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道場人山人海形成鮮明對比,後院顯得格外幽靜,東西兩面依次有二十多間禪房,房門皆虛掩,北面立有九丈石牆,牆中央以黑墨雋寫“佛”字,院中多立古樹,樹幹粗而大,枝葉在頭頂展開,將整個後院遮蓋嚴實,陽光穿過葉間縫隙灑下,投下數道光斑。
慕北陵放下籽兒,小丫頭一下地就像脫繮的小野馬一樣,東瞅瞅西看看,高興的緊。
院中有一灰衣老僧執帚掃院,掃帚託在地面上發出沙沙響聲。
慕北陵叫籽兒不要亂跑,朝那老僧頷首施禮,老僧立帚於身前,看著精靈一樣的籽兒,笑逐顏開,說道:“這小娃娃好生靈氣?!?
慕北陵付之一笑,轉眼看那老僧,當得看清那人面容時,登時瞪起雙目,大駭不已,脫口呼道:“銅爺!”依稀記得小時候大武村頭那佝僂老人,永遠弓著腰,拿著那根不知道多少年沒換過的木煙桿,蒼目看世,逢人便喃喃幾句。有人說銅爺是得了失心瘋,只有慕北陵和武蠻知道,銅爺唸叨的那些話都是某部經書上的晦澀生句,他一直不明白那些話是什麼意思,直到現在也一樣。
老僧一怔,左右看了幾眼,指著自己問他:“施主是在叫貧僧麼?”
慕北陵用力揉眼,細看去老僧比銅爺似要年輕繼續,銅爺若還在世,幾欲年過九旬,而且此人目色清澈,沒有半點渾濁之意,卻與銅爺大不相同,拜而謙道:“抱歉了,只是高僧與小子一位故人長得相似,這才認錯,還望高僧諒解?!?
老僧擺擺手,示意無事,繼續盯著四處玩耍的籽兒。慕北陵站在他半丈之外,心道:“世上竟有長得如此像的兩個人?!?
片刻後,那老僧收回視線,繼續揮帚掃地,口中喃喃道:“今日住持與幾位大僧同臺宣法,施主何不去聆聽佛教,反倒來此清幽之處。”
慕北陵道:“小子愚鈍,不開教化,佛法難入我心,不如尋處清幽,靜心觀我。”籽兒似乎玩累了,跑來張開小手要抱,慕北陵寵溺將其抱入懷中。
老僧逗了籽兒幾下,又道:“佛法於心不宜人,只要施主心中有佛,便是萬法也無可比擬,施主非是不開教化,而是不敢直面本心?!?
慕北陵沉吟分許,只覺老僧話中有話,不由問道:“大師所言何意?”
老僧笑而不語,轉而言他道:“大道萬事,皆有本因,相由心生,施主不敢直面本心,何以言道,又何以言天下。”
慕北陵凝目斟酌,久不得其意,又問:“小子愚鈍,還請大師點化。”
老僧道:“世上諸事,世上萬人,殊不知人皆被事所傍,於那日這人若是能跳出囹圄,便能直面本心,初征大道?!?
其言畢,慕北陵心中陡然激靈,腦中閃過祝烽火,皇甫方士,孫雲浪,孫玉英,武蠻林鉤等一衆人面容,沉定而思,自己的本心到底是什麼?是遠在落雪山脈的傷重父親,還是與古月老怪的江山之約,是爲保西夜不計功名的任人旁騖,還是與皇甫方士登頂閱覽衆山小的豪言壯志。
此刻,他只覺腦中混沌一片,想抓住混沌中唯一的清明,卻是觸之不得,遂近在眼前,又如遙不可及。
掙扎片刻,他用力甩去腦中條條亂法,睜眼再看老僧,卻發現面前已空無一人,哪裡還與那老僧半點影子。
他喚聲籽兒,小丫頭睡眼朦朧擡起頭,他問道:“看見剛纔那個爺爺麼?”
籽兒搖了搖頭,趴在懷中繼續小憩。
慕北陵頓覺蹊蹺,好端端一個人怎麼說不見就不見了?恰在此時有一沙彌從禪房中出來,見他時合手作揖。慕北陵將其叫住,道:“小師傅請留步?!?
沙彌駐足轉來,問道:“施主何事?”
慕北陵道:“小師傅可曾見過一個掃地老僧?”
沙彌眼露疑色,回道:“小寺中的打掃之事一直是小僧負責,不能聽說有何老僧。”
慕北陵一怔,遂垂首謝道:“多謝小師傅,可能是我看錯了吧?!?
沙彌對拜離去。
慕北陵再掃視院子幾許,確實沒再見那老僧身影,心感奇怪,旋即抱著籽兒朝道場走去。
而待他徹底走開時,北面那石牆“佛”字下,空氣突然間隱隱盪漾,一佝僂背影許許現出,手中拿著一根五尺漆黑木煙桿,他面朝“佛”字盯了許久,而後喃喃低語道:“太白降世,破軍來降,七殺啓,貪狼現,十三地州亂……”語罷,淡淡灰芒翁然而現,包裹著佝僂身影很快消失不見。
慕北陵回到道場時,臺上幾位高僧還在宣揚佛法,大概都說些菩提參悟,佛法天然,四願洪綱等等,聽得人昏昏欲睡。他來到大殿前,等了一會孫玉英也過來,見籽兒已經睡熟,二人便悄悄從側廊走出寺廟,沿路見到廟外有賣泥人的,想著給小丫頭買一個玩。孫玉英親自挑了個猴子造型的泥人,回想那日尚城中慕北陵送給自己的泥人,臉頰不禁發燙。
回到小院已是晌午過後,慕北陵把籽兒叫醒來吃了點午飯,小丫頭蹙蹙摸摸又爬上牀去見周公,慕北陵大感疑惑,問皇甫方士她昨夜是不是沒睡好。
皇甫方士只道:“小娃娃,瞌睡多也是正常。”慕北陵便不再多問。
午飯過後孫府管家福伯親自過來請孫玉英回府,說是老爺有要事相商,與慕北陵照面時老人家還故意露出抹會心笑意,慕北陵心知他應該是知道明日提親之事,老臉不由得一紅。
至下午,慕北陵等籽兒醒來後又與她幾時,直到姑蘇震,姑蘇兌,姑蘇乾三人回來後,才起身回去太尉府。明日之事關乎終身,他可不敢怠慢。臨走前皇甫方士特意拉他說了一通男女婚俗,弄得他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好不容易逃也似得跑出小院,尋了方向便直奔太尉府去。
府衙前院裡的三個香樟木箱子已經被人擡走,管家榮伯說祝烽火命人把箱子裝車,明日黃昏時就直接去孫府提親。
他問及:“爲何要等到明日黃昏。”
榮伯笑曰:“那媒婆說:士娶妻之禮,以昏爲期,因而名焉,陽往而陰來,日入三商爲昏,娶親如此,提親亦隨此禮。”
慕北陵瞭然。
榮伯又道:“大人已經在書房等候公子多時。”
慕北陵頷首施禮,踱步往書房去。
見祝烽火端坐桌案前細眉高蹙,面額似有不悅,輕喚道:“大將軍?!?
祝烽火一愣,隨即收斂起表情,笑道:“你來了?快坐。”指著桌上梨花木老椅子。慕北陵拜而坐下,他又道:“聽說今天你和玉英去鑄國寺聽法,怎麼樣?玩的可還高興?”
慕北陵笑道:“屬下天資愚鈍,對佛法道法一概不通,只是去湊湊熱鬧而已,沒聽出什麼所以然來?!闭f話間腦中陡然閃過那掃地老僧的模樣,心想有機會定要再去尋他。
祝烽火道:“佛法和道法皆由心生,心中有佛方能感悟大道,你我都是縱橫沙場之人,手染鮮血,與佛家所言慈悲爲懷大相徑庭,聽不進去也不奇怪?!边呎f邊合上面前的竹簡。
慕北陵道:“大將軍也對佛法有研究啊。”視線忽然落至竹簡一角,其上嵌有明黃絲帶,乃朝廷下發王令特有。便問:“朝廷有令來?”
祝烽火點頭道:“幾天前南元使臣去了朝城,想與我朝結姻親之好,你也知道大王尚且年輕,膝下只有一兒,現在想從各城大家貴族裡尋一女收爲義女,代王室與南元結姻親之好,這不是剛剛纔傳來的徵集令。”
慕北陵嗤笑道:“如此也行?南元離我朝萬里之遙,哪家要是把女兒送去,從此恐怕再難見到,屬下估計這等差事沒幾家願意啊”
祝烽火也道:“老夫正爲此事發愁,徵不到女子便是有違王命,徵到無疑讓鄙人父女分離,此兩面不討好之事,當真難辦?!?
慕北陵揉揉鼻尖,心想這種事自己還是少參言的好,免得將來被別人在背後戳著脊樑骨罵。
祝烽火收起竹簡,轉而問道:“你準備的怎麼樣了?”
慕北陵一怔,反問道:“什麼準備的怎麼樣了?”
祝烽火沒好氣瞪他一眼,道:“明日就是給你提親的日子,你小子總不能這個樣子去見你未來岳丈吧,怎麼也把自己打扮的,好一點啊?!?
慕北陵撓頭笑起,道:“有啥好打扮的,雲浪大將軍又不是不認識屬下?!?
祝烽火從身後書架上取下一對龍鳳玉佩,扔給他道:“把這個收好,明天由你親手交給玉英,這事也就算成了。”言罷見他還“嘿嘿”傻笑,不免笑斥一聲:“給老夫滾蛋,去把你那一身洗乾淨點,免得給老夫丟人?!?
慕北陵忙點頭應“是”,收起玉佩逃似的跑出書房。有婢女早在書房外等候,待他出來便領他一路去往廂房,斥候他沐浴更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