幷州,太原郡,晉陽城。
晉陽城處於汾水與晉水的交匯之處,往北可去雁門、定襄、雲(yún)中諸地,往西可達西河、上郡,南下可至上黨、河?xùn)|,往東便是常山,可謂四方通衢商旅輻輳。
戰(zhàn)國時代,晉陽就因爲其地理特質(zhì)成爲過趙國國都。
迨至秦漢以來,也一直是太原郡治所,其後又成爲幷州州治所在,可見其重要地位。
因著汾水和通往東西南北的道路,太原素來是商旅來往中轉(zhuǎn)的重要樞紐。
自從張燕伏誅,通往冀州的陘道被打通,黑山賊大受打擊,還留存下來的楊恪等部也低調(diào)了不少。
對於商旅而言,這無疑是最好的行商環(huán)境,更促進了晉陽進一步繁榮起來。
正如元氏城的周邊有白石山、封龍山、靈山一樣,在晉陽城的西邊也有本地的的名山曰龍山,其上修有龍山祠,供奉著名曰龍山君的山神。
在民間有種種說法,龍山君最爲關(guān)照經(jīng)常走遠路的商人和旅客,只要在遠行前後前往龍山祠奉上祭品,便能護佑他們一路平安。
有了這個光環(huán)加持,龍山之下相當熱鬧,成爲晉陽城周邊最爲熱鬧的鄉(xiāng)鎮(zhèn)。
在龍山下的最大的酒樓龍山酒樓內(nèi),不少前來祭拜龍山君的商旅正在此處休息。
龍山酒樓是一座四方形的二層建築,底層是個挑空的大堂,二樓上邊一圈是包廂。
這種形制的建築很是巧妙,在二樓包廂裡的客人只要打開面朝中間的窗戶,便能夠聽到一樓大堂中的議論。
而對於大多數(shù)商人們而言,消息便是他們的獲利來源。
若是能知道某地歉收糧價大漲,某地士族大戶最近要聘娶急需大量蜀錦,某某酒在某地暢銷,那若是手中有相應(yīng)貨源,憑藉著太原四方通衢的特質(zhì),狠狠賺上一票那也是美滋滋。
往日裡不管大家生意做得如何,基本上都是喜氣洋洋,說著一些自己的得意之事。
不過今天龍山酒樓的氣氛卻有些沉悶,大家都是唉聲嘆氣,時不時有人拍著桌子怒喝幾聲。
“哎,我以爲賊首張燕死後,困擾十餘年的黑山之患總算解決了,卻沒想到剛剛消停了幾個月,竟然又死灰復(fù)燃。”
“誰說不是呢?自打張燕伏誅,井陘重新開放,沒了人收買路錢,我等的日子好過了不少。可這些天殺的傢伙怎麼就死不絕,又出來禍患天下了!”
“你們說這新冒出來的黑山賊倒地與張燕有沒有關(guān)係?亦或者是別他處冒出來的強人?”
“自是有關(guān)咯,你沒聽說嘛?最近屢屢騷擾井陘商路的賊首名叫張?zhí)梗耸俏羧蘸谏饺筚\首之一。”
“昔日三大賊首?那爲何度遼將軍在剿滅黑山張燕的時候沒有順手一起解決了?”
“度遼將軍那是何等人物,豈會留下張?zhí)梗敃r也派兵進剿了,張?zhí)共粩常坏迷p降。沒想到此人賊心不死,這次又逃回黑山佔據(jù)山頭,襲擾商道。”
“對!我還聽說了,這張?zhí)拱∈呛谏劫\第一任頭目張牛角之弟,張牛角之子張臨和張燕之子張方也都還在,如今佔據(jù)了羊頭山一帶,你們經(jīng)過羊頭山一帶要小心些。”
“啊?我後幾日便要路過羊頭山往上黨去,會不會遭遇不測?”
“那就要看你擊敗龍山君的時候盡不盡心咯?若是盡心龍山君必然護佑著你。”
“得了吧!早些年我們還不是一直祭祀龍山君,但黑山賊沒少受過我等過路費。”
“那畢竟你人沒事,破財消災(zāi)了不是?”
“你倆別爭了,還是說回黑山賊之事,這張?zhí)箒韯輿皼埃缃駯|去井陘的道路已經(jīng)很難走了,你們可有什麼應(yīng)對之法?”
“哎!還能如何應(yīng)對,嚮往日一般使錢買路唄!”
“怕是不行,前幾日走井陘的商旅也嘗試使錢買路,但那些賊人獅子大開口,竟要取走商貨的一半。”
“什麼!?一半?這些傢伙怎麼不去搶?”
“嘿!你還別說,你不給的話他們還真會搶!”
“呃……那那幾個商旅都如何應(yīng)對的?”
“有兩撥商隊捏著鼻子認了,交出一半商貨買路。”
“啊?那不是虧到家了?”
“沒辦法,有一撥商隊不願交出買路費,還仗著護衛(wèi)夥計衆(zhòng)多欲要強闖,你們猜怎麼著?”
“怎麼著?”
“被全部截了下來,中間死了幾個護衛(wèi)夥計,商貨被搶掠一空,商隊首領(lǐng)還被俘虜了去,通知家人交贖金贖買。”
“這麼慘?”
“誰說不是呢?那些賊人可兇殘得緊,看上去比昔日張燕在時還要囂張。”
“那今後井陘的路豈不是又斷了?”
“哎!誰知道呢!”
“這夥賊人如此囂張,高使君就不管嗎?”
“哈?!高使君,先前張燕在時,高使君管過?”
“噓!小聲些,高使君也是你可以背後議論的?”
“嘿!有何不可說的,最終解決張燕的是誰,難道有人不知麼?”
“是啊!純是靠了度遼將軍,那你們說說,度遼將軍會來管管這夥黑山賊麼?”
“難說,先前度遼將軍進剿黑山是奉了袁大將軍之命,中間還與高使君鬧了不愉快,此番張?zhí)箛[聚的地方在幷州境內(nèi),想必不會輕易允許常山兵馬入境。”
“這算什麼事兒?自己不剿,也不許其他人剿?”
“哎……!”
說到此處,所有商人都唉聲嘆氣起來。
在酒樓二樓某個包廂裡,有人把下邊衆(zhòng)人的議論盡數(shù)看在眼裡聽在耳中,然後悄悄合上了窗戶。
包廂裡有四個人圍坐在一起,爲首的一人三十來歲,頭戴長冠,身著一襲皁色衣裳,腰懸美玉,顯得極爲風(fēng)流倜儻,正是陶升的鄉(xiāng)里好友,綽號“抹蜜兒”的習(xí)資,習(xí)孟才。
在習(xí)資右手邊一人長著一張路人臉,唯有臉色有些發(fā)紅,也是陶升的鄉(xiāng)里好友,綽號“掉杯兒”的汲陌,汲偉康。
在習(xí)資左手邊的人特別瘦,但卻看上去十分精神,乃是昔日常山義從,綽號“瘦子”的唐超,唐景遼。
在習(xí)資對面下首一人特別年輕,也就二十出頭,乃是石邑羅氏商號的少東主羅桓,羅吉禮。
包廂的四個人中,除開羅桓是商人出身外,其餘三人有個共性,便是都從過賊,有自己的諢號。
羅桓則是在剿滅黑山之戰(zhàn)中,曾經(jīng)幫助小鳩兒、大眼、瘦子等人僞裝潛入黑山,拿下關(guān)鍵的虎尾山。
事後,羅桓得到顏良的讚許與鼓勵,也被陳正吸納進職方司裡,繼續(xù)披著商人的外衣行諜報之事。
也正是這種特質(zhì),四人被挑選出來,潛入幷州執(zhí)行此次特殊任務(wù)。
習(xí)資率先開口道:“看來井陘那邊的消息已經(jīng)盡數(shù)傳到太原了!”
唐超調(diào)侃道:“那是當然,我等開出的條件如此苛刻,還不讓商人們炸了鍋?”
羅桓也笑道:“那是,若是我家商隊要被人訛去一半貨物,換我也受不了。”
習(xí)資道:“這還是掉杯兒出的好主意,嘿!說你呢,別老盯著酒壺,又沒人與你搶。”
被習(xí)資一頓奚落的汲陌仍是沒有放下酒杯和酒壺,說道:“汝等不懂酒,這汾清與中山冬釀特有特色,一者清冽一者甘醇,可謂各擅勝長也!”
見他又在囉嗦,習(xí)資終於忍耐不住,一把奪過酒壺道:“我等來此是爲了商議正事的,可不是來喝酒的!”
見酒壺被奪去,汲陌搖搖頭,把酒杯中的殘酒一口飲盡,說道:“這還有什麼好議的,不是一切都在將軍與陳令的計劃中麼?
幫著張?zhí)怪匦吕鹨恢ш犖椋炎【€以西的道路,放出風(fēng)聲恐嚇商旅,該做到的都做到了,還要怎地?”
習(xí)資道:“那就不該好好議一議下一步的事情了?”
“下一步的命令不是還沒來麼,你這是鹹吃蘿蔔淡操心吶!”
唐超道:“我以爲,雖然上邊命令沒下,我等不妨做些準備,免得到時候手忙腳亂。”
習(xí)資道:“瘦子說得好,那依你看,該當從何處下手?”
唐超想了想道:“我最近負責(zé)盯梢劉曼,此人來到太原後到處走動,積極遊說高幹和幷州僚屬對付將軍,你們說要不要先下手爲強,把此人給……”
瘦子最後一句話沒說完,但卻把手擡起,做了個往下切的動作。
習(xí)資聞言道:“弄掉劉曼?倒是個好主意。”
汲陌卻道:“得了吧!劉曼好歹是冀州豪商,若是橫死在太原可不是小事,定然會打草驚蛇。”
無論是習(xí)資、汲陌還是唐超,他們只是接到顏良與陳正的命令,讓他們前來幷州執(zhí)行一些具體的命令。
但以他們的級別,還沒有能夠參與決策,所以並不清楚劉曼在此事中起到的作用。
唯有羅桓,雖然在其他三人面前只能算是個小萌新,但人好歹是常山錢莊總掌櫃郝尚的外甥,因此知道郝尚把家中第一歌姬嫁給劉曼之事。
當時得知消息後,他還扼腕嘆息了許久,畢竟郝姬貌美妖嬈,他也不止一次饞過人家的身子,甚至腆著臉向舅舅請求納郝姬爲妾而不得。
在一次與舅舅飲酒時,他出言抱怨,卻被舅舅一頓教訓(xùn),說此事有將軍和陳令授意,你這黃口孺子也敢置喙?
雖然羅桓繼續(xù)問下去,郝尚卻意識到失言而閉上了嘴,但羅桓因此清楚劉曼此人大有干係。
剛纔聽唐超提議對劉曼下手時,羅桓就覺得不妥,見汲陌出言反對,立刻附和道:“我看將軍與陳令的安排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我等但做準備可也,切莫魯莽行事,以免打亂了將軍的計劃。”
習(xí)資沉吟片刻後也道:“二位所言也有道理,那就不要輕易動劉曼這廝。”
唐超卻道:“可這廝上躥下跳的著實可恨,就如此輕易放過他我忍不下這口氣。”
汲陌趁著習(xí)資等人說話不注意,又悄悄把酒壺順了過來,美滋滋地自斟自飲了一杯,然後輕飄飄地道:“這還不容易,你不去搞他的人,還不能搞他的商隊麼?”
唐超立刻一拍大腿,叫道:“妙啊!我這就幹他一票!”
羅桓見他如此大聲,立刻豎起手指道:“噓!此處人多眼雜,需防隔牆有耳。”
唐超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然後問道:“最近劉曼手下商隊可有通行井陘的?”
衆(zhòng)人面面相覷,最終全都看向了羅桓。
羅桓雖然並不主要負責(zé)這方面的情報,不過他手下商隊頻繁來往各地,對劉曼手下商隊的行蹤也多少有些瞭解。
“這段時間,羅桓手下商隊要從常山往幷州走的好似沒有,倒是有一支商隊如今就在太原城裡。
可是,眼下井陘商道受阻的消息已經(jīng)傳了出去,怕是劉曼也不會再走井陘返回常山,多半會走滏口陘去魏郡,或者走太行陘去河內(nèi)。”
唐超皺眉道:“這卻如何是好,難不成讓張?zhí)鼓沁厓后狊犑郑瑫呵覄e搶掠別家商隊,就等劉曼的隊伍經(jīng)過?”
習(xí)資搖搖頭道:“這怕是不行,張?zhí)鼓莾阂呀?jīng)幹了好幾票了,劉曼再魯莽也不會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走井陘。”
唐超尋思片刻道:“那該當如何?不若我派人潛入劉曼的貨棧,放把火解解氣?”
此言一出,就連曾支持他的習(xí)資都反對道:“不妥不妥!此舉損人不利己,還容易波及無辜百姓。”
唐超擡起手摸著他那因爲瘦而顯得異常尖的下巴道:“難不成還就治不了這廝了?”
羅桓心中一動,計上心頭道:“唐兄倒也莫心急,劉曼的商隊在明,我在暗,總是能找到下手的機會。”
唐超不以爲意道:“若是他三個月不動,我等也等他三個月麼?”
羅桓道:“劉曼手下這支商隊來到太原已有半個多月,他運來的貨物多半已經(jīng)出手,該採買的幷州特產(chǎn)也已經(jīng)採買好了,我料他再過幾日就要啓程回返。”
唐超一拍腦門,說道:“對啊!還是羅老弟見事明白,我怎麼就沒想到呢!
不過,他若是不走井陘,又待如何?”
羅桓笑道:“他若是不走井陘,多半是南下上黨。
難不成我們就不能在上黨境內(nèi)動手麼?
憑我等之力,若要阻斷太原往上黨的商路固然力有不逮,但若是查知劉曼商隊的行蹤,只盯著他一家下手,想必是綽綽有餘。”
此言一出,不光是唐超,就連習(xí)資、汲陌全都拊掌稱讚道:“羅老弟好計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