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郡,馬城。
馬城地處代郡最東北角,與上谷郡的寧縣、廣寧縣相鄰。
在馬城的北邊有一條自西北向東南流淌的河流,名曰歠仇水。
在歠仇水的上游有一座山,名曰彈汗山,從數(shù)十年前就廣爲(wèi)幽州地區(qū)的漢胡人民所知。
然而彈汗山既不高聳又不巍峨的,周邊也無什麼名勝古蹟,它的出名乃是因爲(wèi)一個人,一個鮮卑歷史上鼎鼎有名的雄主,檀石槐。
在檀石槐發(fā)跡之前,鮮卑仍舊無法擺脫零散的遊牧民族習(xí)性。
然而檀石槐從小就仰慕建立匈奴王朝的冒頓單于,並以此爲(wèi)榜樣,通過制定律法,恩結(jié)部衆(zhòng),最終讓零散的鮮卑各部俱都順服於他麾下。
表示宣示他所率領(lǐng)的鮮卑與以前的零散部落聯(lián)盟不同,檀石槐決定在歠仇水水畔的彈汗山建立鮮卑王庭,自封爲(wèi)王,分設(shè)鮮卑大人掌管各部。
大漢朝廷也意識到了北方胡族出現(xiàn)了新的領(lǐng)袖,還曾試圖封檀石槐爲(wèi)王,以和親故伎安撫。
然而,檀石槐卻斷然拒絕了漢王朝的好意,鐵定了心要與大漢爲(wèi)敵。
從此,鮮卑與漢民族的矛盾便愈發(fā)尖銳,大戰(zhàn)時時有,小戰(zhàn)無停歇。
直到檀石槐去世,繼承人沒有檀石槐的氣魄與能力,漢鮮關(guān)係才稍有和緩。
當(dāng)然,即便是在漢鮮關(guān)係十分惡化的年代,漢民與鮮卑人之間的交易也沒有完全中斷,畢竟大家都還是要恰飯的嘛!
而靠近彈汗山,居於歠仇水中游的馬城,便屬於十分合適的貿(mào)易地點。
漢人從此處購買北地胡人的馬匹、皮革、牛羊,而胡人從此處購買絲綢、布帛、菽豆、粟米、鹽巴等物。
此城的名字,也正是因爲(wèi)大量的馬匹貿(mào)易而得。
在董卓之亂開始後,幽州也隨之大亂,劉虞、公孫瓚、袁紹等人交相攻伐,馬城這個邊境小城也就陷入了無序之中。
閻柔在鮮卑人的幫助下,殺死護烏桓校尉邢舉,自代其位之後,寧城、廣寧、馬城這三個相鄰的城池便被閻柔所佔據(jù)。
閻柔也通過在三地任命官吏、市吏,收取市稅,獲得了用以養(yǎng)兵的錢糧。
由於閻柔最初的上位得益於鮮卑人的幫助,故而他在發(fā)跡後對鮮卑人也頗多寬縱。
鮮卑胡兒更絲毫沒有什麼自我約束的覺悟,時常惹出事端,攪擾得當(dāng)?shù)匕傩湛嗖豢把浴?
眼下,在馬城縣寺中,一羣披髮左衽的胡兒佔據(jù)了縣寺大堂大吃大喝高聲笑鬧,而被閻柔任命的縣長、縣丞只能皺著眉頭強忍不快列席相陪。
“來來來,喝酒喝酒!”
“喝!幹了!好!”
“哈哈哈!”
“來,吃肉吃肉,這豬肉雖然不如羊肉味美,但也有幾分嚼勁。”
“大人說得有理,我覺著這豬蹄啃起來香。”
“來,再乾一杯!”
主位上一名而是出頭的胡兒早已經(jīng)喝得紅光滿面,身上的袍服也因爲(wèi)天氣炎熱敞開著,露出胸口粗糙的皮膚和茂密的胸毛,猶自一手抓著一塊大棒骨,一手?jǐn)E起大海碗與在座衆(zhòng)人招呼。
這二十出頭的胡兒正是軻比能之弟苴羅侯,自從其兄軻比能以小部落的豪長髮跡,漸漸在代郡、上谷以北的鮮卑諸部中建立威信,成爲(wèi)實際上的統(tǒng)治者,苴羅侯的地位也是水漲船高。
此次,閻柔向軻比能請求出兵侵?jǐn)_幽州刺史袁熙,軻比能雖然沒有親自帶人前來,但也派了弟弟苴羅侯出馬相助。
在這些年裡,幽州政局連連改易,劉虞、公孫瓚、袁紹相繼登臺,使得地方的統(tǒng)治力量大爲(wèi)削弱,無力庇護邊境的民衆(zhòng)。
故而鮮卑對漢民的侵?jǐn)_連連得手,讓鮮卑胡兒越發(fā)囂張放肆,無所忌憚。
此番南下也是如此,苴羅侯帶著本部兩千人,並十來個中小部族合共五六千人,幾次劫掠下,幾乎人人都收穫豐厚,且還沒遇到什麼頑強的抵抗。
唯一有些麻煩的是袁熙親將五千州兵追擊,結(jié)果被閻柔用計設(shè)伏大敗,讓鮮卑兒們又順勢繳獲了不少衣甲刀劍。
由於這場劫掠戰(zhàn)爭過於順風(fēng)順?biāo)r卑兒們失去了草原牧民的警惕之心,這些部落豪長大白天的便在城內(nèi)飲宴。
上有所好,下必效焉。
雖然大多數(shù)胡兒肯定不懂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不過並不妨礙他們向豪長們學(xué)習(xí)。
馬城外的一些胡兒營帳裡,也到處流露著歡快的氣氛,那些平時日子過得苦巴巴的胡人牧民們,也都享用著這些時間搶掠來的繳獲,整日裡飲宴不停。
他們的營帳雜亂無章,東一處西一處,基本都以各自的部族湊成一個個小圈,營帳之間的道路或?qū)捇蛘翢o規(guī)律。
而營帳的外圍,也沒有漢人部隊紮營時會立的寨牆,更別提壕溝這等防守利器。
在營帳外兩百步外的一座矮丘上,兩名騎手安坐馬上,對著營帳處指指點點,其中一人笑道:“雅格兄長,你看那些胡兒也太不著調(diào)了,在城外立營竟然絲毫不設(shè)守備,大白天地就飲酒作樂。”
雅格道:“曼吉,或許是離家久了,你忘了我等在涼州的時候,也不是這樣隨便扎個帳篷就歇息了,又哪裡會安排什麼防禦設(shè)施。”
曼吉道:“嗨,在家中附近部落無論是羌人還是氐人,或是胡人,大家都差不多,立不立營也無所謂,可漢人作戰(zhàn)與我等部族作戰(zhàn)又不一樣,若是不立營設(shè)防,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雅格笑道:“你這還不是跟隨隗頭兒後學(xué)來的本領(lǐng),倒嫌棄起自家來了。”
曼吉道:“這不是將軍教導(dǎo)的麼?要時時學(xué)習(xí),時時進步,不然我等與這些蠢笨蠢笨的胡兒又有何異?”
雅格點頭道:“嗯!你說的是,將軍的吩咐必有其道理。”
說話的二人俱都穿著鮮卑胡兒的服飾,結(jié)著鞭發(fā),胯下的坐騎也多掛著胡人慣愛裝飾的銀鈴、綵帶。
不過,他們所說的話語卻是漢話,而且是帶著一些西羌口音的漢話。
如此怪異的組合,當(dāng)然不會是巧合。
雅格與曼吉都是西涼羌兒,當(dāng)初跟隨麴義與隗冉一起來到冀州,一晃十餘年過去了,倒是再也沒有機會回去。
在中原待了十餘年,二人除了面龐、口音還有些異樣,其餘的生活習(xí)俗、思維習(xí)慣已經(jīng)與漢人並無多大差異。
二人也因爲(wèi)屢立戰(zhàn)功,加上又比較年輕,被選入第二期教導(dǎo)營中參加過一段時間的訓(xùn)練。
這一次北上幽州,二人在隗冉麾下一同從徵。
因爲(wèi)二人在西涼的時候與鮮卑人有過接觸,會說一些鮮卑話,故而被派來打探鮮卑人的軍情。
高柳城中,也不乏鮮卑人。
二人經(jīng)過一番收拾打扮,把髮髻重新解開,裝扮成了鮮卑人的樣子,從高柳一路東行,途中悄然制服了幾個鮮卑遊騎,打聽到了一些情報,更有助於他們潛藏行跡。
跟隨苴羅侯前來劫掠的鮮卑人本就是十來個部族的聯(lián)軍,彼此之間本就並不相熟,甚至曾經(jīng)還相互攻伐敵對,大家派出的遊騎斥候也互相沒有歸屬。
雅格與曼吉二人便僞裝成了其中一個不大不小部落的遊騎,大搖大擺地抵近到了鮮卑胡兒的營寨外查探。
二人跟隨隗冉征戰(zhàn)多年,經(jīng)驗豐富,眼光毒辣,繞著帳篷羣走了一圈,便看出了哪裡人多哪裡人少,哪個區(qū)域的胡兒精銳些,哪個區(qū)域的胡兒疲賴些。
順利完成了查探任務(wù)的二人倒並未立刻返回報信,而是待在馬城西門外的這一處矮丘上靜靜等待。
過了一會兒後,西南邊的官道上來了一隊車馬。
曼吉跳到馬背上登高遠(yuǎn)望,仔細(xì)看了一會兒後面露喜色,說道:“兄長,是蘇掌櫃的人。”
雅格也笑道:“果然是來了,我等去送他們?nèi)氤前桑 ?
二人一邊往車隊處迎去,曼吉一邊一邊問道:“兄長,你說蘇掌櫃的酒能起效麼?”
雅格道:“你難道忘了虎迷迭那傢伙?他那麼大的塊頭也不過是偷喝了小半囊便醉了整整一天,醉翻那些胡兒還不是輕而易舉。”
虎迷迭是二人的小夥伴,也是隗冉麾下的羌人,在黑山之戰(zhàn)的時候也不知道這廝在哪裡聽聞了有可以醉倒人的酒,不服氣之下去偷喝了小半囊,結(jié)果醉得不省人事,醒過來後還被重重懲罰,淪爲(wèi)笑柄,時不時被同僚們拿出來當(dāng)笑話。
曼丹聞言會心一笑道:“那蠢貨,和胡兒有的一比。”
二人在商隊的警惕之中來到近前,雅格從懷中掏出一面木牌在商隊頭領(lǐng)面前稍一展示便收了回去。
商隊頭領(lǐng)頓時放鬆警惕,走上前低聲道:“二位,這幾車都是配好的好酒,還望二位配合我等運進去。”
雅格點點頭,然後一本正經(jīng)地道:“終於送酒來了?還不趕緊跟上。”
雅格與曼吉在頭前帶路,很快便把車隊帶到了鮮卑胡兒的營帳前。
在靠近營帳之前,各部族中倒還是有一些遊騎出來詢問是什麼人。
雅格與曼吉便用他們那帶著口音的鮮卑話與他們道:“這是漢人商隊運來的好酒,比上次那些酒還要美味,是專門送予苴羅侯大人飲用的。”
有二人的解釋,衆(zhòng)鮮卑遊騎也不疑有他,絲毫沒有什麼防備。
不過遊騎們打量了一眼這十來具裝滿陶罐的貨車,便生出了些別樣的心思。
胡兒們在馬城附近駐紮多時,城內(nèi)漢人釀造的酒早就被他們喝完,如今大都喝的是自釀的馬奶酒。
前幾天,有一隊漢人商隊運來了幾車酒,很快便被苴羅侯以及幾個有權(quán)勢的部族首領(lǐng)給瓜分殆盡,很多胡兒根本就沒享用到。
這一次眼瞅著運來的酒比上次更多,哪裡肯放過。
這些遊騎們便各自回到自己的部族向自己部族首領(lǐng)稟報此事。
這些部族首領(lǐng)多是嗜酒如命的傢伙,聽聞有漢人釀造的好酒運來,立刻帶著人衝了過來,想要分一杯羹。
各個部落的帳篷本就混雜在一起,一個部族出動了,周邊的部族很快就聞聽了消息,也跟著出動。
所以從帳篷區(qū)域到馬城西城門這不過短短一里路的距離,商隊走得是越來越慢,還不停應(yīng)付前來“討”酒的胡兒,很快就寸步難行,被衆(zhòng)多胡兒給圍堵在路中間。
商隊的護衛(wèi)本就沒多少人,哪裡擋得住這麼多鮮卑胡兒擁來哄搶,然而胡人也不敢過分動粗。
因爲(wèi)雅格與曼吉跳到馬背上大聲喊道:“你們不要亂來,這酒商是苴羅侯大人特意邀請來的,若是誰敢下手搶酒,苴羅侯大人定不會饒了他。”
諸多前來搶酒的胡兒就不樂意了,畢竟能被苴羅侯邀請到城中飲宴的部族首領(lǐng)也就那麼些,還有不少豪長沒有列名期間。
若是這些酒運進了城中,定然都會和上一次那樣,被苴羅侯身邊的親信豪長瓜分殆盡,哪裡還輪得到他們喝上一口。
有人便嚷嚷道:“這回酒商運來這麼多好酒,我等少不得也要分上一些,不能都讓城裡的人喝完了,你們說對不對?”
其餘人紛紛附和道:“對對對!我們也要喝酒!沒酒喝不如回草原上去。”
此處鬧出的動靜自然驚動了馬城城門處的守卒,苴羅侯雖然麻痹大意,但好歹還知道些章法,把馬城城門的守卒盡數(shù)換成了自己人。
守西城門的正是苴羅侯手下親信騫思代,他聞聽消息後立刻帶著城門守卒上前接應(yīng)。
騫思代作爲(wèi)苴羅侯的親信也跋扈慣了,帶著守卒們揚起鞭子就是一陣亂抽,把擁擠的人羣分開,上前道:“爾等是要作亂麼?這可是苴羅侯大人指名送來的好酒!”
被抽打的普通胡兒俱都敢怒不敢言,不過在人羣中還是有一些部落豪長在,有人便不忿騫思代的跋扈,上前道:“騫思代,我等都是奉軻比能大人之命來相助的,既然如今有好東西,爲(wèi)何苴羅侯大人不肯與我等分享?”
騫思代見來人身份貴重,也不敢造次,不過也毫不客氣地答道:“這些酒怎麼分,自有苴羅侯大人說了算,難道你們要質(zhì)疑軻比能大人與苴羅侯大人嗎?”
那部落豪長卻道:“軻比能大人與苴羅侯大人素來處事公平,不過我等卻信不過你騫思代,指不定酒運進了城,就被你騫思代暗中扣下來了,大傢伙說是不是啊?”
“對對對!我們要喝酒,我們要喝酒,讓苴羅侯大人給我們分酒!”
騫思代被人當(dāng)面指責(zé),氣得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不過他見周邊衆(zhòng)人羣情涌動,也不敢做出什麼出格的事情,便撂下狠話道:“你們給我記著,我這邊去向苴羅侯大人請令!誰要是膽敢擅動,有他的好看!”
說完,騫思代便留下些人看守,自己打馬入了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