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漫步於清晨。
他行走在花草間。
大片大片不知名的小花如野草一般鋪地而生,一串一串生在花藤上,從不纏繞依靠任何樹木,卻頑強佔領了周圍八個島嶼。
仙妖兩域的邊界,八島六十一城,隨處可見淡淡芬芳。
小花是純潔的白色,皎月一樣的白色。香味並不濃烈,不去熱情吸引人的嗅覺,清冷如月光。
他也是一身純白的衣服,披著同樣白的戰袍,袍上的繡著的鸞鳥乘風圖案是同樣的白色,要仔細看才能看清。
他爲小白花俯首折腰。
每天清晨,他都會出來走走,到島邊花草最盛處,坐下望著海水發一會兒呆,然後起身邊走邊摘花。
他從不只在一個地方猛摘。這裡四季如春,花草常年不凋,他走幾步摘一截,這樣幾十年如一日摘花,花卻看不出有減少。
他摘了花,編織花環,一邊走,一邊摘,一邊織。
他手裡有兩個花環了,摞在一起,像一頂別樣的王冠。
他往回走。
這個島在八個島中位置偏西,是最大的一個島。這個島上有十座大城。
他要回的是西部最大的那座。
這裡是西山島,西凰城。
這裡是各族煉氣士平等的聖地。
城裡的活力隨著太陽高升逐漸恢復。這是修道者的城市,卻和世俗間一樣商鋪林立,吆喝生意。只不過他們交易的東西都是修道者要用的。
他一路走到位於這座城最中心的院落,或者說是宮殿。
它的牆是一個整體,是從山上一劍削下,然後削成圍牆的樣子,落在這裡。沒有華美的裝飾,自有一股古樸大氣之風。
裡面唯一的大殿,其實也是被掏空的山體巨石,外表被劍削得四四方方,簡單刻了一些裝飾圖案,正門之上沒有匾額,刻著一個斗大的“凰”字,棱角分明,透著劍鋒的凌厲。
大殿周圍有許多房屋拱繞,也都是石頭做成,有門有窗。
他進了大殿,直走向最裡端,走上臺階,將花環放在那個石椅上,然後坐在臺階上,拿出一罐蜜,開始吃香甜的蜜。
妖域百花谷出品,蜜名霞露,是一種靈氣飽滿的美食。
某些修道者未禁食慾,便會吃一些富含靈氣的美食,這些東西不像丹藥有什麼功效,只是好吃,對修煉的幫助有一些,但不大。
他喜歡吃甜的東西,尤其是蜜。
他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麼喜歡吃甜的。他忘記了太多事。
他身旁的這個石椅如同王位,階下兩側各有三列石椅石桌,總共六十個位子。
此刻大殿裡除了他之外還有兩個人。
東側最前排的三個位子只有一個是空的,最東的那個。其餘兩個分別坐著十六七歲模樣的少年和讀書人打扮的青衫中年人。
中年人雖是俗世書生的衣裝,面貌身材卻生得粗獷,尤其是面上的虯髯虎鬚,怎麼看都不像善茬。
他在左,手捧一卷書,高聲朗誦。少年郎在右,桌上攤開一本同樣的書,跟著念,故意搖頭晃腦,顯然沒在認真讀,念過就忘。
中年書生忍他很久了,拉過他的手心拿書卷打了兩下,“我王不在這些天,你小子一天比一天憊懶,看來你這屁股過些日子必然要開花了。”
少年郎的手並沒有被打疼,他知道旁邊這位從來都是嘴上功夫,所以昂著頭道:“告狀的不是好漢!”
“我本來就不是好漢。”中年人哈哈大笑,“我是英雄!”
英雄好漢總是連在一起,在少年郎看來是一樣的,可中年書生總會笑著搖搖頭,說不一樣的。
少年不會和他分辯這些文字,轉頭向坐在臺階上吃蜜的人求救:“阿乾哥哥!可憐可憐我吧……”
阿幹並沒有幫他,面無表情道:“你還要練劍。”
中年書生哈哈大笑,“怎麼樣,還是跟我讀書好吧?”
少年氣道:“老方頭你別得意,阿乾哥哥就不會像你這樣逼得太緊。你非要大清早唸書,講什麼‘一日之計在於晨’,一天的好時候不用來修煉纔可惜。”
阿乾嚥下蜜,開口道:“你想午後練劍還是晚間?都可以的。”
“今天能不能歇著?”少年不想捱打,和他對練就等於是捱打。
“不能。”阿幹不假思索,回答得乾脆利落。
少年又鬱悶了。
姓方的中年書生笑得更加讓他討厭,“你小子文不修武不練,等我王回來,我一定告狀,就說你每天偷懶,一個新字沒學,一招新劍沒出。”
“方大爺!方老爺!不帶你這麼壞的,我好歹是修煉的時間多過偷懶吧,你怎麼能胡說八道,羅織罪名!”少年很有怨氣,隨即又哼哼道:“幸好還有阿乾哥哥在,他絕對不會對我姐撒謊的。”
姓方的中年書生笑得更奸詐,“可是,從來都是我王問一事阿幹答一事。如果我王不問,哈哈哈哈……有我在,怕是問不了了。”
少年看著阿幹毫無反應,於是再回過頭來一口一個“方大爺”“方老爺”,直到這位方大爺答應不陷害他。
少年不會真的討厭老方。
老方沒動手打過他,拿書本敲那不疼不癢的兩下不能算打。
老方最壞的是總攛掇少年他姐姐打他。姐姐有時候親自動手,也有時候脣啓令出,那就是阿幹動手。
所以少年挨阿乾的打最多,可是少年明白沒有一次是阿幹自己的意思。
阿幹很少有自己的意思。
少年也記老方的好,在戰場上,老方像護犢子一樣保護他。老方像是他半個爹。
少年的親生父親還活著,可是相見的次數屈指可數。
雖說現在這裡不只老方會保護他,但只有老方是和他說道理最多的。
他讀書記的不多,也記得一句“子不教,父之過”。
少年並非不喜讀書,只是不夠勤奮。
門外又進來一個紫袍人,大聲嚷道:“老方,又開戰了!頭兒不在,弟兄們聽你指揮!”
老方把書一合,站起身來,“迎敵!”
少年也站起身想出去,卻被老方阻止。
“跟在你阿乾哥哥後邊,不許亂跑。”
少年只好最後走,因爲老方是姐姐的狗頭軍師啊,姐姐不在,戰時老方的話就是軍令。
阿幹收起蜜,站起身。
少年眼裡的阿乾哥哥很高,比姐姐還要高半尺。姐姐本來就是女人裡比較高挑的,又不好好走路,總是離地三寸踏空而行。這也是一種修煉方式,叫“不履纖塵”。姐姐從出生到現在始終是兩足不沾地,修的是精氣神的“輕清且淨”。所以,看起來比姐姐高不太容易。
混沌分判,二氣相背。輕清上浮者爲天,重濁下沉者爲地。
或說男爲陽象天,女爲陰象地。可少年的姐姐纔是這八島六十一城的天,一人一劍打服了多少男人和雄妖,才能讓這各族交錯的不太平之地太平下來。所有族類共尊她爲盟主,互相握手言和。
阿幹默默跟在老方身後,不曾越過。
少年知道就算阿乾哥哥不聽老方的,姐姐也不會說什麼。阿幹那件戰袍是姐姐給的。這件白袍和姐姐的一身素白衣裙絲履是一起的法寶,給了阿幹。姐姐不履纖塵,每次到階上的位子坐,落下之前,要阿幹解袍鋪階。白袍是有靈性的法寶,自己會懸空離地,供她立足,石椅由阿幹以氣御物,也會離地而起,然後姐姐纔會落座。
不履纖塵最基本的條件是身不染塵,即衣物可以染塵,爲身體遮蔽塵土,故而不赤足時是可以正常走路的。在此之上,往嚴苛了講,不僅身不著地,也不能著與地相接的任何物件。
她一向嚴於律己,所以不僅衣物嚴實到包裹手指,更是從不著與地相接之物,若想落下,便要法寶升空載著她。
這件白袍實則是四階法寶裡的頂尖好東西,水火不侵,可避刀劍。聽起來簡單,其實對所有的水火道術武訣陣法符籙等等都有很強的抵禦效果,也能承受以鋒利堅硬著稱的某些不到五階的法寶劈砍碰撞。
可是阿幹不會無緣無故反對老方,而是默默跟著。
阿幹出了門,一隻通體潔白的鸞鳥飛來。它的修爲在結丹境,不能化形。
阿幹對它說:“待在這裡。”
它落在大殿頂上,不太高興。
阿幹聳聳肩膀,擡擡胳膊,騰空而去。
八個島上先騰空六十道身形,其中以人形和各色鸞鳥最多,佔了一大半,另一小半是飛禽走獸,它們都是凝靈境,離化形還差一步。
人形當中也不全部都是真的人,比如紫袍的那個,比如老方。他們的修爲在玄冥境,精氣神合一後可化人形。
老方不是人,阿幹是。
他們要面對的敵人,全都不是人。
南面的天空如黑雲壓城,近百隻黑色怪鳥來襲。
巨鳥通體漆黑,一首三身,六翼六爪。
鴟族,就是和他們爭鬥了百年的大敵。
鴟族有六個化爲人形的,俱是玄冥中期,五個外貌已經老態龍鍾,一個看似年輕的居中,他纔是首領。
“鴟族北伐,克復祖地!”
“保衛家園,青凰萬年!”
九月初十正好是上上吉日,有人殺敵,有人娶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