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時在平常人家裡已經(jīng)算是比較晚的時刻了,忙活了一天的百姓們此時往往都已進入夢鄉(xiāng)。對於在那些青樓酒館而言,現(xiàn)在纔是高朋滿座的時候。夜晚是最好的庇護所,將那些白日裡的委屈,鬱結全都包含在黑色的天幕裡。在黑夜裡人們放下了包袱,盡情的將自己溶入這輕鬆的世界裡放縱壓抑的神經(jīng)。有的人聲色犬馬,走馬章臺換取短暫的麻醉;有的人寄情詩詞歌賦,讓思想得到片刻的安寧。從不同的緩解方式便映射出不同人的品性。
廟山鎮(zhèn)是從鄂洲,江夏平原到漢口的必經(jīng)之路。雖繁華比不上江那邊的漢口那明朝的四大重鎮(zhèn)之一,但也是歌酒不絕於耳。文定遵從與朝奉的約定,晚飯後收拾了一下裝束便往劉宅行去。
朝奉劉選福的家宅並不安置於這鎮(zhèn)子之中,而是距此鎮(zhèn)三裡之外的松竹林。明燦的月光,增添夜興的高昂。街面上白日裡紅火的油米店,綢緞莊,肉鋪、、都早已歇業(yè),退出了街面的舞臺。那酒店的小二還在賣力的招呼店外遊散的閒人進來買醉,而與之相輝映的便是酒店對面的‘楚妝院’。那裡沒有對面小二那樣高聲吆喝,也沒有小二那殷勤嘴臉。只是在門口站著一排花樣年華的女子,在那淺淺的對每個過路的行人盈笑,時不時的搖搖手中的絲巾,三三兩兩的低頭私語,撩動的路人心中不時泛起波瀾。裡面的景象更是熱鬧,極目盡是飲酒作樂的尋歡客,鶯鶯燕燕扭腰款擺地穿梭其間,無一處不浮蕩著淫聲浪語,竟顯滿園笙歌。
文定正從此路過看見門外那一排女子,臉上不自覺的淡起紅潮。立即將頭埋的低低地,快步想徑直走過去。那羣風塵女俠最是喜歡撥弄這種臉面薄的後生,越是看到他快步而行越是不會讓他如意。
一個身著淡紅綢衣的‘箇中人’搶在前面攔住了柳文定,對著那些姐妹們說道:“喲,這不是‘源生當’的三掌櫃嗎,往日裡都是我們去關照他的買賣,今天怎麼這麼好也來捧我們姐妹的場呀?”文定頓時羞紅了臉頰,急忙搖手解釋道:“不是的,不是的,姑娘誤會了,在下只是路過,只是路過。”惹的那羣女子一陣亂笑,又走出一位姑娘扶住那紅衣女子說道:“妹妹呀,人家三掌櫃根本瞧不起我們,你看他壓根就不敲我們姐妹一眼。”文定的臉一下子快跟廟裡的關老爺差不多了,不知道該是如何應對這種局面,邊說“不是,不是這樣的”邊往後退去饒開她們,向劉宅快步的走去。身後隱隱傳來那些女子的浪濤般的笑聲,惹的文定再次加快了速度朝著陣外跑去。
一直跑到劉府外的松竹林纔敢停下來緩口氣,剛纔那陣勢將文定嚇的委實不輕。平常半個時辰走完的路,這會只用了兩刻鐘不到的時間。心中的狂亂現(xiàn)在還沒平復下來,老朝奉最是不喜與青樓女子有所瓜葛,此刻進去一定讓老朝奉看出些端倪。文定雖是無愧然而也不希望給朝奉的心目中留下不好的形象,還好尚有些許時間不用急於進去。
此時的月盤已是高高懸於天空,月光從竹林的上面直瀉下來,地上都是泛著銀白色。沐浴在這柔和的月光之中,整個人彷彿卸下了許多不必要的事物。人也安詳了許多,剛纔因爲慌亂而引起的那絲雜亂,經(jīng)月光的輕拂都拋於體外。在文定的世界裡月光便是治療心病的良藥,每當因爲種種不快之事攪拌的內心不平靜的時候,文定就會來到這輪明月之下任由這潔白的月光撫慰傷口,平復煩躁的心情。這月光便是他最爲無私的朋友,無數(shù)次的給他以幫助,陪他無數(shù)次的度過孤寂的夜晚。
漫步在這竹林,文定實在是羨慕老朝奉的閒情逸致。不用爲生活疲於奔波,還能每夜與這些清竹爲伍,生活是如此的寫意,恬然。一株株青竹遮天蔽日、密密匝匝,竹葉婆娑。神秘、幽深竟顯於這竹林之中。
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感受那發(fā)自竹林的清香,聆聽她們的舞動。睜開眼彷彿是夢境,只見清竹深處有一道白影悠然的漫步於此。如玉的面容,身上是一襲白衣加上銀白的披風。顯然是沒有發(fā)現(xiàn)文定這個不速之客,那女孩慢慢的在林間穿梭。時而拂竹,時而搔葉,時而頓足望月一顰一笑都透露自然,無拘無束就像是仙子降於凡世是如此的超脫,如此的抽離塵世。
柳文定緊閉著自己的嘴脣,不讓其發(fā)出一絲驚呼來破壞這如詩的畫面。只將瞬間的震撼常存於心中,不忍打攪那林中的女子,不忍去幹擾她此刻的悠閒。漸漸的那女子走向了竹林深處,身影也依稀看不見了。然而腦中的倩影如何也揮之不去了,如果說早先‘楚妝院’門前的羣女撥亂了自己的心緒。那麼此刻那白衣女子卻給自己的心打下了烙印,一個深刻的痕跡,打開了自己心靈的窗戶進去後又嚴實的緊閉了起來。讓自己的心中完全是她的影子在晃動。
在亥時還差半刻的時候文定立於劉宅的門前,剛纔的沉迷差點讓他錯過了與朝奉的約定。還好劉宅離鎮(zhèn)子並不是很遠,打更的聲音將神遊的他拉回了這竹林。他急忙趕往劉宅剛好在戌時的最後一刻到了劉宅的大門前,不過本來去竹林是期望能將自己的心情平靜下來,結果哪知進去前只是在心湖中有一絲波瀾,出來後卻是掀起了巨浪。
在一個老僕人的帶引下,文定來到了劉選福的客廳,廳上坐著朝奉劉選福及其夫人。他上前參見道:“拜見劉老,拜見夫人。”劉夫人慈祥的笑道:“是文定呀,怎麼有些日子沒到我們家來玩了?過來坐,過來坐。”劉老也說道:“坐嘛,坐嘛又不是第一次來我們家了,還有什麼好生疏的。”文定依言坐於一旁。劉夫人將文定上下看來幾遍,然後轉頭對劉選福說道:“老頭子,你看文定這孩子我怎麼看怎麼喜歡,就是我們沒女兒不然一定許配於他,呵呵。”
文定連忙起來說道:“夫人言重了,文定擔當不起。”劉夫人笑著對劉選福說道:“你看這孩子還羞紅了臉,呵呵。”劉選福也笑了笑說道:“你看你,把人孩子弄的都不好意思了。”
“好了,好了我也累了,你們談吧,我進去休息了。文定以後要常來家玩喲。”劉夫人起身柳文定說道。
“您掛心,我一定常來叨擾。”文定忙起身恭送夫人出去。此時劉選福也起身對文定說道:“文定呀,你隨我去書房。”文定跟隨著劉老出客廳,過長廊來到書房。
劉老的家文定是來過數(shù)次了,劉老的書房還是第一次來。聽別人說這個書房劉老是輕易不讓他人進來的,有的時候東家來了也是在客廳談事。這次劉老帶文定進來讓文定誠惶誠恐,一進書房便見整間書房全是滿載的書架,而在南牆邊是一張書桌,一把太師椅。那椅子後面的牆上掛著的的畫吸引了文定的目光。
那是一幅《墨竹圖》,此圖用水墨畫倒垂竹枝,以獨創(chuàng)深墨爲面、淡墨爲背之法寫竹葉,濃淡相宜,靈氣頓顯。筆法嚴謹有致,又顯瀟灑之態(tài)。這是北宋畫家文同、文可與的《墨竹圖》。整間書房給人的感覺是簡單而博大。簡單的是它的擺設,博大的還是它的擺設。簡單的是它單一,然而書中蘊涵的知識卻是無限的。
劉老看文定盯著牆上那幅《墨竹圖》一直看,笑道:“怎麼,是不是覺得我的書房應該懸掛更爲貴重的字畫?”文定知道自己剛纔失態(tài)了,忙向劉選福解釋道:“小子不敢,我是覺得這幅《墨竹圖》懸於此正是合適。”劉選福饒有興趣的問道:“說說看,你怎麼認爲的呢?”
文定只有將剛纔心中所思告與劉選福道:“這幅《墨竹圖》雖不是頂名貴的字畫,卻是代表了文同的一種爲人態(tài)度。堅韌,挺拔,雖時被外物所壓,然不失剛正本性。確爲畫以言志的佳作。”
劉選福望著文定的眼裡,突然發(fā)出了光彩道:“文定呀,你做學徒之前是不是讀過書呀?”
文定回答道:“稟劉老,書到?jīng)]怎麼讀,只是上了三年私塾識的幾個字而已。”劉選福好奇的問道:“那怎麼又沒讀呢?”文定有絲爲難的回答道:“那是因爲我資質底下,再加上父親那時染上點病,家裡也就負擔不起了。所以就讓我來當鋪學手藝,以後好能成家立業(yè)。”
劉老拍了拍文定的肩膀說道:“好孩子,行行出狀元。只要你用心去學,努力去做一樣能出人頭地的。”文定恭敬的道:“小子一定好好的學,還望劉老多加指教。”劉選福呵呵的笑道:“那是不用說的,關鍵是你自己很用心這點讓我很欣賞。”
說完捋了捋鬍子又說道:“你知道我叫你來是什麼事嗎?”文定搖頭道:“小子不知,還請劉老明示。”劉選福說道:“就是我的一位老朋友,最近得了一件古董。他想請我去給鑑定一下,然而這幾天我還有事。他又催的急,這不剛剛還叫人來請了第三回的。我實在是走不開,想叫你去幫他鑑別一下。”
文定忙道:“劉老,人家請的是您,我那能擔此重任呀。”劉選福笑著說道:“不要緊的,不是件很罕見的東西,我相信你的能力。你的假我已經(jīng)向東家請好了,你明天直接坐船去漢口。我的那個熟人有艘貨船正停在漢口的碼頭上,你明天拿著我的帖子去。”
文定只有接過劉選福手中的名帖,說道:“那小子我只有勉力而爲,不給您丟臉。”劉選福呵呵的笑道:“文定呀,沒什麼的,相信我的眼光,也要相信自己的能力。你一定可以的,快回鋪子早點睡,明天早去早回。”
文定從劉宅出來,想著自己終於可以到那漢口去了,以前都是聽人家說漢口如何的繁華,四大重鎮(zhèn)如何的繁榮,終於有機會自己親眼去見識了。
(注;‘箇中人’,‘箇中’是指行院。蘇東坡《浣溪沙.徐州藏春閣園中》有這樣的句子:“紅玉半開菩薩面,丹砂濃點柳枝脣,尊前還有個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