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瑞站在王庭連接著外界的吊橋前。作爲一個國土狹窄的小國,雖然有著肥沃的土地與豐饒的出產,但這也同樣昭示著他們的國王與領主很難找尋到一個地勢險峻之處構築起他們的堡壘——塔拉的王庭也只能矗立在一個坡度緩和的巨大丘陵,被護城河環繞著。吊橋的兩端都有著橋塔守衛,當看到他走向這裡的時候,士兵們警惕地舉起了長矛。
“我是勞瑞,”曾經拋棄了自己的父親與王國的第一繼承人疲倦地說:“塔拉國王的長子……我回來了。”
士兵們只是露出了迷惑的神色,他們都沒有見過這位已經消失了近二十年的貴人,就算他們見過,他們也很難將那個雖然桀驁不馴但仍然俊美纖細的男孩和這個如同被施加了活化法術的酒桶一樣的男子聯繫在一起,但他們很快就收斂起了自己的敵意,因爲他們看見了這位不速之客身後跟隨著的羅薩達牧師。
羅薩達的主任牧師以及首席弟子已死,但這裡的每個士兵都曾經去聖所飲水和祈禱,牧師對他們並不陌生,他們也認得牧師們的臉,“讓他進去吧,”一個牧師說:“我們爲他作保。”有關於國王的一些推測,他們並不想讓這些平凡的士兵知道,以免引起更大的慌亂。
士兵們猶豫著,但很快,更爲強有力的保人來了,他們是距離這裡最近的幾位爵爺中的兩位,也是國王的大臣,雖然近幾年他們的家族已經不再受到國王的信任與青眼,但誰都知道,他們爲人正直,性情剛烈,絕不會爲了一個刺客或是盜賊說謊——亞戴爾看了一眼他們的馬衣和斗篷,不那麼意外地看見了都有著月桂花或是孔雀的紋樣,這代表著他們也是羅薩達的虔誠信徒。他們在大約一百步遠的地方就下了馬——作爲對於一個可能的王位繼承人的尊重,然後快步走了過來,其中較爲年長的一位聚精會神地打量著勞瑞的面孔,在遲疑了片刻之後,他粗重的雙眉舒展開來,“您是被誰吹了蹄子嗎?勞瑞,”他高興地說:“我幾乎都要認不出您了!不過我還是要說,歡迎您回來!”
“我只是胖了些,”勞瑞毫不客氣地說,“而你,老朋友,看上去就像是被揉皺了的犢皮紙。”
來人哈哈大笑,他伸出手去,拍打了一下勞瑞的肩膀,牽引起一陣脂肪的波瀾起伏,他一邊誇張地咂著舌頭,一邊看向另一個同伴——比起這傢伙,另外一個顯然要沉穩的多,他向勞瑞鞠了一躬:“歡迎回來,殿下。”
“我已經不是殿下了,”勞瑞黯然地說,他掃視了一下週圍:“德魯呢?”
“他去問過了,”同伴中的年長者說:“他被國王緊急召喚了。”他停頓了一下,因爲接下來他要說的事情也許勞瑞並不會喜歡聽:“勞瑞,也許你應該知道一下——我是說,那麼多年了,人總是會有些改變的……”
“我知道,”勞瑞平靜地打斷了他:“應該有七個人接到了我的信,但到來的只有你們。”
這次無論是年長者,還是相比起來較爲年輕的那一位,都忍不住轉過頭去,遮掩自己的憐憫——雖然殿下被驅逐的時候,揹負著沉重的罪名,並且被剝奪了姓氏和繼承權,但他們曾經在羅薩達的聖像前發誓過要共同進退,他們甚至還曾經想要跟隨著殿下一起遠行,只是都被殿下拒絕了。
“別露出這種表情,”勞瑞說:“說真的,你們沒有帶著緝捕我的士兵與騎士一起來就相當值得安慰了……我們都已經不再是孩子了,記得嗎,這句話早在二十年前我就對你們說過。”
守衛著吊橋的士兵雖然不能夠任憑這些人踏上吊橋,但他們的分量至少足以讓他們其中的一個前去稟報當值的騎士,詢問國王是否願意接受他們的覲見,只是那個士兵剛剛走上吊橋,一個騎士就出現在箭塔上,高叫道:“拉起吊橋!”而與此同時,護城河的彼端,最外的鐵閘門也在迅速地落下,發出如同撞擊在人們心上的巨響。
但在士兵們奔走到所在的位置轉動機括之前,騎士的思想就突然紊亂了一瞬間,他的心中突然出現了另一個聲音,而這個聲音與他顯然有著不同的想法,他聽到自己再一次大聲命令,“開門,放下吊橋!”士兵們頓時呆住了,不由得面面相覷,誰也不知道應該執行那條命令。
“抱歉。”一個羅薩達牧師聲音輕柔地說道,然後守衛在吊橋這端的士兵們突然發現自己無法動彈了,他只得眼睜睜地看著一行人腳步迅疾地掠過身邊。
異界的靈魂做了一個手勢,大約有上千磅的鐵閘門以及後方厚重的橡木門就像是突然失去了重量那樣地被兩位牧師們輕輕擡起,他們在士兵們驚駭的目光與下意識擡起的矛尖中穿行,國王的守衛們想要警告與威嚇,但在此之前,一股陰冷的力量席捲而過,無緣於魔法的凡人們頓時完全失去了反抗的力量與意志。
兩位法師守在前往王庭大廳的道路上,當他們看見了羅薩達的牧師時露出了輕微的苦笑,而黑髮龍裔身邊的一位羅薩達牧師伸出了一隻手,搖了搖頭,這兩個施法者並不是希瑞克的黨徒,雖然他們屬於國王:“願晨光照耀你我,諸位。”羅薩達的牧師說,“我知道你們有著自己的職責,但我也有著必盡的義務——現在我可以告訴你們,我們的導師,光輝的羅薩達的主任牧師被殺害了,不僅如此,還有人褻瀆了他的屍體,企圖將疫毒轉播到整個聖所與神殿……而我們現在甚至無法得知,他的靈魂是否已經安然回返到我神的膝下。”
法師們對視了一眼:“那麼,”一個法師懷著幾分僥倖之心問道:“你們是想要向國王申訴嗎?”當羅薩達的牧師沉默不語的時候,他的神色立刻變了:“你們……是認爲,是國王……”
“我不想知道這些,”另一個法師說:“國王今天突然傳召了數十位大臣——我們不能夠允許任何人進去打攪他們。”這句話看似拒絕,事實上已經說明了很多問題。他看向他認識的那位羅薩達牧師,要知道,羅薩達的牧師從來就是以整潔華麗的衣著,光潔的皮膚與典雅的容貌而著名的,但現在他只看到了一個堪堪只能說勉強過得去的可憐人——看看那雙通紅腫脹的眼睛,還有那雙指甲中還鑲嵌著焦土的手指,以及看得出只是用手指整理過的頭髮。而且對於國王諸多的怪異之處,他們也並非未曾絲毫察覺,如果他們只是被僱傭而來的法師或許不會在意其中的是非,但幸與不幸的,他們出身塔拉,比起國王,他們明顯地要更爲忠誠於自己的國家,而在長達數百年的光陰中,慷慨地予以塔拉庇護的神祗不是別的,正是光輝的晨光之神羅薩達。
所以說,當他們突然被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力量擊中的時候,他們就順理成章地倒在了地上,當勞瑞一行人從他們身上跨越過去的時候,一個法師還很及時地抽回了他放的很不是地方的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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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開雙門後,勞瑞甚至有些恍惚,因爲他所看到的場景,幾乎與他回憶中的一模一樣,毫無二致——他被驅逐出去的時候,也是這樣,在一個密閉的空間裡,人頭攢動,空中繚繞著朦朧的香料霧氣,當他出現之後,所有人都轉過頭來盯著他,就連在場的人都有著相似或是同樣的面孔。
他名義上的母親,也就是王后坐在她的座位上,而國王的座位空置著,但勞瑞馬上就看到了擺放著在一側的冠冕與權杖。
“誰讓這個罪人進來的?”一個大臣冷冰冰地問道,“士兵呢?!”
勞瑞倒不奇怪他爲什麼會遭到責問,這個大臣是王后的主人,對於他的身世略有所知,對於這個並沒有王后的血脈卻曾經試圖殺死王后的人十分不滿,如果不是國王將他放逐了,他或許會要求國王將這個長子永遠地囚禁在一座高塔上,將房間的門窗封堵,只留下一個傳遞食物和水的小窗口,所有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行,但因爲血脈或是身份無法處死的貴人們總是就此終結一生的。
但國王不同意,王后也不同意,讓大臣奇怪的是,王后甚至還有著一點憐憫與羞慚,或說是迴避,她對於這個非婚生子實在是太寬容了,只是大臣並沒有深究過,但在這個緊要時刻,勞瑞的出現實在是太過不受歡迎了。
“請問陛下呢?”勞瑞沒有在意這些人奇特的目光:“我父親呢?”
“國王已經永遠地離開了我們。”另外一個大臣說,“殿下,雖然說我或許不能繼續這樣稱呼您,而您也遭受到了來自於他的懲罰,但我希望,您能夠忍耐一下,無論是什麼,我都希望您不要在這個時候……”
“我的父親呢!?”勞瑞打斷了他的話:“他在哪?”
“他安寢在側庭。等等!”那位大臣喊道,然後勞瑞被一羣大臣阻擋了去路:“您可以去見您的父親,但我更希望您能夠等到儀式結束。”
“儀式?”
“您弟弟,也是塔拉唯一的,正式的,血統高貴的王位繼承人的登基儀式。”王后的族人說:“如果您真的認爲,您還是塔拉王室的一員,那麼就請站在一邊,讓這個神聖的儀式不至於因爲您的無禮而變得滑稽。”而後他輕輕地捲了卷嘴脣:“還有您身後的那些人……羅薩達的牧師,您們爲何而來?不要告訴我,光輝的晨光之神會認爲一個非婚生子也能夠佔有一個正統的婚生子所有的地位。”
“國王已死?”亞戴爾反問道:“因何而死?”
“他受到了刺殺。”讓他們有點驚訝的是,給出回答的竟然是坐在寶座上的王后,“非常突然。他在死去之前……”她神色哀慼地說道:“就是希望……我很抱歉,勞瑞,我不知道你會回來,但您的父親希望繼承塔拉的是你的弟弟……而我,我不想悖逆他,尤其這是他留下的最後一個願望。”
“我們同樣支持他,”王后的族人說,“雖然王子的身體較爲孱弱,但最近已經有了好轉,我相信他會成爲一個好國王的。”
“我也那麼認爲……”勞瑞說,一邊緊緊地盯著王后:“我對王位沒有興趣,但我並不認爲,我的父親是被刺殺的——在此時此刻。”
“你在說些什麼啊!”一個大臣怒喝道。但王后立刻伸出手來阻止了他:“好吧,”她說:“如果你堅持這麼認爲,那麼你可以去看看你的父親……你也應該去看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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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父親讓勞瑞感到陌生,他的軀體躺在一張矮榻上,還穿著平時的長袍,胸口上的血已經凝結了起來,勞瑞只輕輕翻動一下,就知道是一柄細長銳利的匕首刺入了這個老人的胸膛,貫穿了他的心臟,這是他在近二十年的遊蕩生活中所學到的最有用的知識之一。國王的神色非常安詳,安詳的簡直不像是一個被刺殺的人。
“一個刺客……”羅薩達的牧師看了一眼他,是希瑞克的信徒所爲?但不可能啊,即便國王逃脫不了羅薩達神殿的追究,他也不會成爲一枚普通的棄子——如果他真的自暴自棄,宣佈自己改變了信仰,轉而信奉希瑞克的話,那麼羅薩達的牧師們除了撤離塔拉之外,也是無法對凡俗的統治者做些什麼的——雖然說,也許數日之後,他就會被信奉羅薩達的民衆以及爵爺放逐,但神祗的代言人不能直接操控凡俗的政權已經成爲了一道無形的鐵律。
但他確實是死了。難道是他悔悟了?雖然說,如果是羅薩達的主任牧師站在這裡,是絕對不會這麼想的,那位不幸的牧師很清楚他們的國王一直在追索什麼,他沒有從羅薩達這裡得到,就要從希瑞克這裡得到,他的信仰從來就是不堅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