廳內(nèi)說話之人的聲音顯得相當陌生,並不似張家哪位表兄,其中一個聲音顯得極爲沉穩(wěn),而另一個則略顯清亮。
小女孩的好奇心起,便悄悄走上前去,從擋板的縫隙間向內(nèi)窺看。
只見廳內(nèi)好似只圍坐了四人,其中二人他認得,敬陪末座的正是她姐夫張廣,坐在左邊的乃是表叔張斐,而右側的是一個三十餘歲面容清癯的中年人,而居於主座之人由於半揹著甄宓的方向,只能隱約看到一個側面。
那人頭戴一皮弁,身著一襲紫色便袍,左側腰間現(xiàn)出一截劍鞘,右側腰間則是一個虎頭鞶囊,內(nèi)裡歸入一截青綬。
男子的肩膀寬闊,將便袍撐得滿滿當當,從側後方看去只能看見臉頰旁打理整齊的鬚髯和半邊堅毅的面孔。
甄宓從小聰慧,從廳內(nèi)幾人的座次和服飾就猜到了另二人的身份。
那常山長史辛佐治也就罷了,但新任常山相討逆將軍顏立善可是近些時日被傳得神乎其神的人物,宓娘便屏息凝神待在原地,想要聽聽內(nèi)裡在說些什麼。
只聽辛毗問道:“明府在白馬和官渡,與曹孟德兩度交手,不知對其人是何看法。”
顏良答道:“曹賊能謀善斷,手下謀臣良將輩出,且能得士卒之力,實乃我河北之大敵也。”
辛毗又道:“噢?曹孟德竟如此了得?可明府不是在白馬大敗曹賊,還險些斬殺此僚?”
顏良慨然長嘆道:“吾只恨當日在瓦邑山下酸瀆水上未能力斬曹賊,不然曹軍失其首腦,大將軍定可一戰(zhàn)抵定中原,扶保天子,重整社稷,也不會有官渡之失矣!”
辛毗亦附和道:“憾甚!憾甚!幸得明府兵出兗州牽制側翼之敵,又得訊回援,才挽回一些局面。”
建下的戰(zhàn)功被辛毗,但顏良卻殊無得意之色,只嘆道:“卻又有何用,且不提南下討逆之事因而廢棄,光只想想那數(shù)萬折損的將士便令人神傷不已。”
一語既出,衆(zhòng)人俱都黯然。
而一板之隔的甄宓心道顏府君不但精於兵馬,想不到還存著一顆仁心,會爲戰(zhàn)死的將士神傷。
張斐看氣氛有些壓抑,便扯開話題道:“末將有一事相告將軍。”
顏良道:“此間並無外人,休武隨意說便是,毋須多禮。”
張斐道:“先前得了將軍的提點,我吩咐族中子弟尋那些相善的商賈輾轉打聽,其中有一兩家商賈曾路過房山,與那賊帥王當打過交道,雖然並不知曉其屯壁何處,但對於山腳下的道路倒悉數(shù)清楚。末將已經(jīng)得了彼之承諾,若大軍進剿,彼輩商賈願遣人指引道路。”
顏良點點頭道:“這商賈倒是個識相的,卻不知陳行之到靈壽是何狀況了。”
廳內(nèi)正說話間,突然樓閣之下傳來一陣匆忙的腳步聲,把廳外的甄宓嚇了一大跳,聽那腳步聲十分沉重,顯然不是留在樓下的婢女,心知又來了旁人,連忙轉到樓廳的另一側躲避。
果然,快步登上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正是顏良的短兵屯長牛大,轉入廳中躬身行禮道:“將軍,靈壽陳假候傳來消息,說是已經(jīng)查清賊人屯壁所在,可下手進剿了。”
顏良聽後大笑道:“哈哈哈,陳行之果然不負衆(zhòng)望,房山之賊可除也!”
甄宓聽見登樓之人進了樓廳,怕自己暴露行藏,便躡手躡腳地繞了半個圈往樓梯方向去,邊走還邊回望。
卻不料她剛剛走到樓梯口,卻與一人迎面撞上,卻原來是她留在樓下的婢女。
小婢女原本躲在避風處歇息,突然看到一個腰佩環(huán)刀的粗魯漢子跑到樓中,待她起身欲要阻攔時,牛大已經(jīng)蹬蹬蹬跑了上去,小婢女連忙跟在後頭登樓查看,因爲身體嬌小又穿了軟底鞋,那輕盈的足音竟沒被甄宓聽見。
“哎呀!”
兩人撞上之後齊聲發(fā)出驚呼,卻驚動了廳中之人,全數(shù)出來查看。
最先走出來的是牛大,他先前登樓時曾看到樓下有個小娘子,倒也不以爲意,只是覺得奇怪爲何一個變成了兩個。
而跟著走出來的是坐在最外側的張廣,他驚道:“宓娘,你爲何在此處?”
這時候顏良等人也都跟了出來,看到一個小丫鬟坐在樓梯口捂著腦袋,而一個妙齡少女則一手扶欄桿,一手按著腰肋之間,眉頭微蹙,顯然是剛纔撞得不輕。
甄宓見自己被發(fā)現(xiàn)了,大爲窘迫,面上升起兩團紅雲(yún),羞慚道:“姐……姐夫,我以爲樓上無人,故而上來賞玩。”
顏良一看對面那少女身材高挑,眉目如畫,那害羞帶怯的樣子簡直要了親命,而聽張廣喊她宓娘,少女答以姐夫,哪裡還不知道這就是甄姬。
顏良一看機會難得,連忙上前半步,故作關心地道:“兩位小娘子可曾傷著?要不要緊?”
說完也不待答覆,回頭吩咐牛大道:“還不快去拿幾個錦墊來。”
甄宓方忍痛回答不打緊,那牛大已經(jīng)跑進廳中,拿了墊在席上的軟墊交給顏良,顏良接過之後直接上前放在甄宓和小丫鬟的身旁,然後退後一步道:“我等正有緊急軍務要處置,就不妨礙小娘子在此處賞景了,告辭!”
按說顏良的這個舉動是顯得有些冒失,這年頭雖然不像後世某朝對女子約束得極其嚴厲,但還是講究男女授受不親。
雖然顏良並未冒失地去扶甄宓,但如此熱心地對一個別人家的女眷,也顯得有些殷勤過頭。
好在顏良遞上錦墊便退後告辭,顯得既關懷又不失禮數(shù),倒是挽回了些許形象。
一旁三人都把這一幕看在眼裡,辛毗眼神玩味,張斐一臉懵逼,張廣則略顯尷尬。
在昨晚上飲宴時,甄氏女相當突兀地隔牆獻曲,辛毗就覺得沒那麼簡單,以爲張家或者甄家有些想法,而在眼下看到甄宓又恰巧出現(xiàn)時,更是印證了他的猜測。
從顏良的表現(xiàn)來看,好似對甄氏女頗多垂青,而對於此二人若是能夠撮合在一起,辛毗甚至樂見其成。
這倒不是因爲辛毗不知道袁熙和甄家的事情,而是因爲辛評、辛毗兄弟都是站邊袁譚,支持袁大繼嗣袁紹的基業(yè)。
袁熙若是與中山甄氏聯(lián)姻,則其勢愈強,雖然眼下袁譚最大的對手是袁尚,不過顯然袁大和他的幕僚們並不樂意見到多一個有力的競爭者。
張斐跟隨顏良時間已久,若說以前的顏良粗直,現(xiàn)在漸漸變得精明,但顏良以前從未表現(xiàn)出特別好色的徵兆,更沒有過這番小意殷勤的舉動,故而把他給驚呆了。
張廣則是在昨夜回屋問過自家娘子,宓娘爲何會冒昧前去彈琴助興,甄道當時雖是把甄宓仰慕英雄這類場面話拿來搪塞,但張廣聽出自家娘子似是有些其他沒有說出的意思,而他心念娘子有孕在身不願多問,只想著聽之任之。
如今看宓娘又恰巧出現(xiàn),而顏府君看上去也異常熱心,怎不讓張廣覺得尷尬。
不管三人再怎麼想,都跟在顏良身後下了樓,張廣卻拖在末尾,向甄宓說道:“宓娘,要不要我喚人來?”
甄宓也有些呆呆的,只是搖搖頭說道:“無礙,歇息會便可。”
張廣點了點頭,便跟著下樓了。
直到腳步聲漸漸不可聞,甄宓才身子一軟,撐在闌桿上的手一鬆,坐倒在錦墊之上。
一旁的小丫鬟見狀也顧不得自己撞得頭暈眼花,急道:“宓娘子,宓娘子,你怎麼了?”
甄宓輕輕喘著氣,搖頭道:“不礙事。”
方纔顏良的大膽舉動,倒也把甄宓給驚著了,尤其是顏良半蹲下身放錦墊時與她靠得極近,那魁梧的身姿讓她感覺到一股極強的壓迫力。
待字閨中的少女哪裡有過這等經(jīng)驗,好在顏良只放下墊子就告辭離去,纔沒讓甄宓下意識往後退卻。
甄宓輕輕拍著胸脯,爲剛纔的場景而羞慚不已,心裡還想著方纔他遞來墊子,自己是不是應該道一聲謝,而剛纔自己吶吶不能言,是不是有所失禮。
小腦袋裡胡思亂想著,就坐在那錦墊上癡癡發(fā)呆,直到一陣北風吹過,讓人覺得身上一陣涼意,這才發(fā)覺在風中吹了半晌。
經(jīng)過剛纔那一出,宓娘也沒了賞景的心思,便站起身來,欲要與小丫鬟相攜著下樓。
這時候,樓閣下突然響起了密集的馬蹄聲,宓娘不禁扶闌而望,發(fā)現(xiàn)數(shù)騎健馬從張氏大門馳出,然後沿著大道直向北門而去。
爲首騎者頭戴皮弁,身著紫袍,那寬闊的背影方纔見過,宓娘目送騎者遠去不見,這才邁步下樓。
在下樓的時候,宓娘暗中回憶,自己怎麼好像就記住了那個背影,但卻想不起那人的臉,只記得那雙炯炯有神好像會把人看穿的眼睛。
且說顏良帶著張斐、辛毗來到城外營中擂鼓聚將,將靈壽之事與衆(zhòng)人說了。
根據(jù)陳正最新的回報,房山上的賊人約有千五百數(shù),只不過其中一大半是無甚戰(zhàn)力的老弱和挾裹的百姓,只有四五百悍匪。
只不過,賊人建在房山上的屯壁倒是挺險要,且上山的道路狹窄,標準的易守難攻。
按說原本這等一千多人的小股山賊,顏良不必親自出馬,但考慮到這是他來到常山之後,對黑山賊動的第一刀,所以謹慎起見,還是決定親自走一遭。
剛剛說清情況,早就憋得發(fā)慌的“討死軍候”首先站出來說道:“末將願帶本部人馬爲先鋒,爲將軍拿下房山。”
顏良看了一眼昌琦,心道這廝倒是個攻堅的好人選,不過脾性太糙,怕是一味硬來會損失不小,便有意爲難他道:“這登山仰攻,你可有經(jīng)驗?”
昌琦梗著脖子道:“倒是並無,不過這些時日沒少帶手下部衆(zhòng)上山演練。”
常山國內(nèi)多山,因著知曉日後要與山賊打交道,所以顏良吩咐各部曲可以拉到附近的山間去操演,習慣山地作戰(zhàn)。
昌琦閒來無事,每日裡便帶人出去,說是說練習,倒是野味打了不少回來。
顏良說道:“讓你去也不是不行,不過,你需得聽從號令,該進則進,該退則退,不得浪戰(zhàn)。”
“行行行,都依將軍。”昌琦一聽有戲,哪裡管那麼多條件,滿口子地答應下來。
雖然昌琦打硬仗是個好手,但這一回顏良卻沒把寶全壓在這貨身上。
在顏良到真定後,他放回家休假的士卒在各郡縣的負責人召集下漸漸集合,如今在真定駐地的士卒已經(jīng)有八九千人。
這八九千人裡,有一些昔日曾經(jīng)有過進山剿匪經(jīng)驗,還有些居住在山地地區(qū),慣走山路的。
顏良前些時候把這些人盡數(shù)抽調到一起,合共七八百人,交給了侄兒顏枚帶著針對訓練,自打顏枚帶著這批人進了真定以西的井陘山餘脈裡就一直沒出來,這一支人馬纔是他的殺手鐗。
顏良問道:“顏枚那小子如今在何處?”
張斐答道:“還在井陘山中。”
顏良道:“遣人去和他說一聲,讓他直接北上去靈壽,記得分散行軍,莫要打草驚蛇。”
“諾!”
“再傳令陳正,讓他提前預備好駐營的地點,需得隱蔽一些。”
“諾!”
“多備繩索,鐵鉤等物,以備不時之需。”
“諾!”
安排好了行軍事務,顏良又對辛毗道:“長史,我料房山之賊除去之後,國中其餘之處的黑山賊匪定會躁動不安,或會滋擾縣鄉(xiāng)。”
辛毗拱手道:“下吏回元氏後,自當督促各縣加強守禦。”
顏良卻道:“光靠縣卒,怕是不濟事。子騫,你且?guī)汕穗S長史去,依從長史調派,並代爲主持下元氏的募兵簡拔之事。”
仲棟自從跟隨顏良北上後,一直沒被委派什麼重要任務,如今被顏良點到,忙不迭道:“末將遵命。”
辛毗也道:“若有明府麾下強兵相助,南邊數(shù)縣定能保得平安。”
顏良擺擺手道:“我麾下之兵,俱爲常山之卒,何分彼此。倒是國中政務,有勞長史多多費心了。”
最後,顏良站起來對衆(zhòng)人道:“此番剿賊,乃是我軍來到常山後的第一仗,務必要打得果決,打得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