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將在陳留、濟陰的時候，雖然也僥倖得了些微末功勞，但始終覺得，若非是大將軍並一衆(zhòng)同袍在官渡牽制住了曹軍主力，使得兗州後方空虛，怕是我也無法得逞。”
“在濮水以北的郡縣盡數(shù)納入我河北之手後，末將不敢再行分薄兵力，又尋思明公在官渡與曹賊相持，或有用到末將的時候，便悄然率軍西返，欲要襲取封丘，爲明公在邊路打開局面?！?
“當時，末將曾遣人拜謁淳于將軍，淳于將軍對末將的提議也頗爲讚許，稱說若向封丘用兵，淳于將軍願意遣人呼應?！?
“不料末將剛剛在酸棗紮營，將士們尚且沒來得及休整完畢，便收到淳于將軍所遣司馬趙叡求援。我急率人馬往赴烏巢，到得烏巢之事，正看到烏巢火起，而淳于將軍爲了護住糧船，率兩千部伍死守碼頭，硬抗曹軍樂進所部數(shù)千人?！?
“末將與淳于將軍合兵之下，方纔逐退樂進所部，又追擊其至陰溝水畔。在陰溝水畔，敵將徐晃、夏侯惇等人先後來戰(zhàn)，所將之兵不下萬數(shù)。幸得末將在交手之時僥倖擊傷曹賊心腹夏侯惇，致使敵軍士氣虛浮?！?
“而曹賊不敵我與淳于將軍聯(lián)手，遂退過陰溝水，縱火燒橋，欲阻攔我軍往援官渡。幸得先前淳于將軍拼死護住了運船，我等纔可以乘坐運船走水路取道鴻溝水繞至官渡戰(zhàn)場?！?
“當末將來到官渡戰(zhàn)場之時，正見著張將軍從萑苻澤中繞路欲要襲取曹軍後路，張將軍先前與曹軍多次交手，手下部衆(zhòng)亦損失不小，遂與末將合兵北進。”
“在沙堆東側(cè)一處營壘之外，我部正好迎面撞上敵將樂進，遂與之大戰(zhàn)一場，擊潰樂進所部，並逐退來援的徐晃。我部從樂進手中救下奮威將軍與審治中之子審觀，方纔得知奮威將軍與審氏兄弟以孤弱之兵力拒曹賊大軍，終究力不能敵?！?
“惜乎，末將終究是來遲了一步，未能趕得上馳援奮威將軍與審氏兄弟，竟使得審觀之兄審旻戰(zhàn)死疆場，哎～～～！”
由於先前顏良的表現(xiàn)令袁紹十分滿意，所以面對袁紹的問題，顏良索性一五一十地從頭說起。
當然，這中間七分真三分假，那些經(jīng)過藝術(shù)加工的內(nèi)容混在真實的過程中，即便是讓跟在顏良身邊的人都傻傻分不清楚，更遑論袁紹與堂內(nèi)一衆(zhòng)臣僚。
聽到審配的長子竟然死在了官渡，堂內(nèi)衆(zhòng)人第一回得知的衆(zhòng)人顯然露出了十分驚訝的表情。
袁紹也感嘆道：“正南剛正不阿，二子亦不遑多讓，是餘負了正南?。 ?
顏良端起杯子喝了口建安五年的涼白開潤了潤喉，順便留出一些時間讓袁紹與衆(zhòng)人發(fā)表感慨，然後繼續(xù)說道：“我等從奮威將軍處得知明公正在北邊收攏人手，以待再與曹賊決個生死，便急切引兵繼續(xù)北上欲要呼應明公。”
“行不多時，便遇到曹賊自將大軍來逆，我等麾下將士心繫明公安危，又兼與曹軍盡數(shù)有怨，於是人人爭相效死，雖兵力弱於曹軍，仍舊戰(zhàn)了個旗鼓相當?！?
“曹賊連連遣出於禁、樂進、徐晃、許褚、曹純、韓浩、史渙等將來戰(zhàn)，我軍漸漸落於下風。關(guān)鍵時刻，文將軍率一支殘部不顧安危從西側(cè)殺向曹賊本陣，引得曹軍各路回援，方纔與曹軍脫開戰(zhàn)鬥?！?
這後面的經(jīng)歷，袁紹亦從其他人口中得知一二，如今聽顏良說得輕描淡寫，但卻知道其中艱險重重，嘆道：“若非立善極速馳援，則大事休矣，官渡雖敗，然立善之功不可沒?！?
堂內(nèi)衆(zhòng)人見袁紹如此稱讚顏良，雖知顏良絕對配得上此功，但仍舊各懷心思地看向了他，豔羨者有之，嫉妒者有之，崇敬者有之，感佩者有之。
不料當事人的顏良卻再度避席而起，朝袁紹拜道：“稟告明公，末將不過適逢其時，實不敢居功。”
顏良這番說辭，衆(zhòng)人還以爲他是尋常謙謝之語，不料顏良又道：“若非淳于將軍先力拒曹軍，守得運船不失，末將也無以如此迅捷趕至官渡。”
“若非奮威將軍與審氏兄弟，文將軍與辛參軍等人力抗曹賊，拖延曹賊進攻的步伐，則官渡形勢早已糜爛?！?
“若非張將軍雖被曹軍擊退，仍整肅兵馬尋機而戰(zhàn)，爲末將指引方向，即便末將初至官渡，亦不曉地形，無能爲力?！?
“若非明公與顯思公子沿途一路收攏士卒，更親自坐鎮(zhèn)濟水碼頭，猶如柱石擎天，泰山鎮(zhèn)海，使得將士歸心士卒奮勇，我等方纔能賈勇力戰(zhàn)，逐退曹軍?！?
“若非文將軍率領(lǐng)殘兵捨生忘死阻擊曹軍，則那一場大戰(zhàn)結(jié)局猶未可知，僅僅憑著文將軍身上新負創(chuàng)傷二十餘處，便非是末將所能比擬。”
“若末將只憑著因緣際會，便忝稱有功，那又如何對得起死戰(zhàn)不退的將士們。”
顏良這一番話等於是拎重點劃綱要一般把衆(zhòng)人的功勳刻意提及，顯得有理有據(jù)，讓衆(zhòng)人心中稱讚他識大體明進退。
袁紹亦輕捋鬍鬚，面上的神情輕鬆了不少，尤其是顏良將他親自坐鎮(zhèn)碼頭比作柱石擎天泰山鎮(zhèn)海，讓他極爲受用。
對於這一場大敗，袁紹亦有所反思，知道此刻需得藉機提振士氣，便順著顏良的話頭道：“立善所言極是，衆(zhòng)將亦是有功，當各加封賞。”
顏良向袁紹一揖後又道：“末將還有一事容稟。”
比起軍議之初，袁紹如今心情顯然好了很多，便點頭道：“立善但言無妨。”
“此番我軍舉四州之力南下，攻疲弱之敵，有若以鎰稱銖之勢。然南下之後，軍中卻有人以爭權(quán)奪利排除異己爲先，不顧大局，一味任用私人，乃至於有烏巢之失、官渡之敗。末將請明公罷黜奸佞，處置蠹賊，以還將士們一個公道?！?
雖然顏良並未指名道姓，但任誰都知道這是衝著郭圖而去，誰讓他們倆先前就互掐，且郭圖一直死死摁著顏良不讓他出頭。
若說顏良先前的那番話是向衆(zhòng)多在此戰(zhàn)中出生入死的同袍們示好，乃是示人以顏良的謙沖之姿。
那眼下這番話無異於是向某些人正式宣戰(zhàn)，向衆(zhòng)人宣示顏良依舊是那個剛強敢爲的顏良。
若說這一場大敗，最大的責任還要落在袁紹自己身上，但袁紹素來剛愎自負，哪裡會自承其錯，則勢必要找人來背這口鍋。
但這口鍋實在太大太重，等閒小身板還背不起來，即便是失了烏巢的淳于瓊和臨陣倒戈的高覽加起來，都還託不起這口大鍋。
顏良的這番話，亦是藉著機會把這口鍋往郭圖身上引，誰讓在烏巢戰(zhàn)敗應該負責的韓荀與臨陣倒戈的高覽都是他一力舉薦的將校，尤其是高覽的背叛，讓郭圖簡直洗都洗不清楚。
袁大將軍聽了顏良的話，臉色又重新陰鬱了下來，正自陰晴不定地盤算著些什麼，堂內(nèi)衆(zhòng)人俱都屏氣息聲靜觀其變。
在生死存亡的時刻，郭圖久於鬥爭的經(jīng)驗告訴他，他必須立刻站出來挽回一些局面。
郭圖出列道：“啓稟明公，末吏識人不明，薦人不淑，乃致有此之失，末吏有罪，還請明公責罰。”
郭圖這番話態(tài)度看似良好，但話裡話外的意思只肯承認“識人不明薦人不淑”，對於顏良所言“爭權(quán)奪利排除異己”等指責卻一概不認。
顏郎見郭圖跳了出來，便也不給他絲毫面子，駁斥道：“郭監(jiān)軍幾次三番薦舉韓荀，其在短短數(shù)月之間，接連在杜氏津、雞洛山等地敗績，你猶自薦其協(xié)助淳于將軍督運糧草，可是視大軍糧運爲兒戲？將明公的南下大計置於何地？”
顏良一頂頂高帽子扣下來，郭圖也有些吃不太消，連忙答道：“韓莒子亦是河北重將，多年征戰(zhàn)有功，即便偶有小失，亦瑕不掩瑜?！?
顏良哪裡會放過他，繼續(xù)追擊道：“韓莒子是河北重將不假，但文將軍馳名天下十載，雖遇小敗而被汝等埋沒半年之久。在曹賊來襲之後，若非文將軍一力抵敵，負創(chuàng)二十餘處仍死戰(zhàn)不退，你我還能安然在此高論？同爲河北重將，何得厚此而薄彼也？”
韓荀再如何能打，總是及不上顏良、文丑的名聲，而顏良這番話明著是爲文丑打抱不平，但明眼人都聽得出來，是在爲他自己被逼得當了幾個月的“釣魚將軍”，想要擔任偏師還差點被郭圖所阻擾所出一口惡氣。
郭圖被逼問得有些亂了方寸，下意識答道：“文將軍威名赫赫，豈能行督運糧秣等小事。”
“哈哈哈哈！”
回答郭圖是顏良極爲放肆的一陣大笑，然後瞪眼戳指地道：“那伯屈兄該當擔當何等重任？率軍攻堅？此等大任不是被汝所薦的高覽竊據(jù)了麼？還生生送其叛投曹賊，引曹賊擊我之虛，汝還有何話可說？！”
“你……！你血口噴人！高覽背反與我何干，其人雖由我所薦，然亦是明公所任……”
顏良直接打斷了郭圖道：“你的意思是大將軍委任高覽背反？豈有此理！還不是汝等奸佞小人，整日裡爭權(quán)奪利任人唯親，枉顧大局，陷大將軍與衆(zhòng)將士於險地。末將懇請明公懲處此等奸佞之徒，以儆效尤?！?
顏良最後這句話自然是對著袁紹說的，而郭圖還待繼續(xù)分辨，卻被袁紹擡手一揮，冷哼一聲制止。
顏良與郭圖的矛盾袁紹早就心知肚明，甚至而言，這種矛盾是在他的默許之下才越來越大。
當顏良剛開始說話的時候，袁紹就清楚顏良要做什麼，無非是藉著此番建功得勢，要對老對頭趕盡殺絕。
或許是顏良的鋒芒畢露，讓袁紹感到微微不快，袁紹細思之下，若是應了顏良的請求，狠狠懲處了郭圖，則會驕縱顏良的心思，日後也少了制衡顏良的一枚棋子。
雖然顏良此番立下大功不假，但一個強橫的武將總是讓袁紹心生警惕，但郭圖這等謀臣則不會令袁紹感到有多少威脅。
有了計較之後，袁紹便對郭圖說道：“公則，汝可知罪？”
郭圖一聽袁紹仍舊稱自己的字，便知道事情有寰轉(zhuǎn)之機，連忙俯首叩拜道：“末吏知罪，末吏知罪?！?
袁紹道：“既然你已經(jīng)知錯，那便罷免一應職事，罰薪俸一年，歸家閉門思過，好好檢討一番?！?
這個處罰看似很重，但明顯留了後手，郭圖心中雖然不忿，但也知道此刻不是討價還價的時候，連忙叩拜道：“末吏……在下領(lǐng)命，定好生檢討，深刻反省?！?
既然責罰了郭圖，袁紹便也沒停下，繼續(xù)道：“仲簡，汝可知罪？”
淳于瓊雖然與郭圖同爲潁川人，但資格要比郭圖老得多，對於近來郭圖受袁大將軍信重，隱隱有壓過自己一頭也有些不滿，又剛剛受了顏良救命的大恩，更十分費心費力地爲自己開脫，故而樂見顏良佔了上風而郭圖吃癟。
原本還在看顏良與郭圖相鬥的淳于瓊突然聽到袁紹喊道自己，連忙避席而出叩拜道：“末將知罪！還請明公責罰?！?
若是這一回沒人爲淳于瓊說話，那面對他的結(jié)局肯定要比郭圖更慘，一擼到底是最起碼的，若是一個不慎就是轅門斬首的待遇。
但這一回顏良給他編造了小心謹慎兩手準備，留下四十萬石糧食的故事，更強調(diào)了他堅守碼頭保得運船不失，才讓顏良所部能及時走水路支援官渡。
而淳于瓊不以功掩過的態(tài)度，也讓袁紹對他的印象大爲好轉(zhuǎn)。
加上剛纔郭圖的處置都是高高舉起輕輕落下，所以淳于瓊對自己的境遇倒也並不太擔心。
事實果然如淳于瓊所料，袁紹說道：“汝不能安守烏巢，其罪莫大，當罷黜一應職事，好生檢討。然念在汝事先有所準備，分出一批糧秣另行屯儲，在曹軍攻打來後又能固守不退，保下運船的份上，著汝以戴罪之身，協(xié)助糧秣供輸?！?
淳于瓊一聽，雖然自己被免了職，但仍舊戴罪帶兵，日後要起復那就容易得多，連忙叩首拜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