒了過來。
“小妹。”
清朗溫柔的低喚。
顧繁朵循聲望去,是一名穿著白色羊絨衫配灰白色絨布長褲的男人。
乾淨、優雅,精緻得像個天使。
這個人是她個哥哥。
從記事起,印象裡,他的衣著始終是白色系的。
那……她是不是打趣過他,笑話他有潔癖,又生了一雙適合拿手術刀的手,乾脆去當外科醫生得了?
唔,讓她來想想,這位天使哥哥是怎麼回答她的。
“小妹,你忘記了啦?你六歲那年,指著電視上的鋼琴師對我說,彈鋼琴的男人真帥!身爲哥哥的我,當然要成爲妹妹心目中最帥的男人!”
“顧夜白,聽老師說,你沒有填報志願,因爲你已經收到了美國茱莉亞音樂學院的入學通知書?那你爲什麼參加高考?咦,不對啊!你不是說,你想當一名外科醫生的嗎?”
唔,讓她想想,高考結束,這位天使哥哥是怎麼回答他的朋友的。
“侯尊寶,你知道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是什麼嗎?”
“我站在你面前,你卻不知道……我愛你?”
“我的夢想,她的名字。”
唔,爲什麼她要清醒?
顧繁朵撫著額,遮住臉,頭痛欲裂。
她爲什麼要清醒過來?
爲什麼顧夜白要派記者拍下那種曖.昧畫面,爲什麼要忽然告訴她,他們並非親兄妹?
是的,讓顧繁朵最終徹底崩潰的不僅僅是她槍傷了寒子時,也是因爲那天在去醫院的路上,柳特助告訴她,買通記者的人其實是顧夜白!
這無疑讓顧繁朵越發肯定她之前的種種敏感的猜測,並非自作多情……
“朵朵,你剛剛醒過來,還沒有力氣下牀吃飯。來,你就坐在牀上吃。”
在顧繁朵發呆的時候,安安已經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緒,用托盤端著飯菜,走進了顧繁朵的房間,輕車熟路地放到牀頭櫃上,又取了豎在一旁的牀用桌。
顧夜白沉
默地看著安安將摺疊桌子搬到牀上,放平穩,然後將飯菜一一放上去。接著,他踢掉拖鞋,爬了上去,隔著桌子,跪在顧繁朵對面,盛了一湯勺,送到她嘴邊,“媽媽,吃!”
說著,安安的眼眶便又紅了。
顧繁朵哆嗦著嘴脣,忽然雙手捂住臉,無聲地吧嗒吧嗒掉眼淚。她的人生全亂了!全亂了!
“朵朵!”
“安安,你乖。你先出去吃飯。舅舅有話要單獨跟朵朵說。”
安安吸了吸鼻子,努力保持冷靜。可他再如何早慧,也不過是尚未滿六歲的孩子,手指頭扒著門,就是不願意離開。生怕這一走,他的朵朵又犯了癔癥,癡癡呆呆地不認識他了。
顧夜白提了提褲管,在安安面前蹲下,摸著小傢伙悶悶的包子臉,微微笑著,“安安,乖。給舅舅十分鐘的時間,好不好?五分鐘?”
安安擡頭,一雙光芒熠熠的眼沉默地盯了顧夜白足足十秒,從領口內掏出一隻復古雅緻的小懷錶,開始計時。
顧夜白緩緩籲出一口氣,掩上了門。
“小妹,我知道你能聽見我和安安說的話。第一,事情發生了,就是發生了。你顧繁朵確實槍傷了寒子時。就算你再裝鴕鳥裝癡傻,也無濟於事。不過,你放心,他已經脫離了危險期。”
顧夜白敏感地注意到顧繁朵的眼珠子動了動,有光掠過。他的心臟猛地一陣緊縮。
這些日子裡,他和安安如何呼喚顧繁朵,她都沒有反應,保持著僵硬的姿勢,雙眼茫然地長久地揪著一個點不放。
如果早知道不過是“寒子時”三個字,便能解決的問題;他又何必拿槍去抵著好友的腦袋,脅迫他推掉數個日程安排,趕過來爲顧繁朵做催眠治療。
“第二,安安是你自己選擇生下的,那麼我拜託你對他負責。而不是一日三餐都需要他一口一口餵你吃。你是她媽媽,不是他女兒。就算他再早慧懂事,也只是個不滿六歲的孩子。因爲你的自私決定,他從來到這個世界,就註定要比別人家的孩子更堅強乖巧,更有承受力。我十八歲的時候還不會做飯,他六歲就會了,手藝比我的還要出色。我們六歲讀幼兒園大班,他已經在讀五年級了。
顧繁朵,你難道就沒有捫心想想,是什麼脅迫一個六歲的孩子那麼渴望長大,在別人渴望爸爸給他們買玩具的時候,他卻如此渴望成爲一個男子漢?
昨天,我從外面回來,走進廚房,看到小傢伙一邊削土豆皮,一邊打瞌睡。你知道那有多危險嗎?一個六歲的孩子,每天至少需要八九個小時的睡眠時間。
因爲有你這種任性的媽媽,他都不敢睡覺。他要給你做飯,他要隨時看著你。我跟他說,安安,我們給媽媽請個保姆,好不好?他不同意。他說,保姆不會像我這麼細心。
我記得小時候的你都四歲了,還賴在爸媽的牀上睡覺。安安不到兩歲,就開始獨立睡覺了。可這半個月裡,小傢伙都是陪著你睡覺的。雖然他不說,但是我知道,他是認定自己是個男子漢,要保護媽媽!
顧繁朵,安安的苦都是拜你所賜!
顧繁朵,你只是生下了他,養活了他,卻從未盡過教育好他的責任。
你不配當一個母親。
顧繁朵,但凡你還有一點羞恥心和良心。我麻煩你,振作一點!”
顧繁朵,不就是一個寒子時麼?
他
能給你的,我也能給你。
爲什麼,你就是看不見我呢?
砰地一聲,門被重重摜上。
坐在客廳沙發上的安安飛快扭臉,四分又十二秒。
顧夜白陰沉著一張臉走了出來。
“安安,吃飯!”
彷彿那一秒鐘的沉鬱只是安安的眼花,顧夜白臉上的笑就像吹出來的肥皂泡泡,七彩斑斕,看著就十分美好。聲音也同樣動聽。
安安將懷錶塞回衣服內,無視笑靨溫柔的顧夜白朝他招手。
安安板著一張包子臉,噠噠噠地路過顧夜白的身旁,就往顧繁朵的房間跑,卻被高大的男人攔腰截住,闊步奔向了餐廳。
爲什麼男人都喜歡用這種夾抱的姿勢攫走他?
臉朝下,屁股朝天。
不是一般的丟人。
“放開我!”
安安面紅耳赤地撲騰著兩條小短腿,揮舞著小拳頭去捶打顧夜白的胸.膛,哽咽地尖叫:“你和那人除了會欺負女人和小孩,還會什麼?”
顧夜白被安安的控訴弄得懵了許久。沉默的他卻沒有放開安安,而是將他放到餐桌前的椅子上。
他雙手抓著椅背兩邊,將安安圈在懷裡。
安安一雙眼睛倔強地盯著顧夜白,小小的紅脣抿得緊緊的。目光專注銳利。
一雙形似顧繁朵的眼。
一雙神色寒子時的眸。
呵,顧夜白,你就是一隻挑樑小丑。
“顧以安,我沒有欺負你媽媽,也沒有欺負你。如果有一天,我打你,肯定是你做了特別過分的事兒。打是疼。我顧夜白是個輕易不動手的人。剛剛我把你媽媽罵了一個狗血淋頭,更不是欺負她。罵是愛。我顧夜白自詡還算是個紳士。但是,沒辦法,你媽媽太讓我火大了。”
“那你對我媽媽的愛,是哪一種呢?”
“我……”
顧夜白臉色一白,心裡卻淌過一道苦澀的暖流。連尚不諳情.事的安安都看出他對顧繁朵懷有了微妙的悸動嗎?
真是汗顏。
他自認爲藏匿得非常好……卻沒有瞞過樑時時,沒有瞞過寒子時,甚至連安安都沒有瞞過去。
人世間的所有暗戀,是不是都是在自欺欺人?
你的暗戀,所有人眼中張牙舞爪的明戀。
愛一個人的眼神,無法欺人。
你一來,請允許我情不自禁。
“安安,我……”
噠噠噠的拖鞋踩過地面發出的聲音,帶起一陣風,弄得掛在牆上的風鈴叮咚叮咚作響。
風鈴發出的叮噹聲,就像孩童的清脆笑聲。
顧夜白直起身子,沉默地看向來人。
他一路見證著從孩童長成娉婷少女,又蛻變成如今模樣的顧繁朵。
他的小妹。
顧繁朵,如果人生可以重來,我會在你假裝不經意地詢問我,寒子時叫什麼名字時,不告訴你。
如果人生可以重來,我不會帶著你去參加那勞什子的高三畢業聚會,在公交車上,不會允許你走向寒子時,被他圈在懷裡,保護著。
如果人生可以重來,我要在知道和你沒有血緣關係那天,便請求爸媽,答應我追求你。他們一定會答應的,因爲在他們的心目中,我是他們的故友之子。儘管,現在的我早已知道,我不是。那人其實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