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
“殺賊!”
“降者免死!”
夕陽西下,殘陽似血,在濮水邊的官道上野地裡正有無數人在落日餘暉中吼著口號,用手中的刀劍矛戟往面前的敵人身上招呼。
鮮血灑落在崎嶇不平的道路中,灑落在枯黃的野草上,灑落在卑微的塵埃裡,不知經受了鮮血滋養的土地,異日又會結出什麼樣的果實。
在道路旁邊的一處灌木叢中,有一個年輕人正持著長戟與面前的敵人抵死相鬥。
年輕人的武藝不弱,一柄長戟在他手中刺掃勾啄盡得妙用,長戟一勾一旋便將敵人的環首刀帶飛,然後往前一刺將敵人刺翻在地。
就在他要往倒地的敵人補上一下的時候,側面一株灌木之後突然刺出一矛,直往他腰肋要害處而來。
這一矛角度刁鑽,速度極快,眼見年輕人就要身死沙場,突然聽到旁邊傳來一聲厲喝。
“少君小心!”
隨著這聲厲喝,年輕人的身體猛地被人撞開,腳步踉蹌地避過了這致命一擊。
只見一箇中年漢子站在了年輕人之前的位置,用左手牢牢地抓住了矛桿,右手環刀猛力一劈把木製的矛桿劈斷。
對面的兵卒見武器被斷,大驚之下也顧不得再追擊潰卒,拉起倒地的同伴便往後退去。
那年輕人受人偷襲,心中氣憤不已,正要往前去追,卻聽身後傳來一聲呼喚:“少君……莫……追了。”
年輕人一聽中年人的聲音有異,連忙轉身來看,卻只見中年人坐倒在地,被中年人一刀劈斷的半截矛桿仍舊被他牢牢握在手中,而中年人的腰肋間已經染滿了鮮血。
年輕人見此情狀面色大駭,大喊道:“伍叔!”
年輕人跑到中年人身旁,仔細檢查中年人的傷口,見矛桿的尖刃從鎖子甲的鐵片縫隙裡刺入中年人的肋間,一寸半長的矛尖足足刺入了一半,大量鮮血正從傷口處往外噴涌。
“伍叔,我幫你拔出來,你堅持一下。”
中年人見年輕人手忙腳亂地要去拔那半截矛桿,連忙制止住他道:“別……別拔,剛纔一刀劈……劈下去撕開了傷口,我活……活不了了。”
年輕人聽聞之下,眼中的淚水直往外冒,淚水流過滿是灰塵的臉頰,形成一道道黑白交錯的痕跡。
“少君,天快要黑了,你……你別走大路,從野地裡潛藏回……回去,莫要被河北軍發……發現。”
年輕人淚涕俱下地道:“伍叔,我扶你一同回去。”
中年人搖了搖頭道:“我是不成了,少君回去後告訴……告訴家主,伍三不能再追……追隨他了,咳咳……。”
見中年人說話一句一喘,最後甚至都咳出了血來,年輕人十分自責地捶著自己的腦袋道:“都怪我,若不是我,伍叔你也不會這樣!”
中年人十分費力地擡起手,抓住了年輕人的手臂說道:“少君,家主只是……只是一時生氣,又顧念……顧念大局,你切莫怨恨家主。”
年輕人重重地點了點頭道:“我不怪父親,只怪我自己!”
“少君……長大了……”
隨著中年人面帶微笑地說出最後一句話,抓住年輕人的手漸漸失去力氣,整個人往後仰面摔倒,再也沒了氣息。
年輕人看著中年人至死仍舊未能閉上的眼睛,雙眼瞳孔已然擴散,顯得毫無神采,他不由悲從中來,跪伏在屍身上嚎啕大哭,直到再也流不出淚水才停了下來。
這個年輕人正是夏侯淵家的長子夏侯衡,他本應騎著高頭大馬,披著明盔明甲,但如今卻神情狼狽甲冑不全,成爲了潰兵中的一員。
那死去的中年人並非是夏侯衡的叔父,他姓伍,因家中行三,故而叫伍叔,是世代追隨夏侯家的家將。
因著夏侯衡沒能保護好浮橋,被夏侯淵給打發去文稷手下當個殿後的小卒,伍叔勸諫無果,但也被夏侯淵遣去隨扈夏侯衡。
原本曹軍大部隊邊戰邊退倒也沒有太大的危險,但時間不由人,日頭漸漸偏西,而撤退的速度一直被河北軍牽制,走得極慢。
眼見再不加緊撤退,等到天黑後,莫說行路困難,就算是退回到碼頭上,能否安全渡河也是個大問題。
夏侯淵痛下決斷,令一部人斷後,拖住河北軍的步卒,自己帶著大部隊加速南撤。
文稷主動請求爲大軍斷後,夏侯淵雖然不忍,但也只得允了,而夏侯淵更沒空再顧及夏侯衡的事情。
夏侯衡與伍叔二人便隨著文稷的一千多人留下斷後,掩護大部隊撤走。
雖說文稷爲人勇武,手下將士也盡皆驍勇,但曹軍戰了一天屢屢受挫,被留作斷後的將士更是士氣糜爛,哪裡抵敵得住士氣如虹的河北軍。
才只一兩刻鐘,原本尚且處於僵持狀態的局勢就被打破,在河北軍全員猛攻之下,曹軍殿後部隊被打得難以支撐。
文稷知敗局難以挽回,便帶著一部分邊打邊退邊退邊打,仍舊試圖爲夏侯淵的大部隊爭取時間。
顏良心心念念是如何把夏侯淵的六千人包了餃子,哪裡容得眼前的螳臂擋車拖延時間,親自帶領騎兵衝陣,在亂陣之中一槍刺翻了文稷。
曹軍殿後部隊見主將文稷身死,頓時逃的逃降的降,再無抵抗之力。
伍叔畢竟跟隨夏侯淵征戰多年,經驗老道,一看情況不妙便拉著夏侯衡躲開官道大路往田野裡鑽,因而避免了被正面推進的河北大軍化爲齏粉。
河北軍主力根本就不在乎眼前落敗的曹軍殿後部隊,直接加速去追夏侯淵的本部,只散開部分兵卒搜捕逃散的潰兵。
伍叔帶著夏侯衡東躲西藏,擊退了好幾次河北軍的追索,終於藏到了一處灌木叢中。
夏侯衡武技出色,可終究缺乏了臨敵應戰的經驗,在先前殿後之時就屢屢遭逢險境,全靠著伍叔全力護持才轉危爲安,但伍叔身上也因而增添了數道傷口。
這一回,在灌木叢外的戰鬥中,伍叔爲了營救夏侯衡,不惜以身代之,站好了護衛少主的最後一班崗。
夏侯衡用滿是污垢和血漬的手抹了一把臉,收起悲傷的情緒打量起了四周。
此時殘陽已然懸在地平線的遠處,再過不久便要徹底沉入黑暗,遠處的喊殺聲雖然零落,但斷斷續續一直沒有停下。
夏侯衡知道此處非久留之地,他把伍叔的衣著整理妥當,用水囊中僅有的水幫伍叔擦淨臉龐,然後撿起伍叔的刀,砍下幾叢灌木覆蓋在了伍叔的身上。
荊棘刺破了他的手心,但這些許的痛苦比起心中的痛來說簡直無足輕重,伍叔雖說是夏侯家的家將,但從小看著他長大,又時時護持著自己,感情非同一般。
一切處置妥當後,夏侯衡跪在這個護持自己到死的長輩面前,重重磕了幾個頭,然後放下最後一捧灌木,扯下衣襟把環刀綁在了身側,扶著大戟便往南而去。
此處離開濟水碼頭已然不太遠,夏侯衡心中掛念著父親,不知父親是否將大部隊安然帶回了封丘,所以他哪怕是冒著風險也得過去看一眼。
這一回沒了伍叔在旁提點,夏侯衡只得自己打起十二分的小心,時時刻刻注意躲開搜尋潰卒的河北軍,一邊還要在沿途的樹木上刻下標記,以免日後找不到掩藏伍叔的位置。
一開始夏侯衡還能聽到有零星的抵抗聲,但越往南走沿途的河北軍就越多,抵抗聲就越少。
好在天色漸暗,夏侯衡沿著濮水邊的灌木叢中間穿行而過,竟然沒有被發現。
在太陽即將沉入地平線之前,夏侯衡終於來到了濟水碼頭邊的那片小樹林。
按說離著碼頭越近,夏侯衡就應該感覺更安全,但此時的他心裡已經涼了半截,因爲他看到官道上到處都是來來往往的河北軍。
河北軍雖然行色匆匆,但並不像是要去趕著打仗,明顯是局勢盡在掌握,讓夏侯衡心中的憂慮更重了幾分。
夏侯衡小心翼翼地鑽過樹林,找到一顆大樹攀爬而上往濟水邊上望去。
即便是夏侯衡已經在心中做好了最壞的設想,但雙目所見之下的情況還是比想象中的要更糟糕百倍。
放眼望去,官道兩邊密密麻麻的都是人,只是有的人站著,而有的人卻跪著。
跪著的無疑是兗州兵,他們神情沮喪,紛紛被綁縛著雙手一排排跪在道路兩旁。
站著的則是河北軍,他們正趾高氣昂地在道路兩旁巡梭,時不時還對兩旁的俘虜呵來斥去。
而遠處碼頭上的情形更是怵目驚心,狹窄的棧橋上每隔幾步便有或仰或伏的屍體,碼頭邊上還有仍在冒黑煙的船隻,濟水上更是漂浮著一具具浮屍,簡直如同人間地獄般的景象。
面對如此悽慘的狀況,夏侯衡心中如有萬千把尖刀在攢刺,扎得他揪心不已。
他十分自責,認爲是自己的疏忽導致浮橋被毀,從而影響到了全軍的士氣,影響到了父親的抉擇,乃至於有這一場大敗。
他覺得對不起爲自己而死的伍叔,也對不起奮力拼殺的兗州將士們,更對不起親手將後路託付到自己手中的父親。
一想到父親,夏侯衡突然心頭一緊,他來來回回地觀察,看到了昔日曾在一塊兒飲宴的某些軍將,看到了父親手下的軍候,但最終也沒能在跪伏的人羣中間看到父親的身影,讓他心中稍稍好受了一些。
從碼頭上的痕跡來看,不久之前這裡曾爆發過一場激烈的搏殺,雖然浮橋已毀,但仍有不少舟船被搶救出來,兗州兵定然是在碼頭上抵禦河北軍的攻擊,好掩護人順利撤走。
夏侯衡只能在心中不停假設著種種可能,期冀著父親已經安然返歸封丘城中,不然的話他還有什麼顏面回到家中面對母親,面對族中長輩。
就在夏侯衡自哀自怨之時,突然發現官道上行來了一支隊伍。
這支隊伍中每個人的神情都十分輕鬆雀躍,爲首的一員大將極有威儀,每一個路途上的河北軍將士都會向他躬身施禮,而這員大將也笑著一一揮手回禮。
夏侯衡認得那個將領,正是這個紅袍黑甲,滿臉絡腮鬍子的將領一槍把文稷刺於馬下。
當時夏侯衡就在不遠之處,見軍中素有勇名的文將軍竟不是那員河北將領的一合之敵,心中亦是十分驚駭。
當時周遭的兗州兵俱都面如土色,而河北軍則歡呼如雷,當時那震天般響亮的聲音猶在耳旁。
而那面黑底白字,上書“討逆將軍顏”字樣的麾旗,亦成爲了衆多兗州兵們心中的噩夢。
夏侯衡看著這個兗州兵最大的敵人,心中隱隱生出些許恨意,但更多的則是一股慷慨赴死之心。
夏侯衡還是個熱血少年,他簡單地以爲只要解決了面前的顏良,便能夠挽回這場敗局,也能夠洗脫了他丟失浮橋的罪孽。
於是乎,夏侯衡捏了捏密纏蒯緱的刀柄,又緊了緊手中的長戟,等到顏良騎著戰馬經過他藏身的樹下時,縱身往下一躍,手中的長戟往顏良的脖頸要害處狠狠地刺去。
若是夏侯衡手中有一具弩機或許真能夠近距離一發命中,成爲一個絕命的刺客,但問題是他沒有,只能選擇縱躍攻擊這種愚笨的法子。
當夏侯衡在樹上蹬踏借力與穿過枝葉發出的響聲就驚動了樹下的顏良,顏良雖然並未處於戰鬥狀態,但依舊時時保持著警惕之心,右手始終搭在騎槍之上,聽到異響毫不猶豫提起騎槍便往斜上方猛揮過去。
槍桿與戟鋒相擊發出清亮的響聲,夏侯衡藉著魚躍之勢來勢洶洶,但顏良膂力強勁,雖是臨時應變亦有可觀,雙方竟戰了個平手。
夏侯衡藉著這一蕩之力在地面上穩穩站住,提起長戟便要再往顏良處衝去,但顏良卻藉著反彈之力把馬帶開了兩步,冷眼看著這個突然冒出的刺客。
既然刺客已經現身,自然不消顏良親自動手,被突如其來變故驚嚇到的短兵近衛們已經在顏良身周圍了裡三層外三層,更有好幾人前去圍攻刺客。
夏侯衡見一招失手,而四周的河北士卒已經圍攏過來,知道自己在所難逃,便豁出性命猛攻面前之敵。
有道是“一人必死,十人不能當”,夏侯衡既然生了死志,便如同一頭發了狂的猛獸一般,只知進攻不知防禦,對於可能傷到自己肩臂等處的招數全然不顧,要與面前之敵以命相搏。
而顏良的短兵近衛們雖深恨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刺客,但沒有人願意與狀若瘋狗的夏侯衡拼命,一羣人便圍著他遊鬥。
夏侯衡再如何狂勇,但雙拳難敵四手,何況身遭十餘個河北士卒的圍攻,就在他將將要被亂刀砍死之時,處於人羣包圍之中的顏良卻喊道:“留他一命!抓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