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黃昏, 彼時文依獨自坐在書房裡,打掃了一天,腰痠背疼。不大的顧府, 收拾起來卻不容易, 十幾天的時間, 只打掃了半個顧府出來, 今日不覺又到了黃昏時分。
此時自己坐的書房, 還是一片灰塵。
文依以前最喜歡的就是這裡---顧延平的書房.
因爲總有公文往來,父親並不允許她進入,趁著父親不備, 自己常常會偷跑進來找書看,文依猜父親是知道的, 只是裝作不知道……
用布巾擦拭了一下臨窗書案, 父親臨的《自敘貼》, 竟真的頗有懷素之風。
父親,於端方品格之下, 竟是愛這狂放不羈之作的。
“娘娘……”走進來的是青寧。
文依歪了歪頭。
青寧忙吐舌頭:“……文依姐,吃飯了。”
“我以爲碧生改口更難,倒是你。”忽然發覺或許這不是偶然,青寧總是叫錯,看她有些走神, 文依沒有問。
“廚上的東西都齊全了, 只是今天的柴有些水汽, 不好點著, 所以只有一些馬蘭頭和豆腐, 我煮了半鍋粥,小姐將就些。”碧生端了托盤進來。
文依起身, 伸手接過托盤。
碧生遲疑了一下。
“你還是不習慣啊?以後都是我們自己動手,輪流來做。去大理的路上王爺笑我不會烤魚呢,我要認真學學。”文依笑道,說起建中王,文依不自覺嘆了口氣,懷中金牌墜墜,文依已看過,正是先帝留給建中王的——免罪令。難怪費麗不許自己拿出,在他二人被污有私之時露出此牌,這罪名必是會被做實。
斯斯文文喝了一口粥,青寧忽然來了興致:“文依姐,左右沒事,你教我念書吧。”
“唸書不用教,你認得字,自己看就好了,有不懂的,便來問我。”文依把湯匙放在碗邊上,回顧了一下書房,“這裡的書都是我爹的,有一半我讀過,倒是有一半我不曾看過,長日無事,我們便慢慢收拾起來,趕到冬天就差不多了。”
“我們可以一邊收拾一邊看。”青寧高興道。
“以前讓你看卷書比梳頭髮都難,這是怎麼了?”文依把最後一口粥嚥下,問道。
“嘿嘿……沒什麼,就是覺得你看書的樣子好看。”青寧說罷,臉色微紅。
碧生道:“我是看不來的,沒得煩死,來了十幾天,光打掃了,我今天才仔細瞧瞧這園子,真好看,明日我便打草收拾,我想自己種些菜,只是今年已進了秋,不行了……來年春天,我要在院牆根上搭些架子,可以種絲瓜和葡萄。”碧生笑道。
“你還真打算在這裡常住啊?”青寧問道。
“若是可以,我倒是真想一直在這裡。”碧生喃喃道。
長了這麼大,沒有什麼日子是在平靜中度過的,文依深知碧生心中所想,便笑道:“是啊,怎麼不能常住呢這是我家,也是你們的家。”
碧生眼中滿是光彩,青寧也是咯咯一笑。
院牆外,有身影閃過,三人依舊說笑著,碧生朝文依點點頭,幾乎隨時隨刻的監視,三人從最初有些緊張,漸漸也習慣了。
吃完了飯,三個人都有些困,文依便讓碧生和青寧先去睡了:“我想自己坐坐,你們去睡吧。”
兩人知她驟然歸來,自然想要自己多待一會兒,這些日子收拾各處,好幾次紅了眼圈,便不吵她,自己回房睡了。
夜如流水靜謐,顧府池中的荷花早已枯萎,徒留一片泥澤並經年積的雨水,池邊的木棉雖無人照看,仍是自開自落。不易在北地生長的木棉,卻在庭院圍攏中,就這一池荷花活了下來,顧府被封七年,它已亭亭如蓋。
木棉,是文依喜歡的樹,以手撫之,記起小時候,常常在木棉花期摘了它來沐浴,溫潤的水流過木棉淡淡的香氣,是年少的味道……
文依輕聲道:“爹,娘,文依回來了。”秋風過,單薄衣衫,情透往事,滿目庭院蕭索,已是時過境遷。
身影慢慢走近。
文依曾習輕功,於細微的聲音也可識得,不禁心中驚闕,回頭間,墨色秋風氅揚起,溫暖瞬時罩於周身,月光之下,正是紹泠默默而立。
“王……”
“噓……”紹泠以手指按她脣間,“牆外都是探子,要小聲。”
文依點頭。
相對而立,紹泠輕笑,聲音極低:“你看起來還不錯。”
“嗯,好久沒覺得這麼自在了。”文依繫上紹泠秋風敞,裹在身上,覺得暖暖的。
“你倒是自在。”紹泠話到嘴邊,嘴角輕揚,沒有說下去。
文依道:“貢嫣郡主怎麼樣了?”
“每日在府中只摘了葡萄和菊花來釀酒,話也比前些日子多了。”紹泠道。
“皇上的病見好嗎?”文依輕聲道。
“嗯,該好時自然就好了,現在還在調養。”紹泠一直在看著文依,隨口答道。
“那就好。”文依道,擡頭間想是因爲緊張,語氣有些艱難:“有沒有,寒池的消息?”
紹泠垂了垂眼瞼,搖頭。
“沒有也好。”神離,文依轉過身去看月光下的木棉。
“都問到了,你……不問問我?”紹泠的聲音約略有些嘶啞。
從懷中掏出令牌,文依遞了上來:“謝謝王爺,竟將這可抵一命的重要東西拿來給我,文依此時用不到這個了,放在我身上,實在不方便,這就,還給王爺。”
“我聽費麗說了你脫險的過程。”紹泠眉心緊蹙,並沒有來接。
回想起來,仍是驚心動魄,文依緊了緊披風,俏麗一笑:“好在已經過去了,我現在,只想等他回來……”
“你還在等他回來?難道……你不是應該在等著回宮嗎?”紹泠的聲音有著說不出的複雜。
文依有些疑惑:“你是說報仇之事?”紹泠知道皇帝身世,知道自己與太后之間的仇怨也不奇怪。
紹泠沒有說話。
“我在宮中的侍女採葭,還有……還有蒔花宮女海棠都已經死了,我不想有再多的無辜之人因此而死,或者,我應該聽寒池和皇上的,等待他們大事得成……”文依看了看天上的月亮。
半晌,紹泠語氣蕭索:“我不是說這個。”
文依不解地看著紹泠。
糾結在目光之中,文依不能確定自己看到紹泠的表情是什麼意思,那是怨恨嗎?清晰的,深刻的怨恨。
“紹……”話說一半,文依只覺得自己的脣齒之間已滿是紹泠的氣息,狠狠的聲音傳來:“爲什麼不是我?爲什麼是孟紹濂?爲什麼?”
文依保持著後仰的姿勢,卻始終不能擺脫紹泠不斷襲來的溫度。
“沒有……從來沒有,不是的!”文依幾乎要驚叫,又怕真的惹起牆外探子的注意,這個時候,不能讓紹泠涉險。
“紹泠,放開我!你聽我說,聽我說……從來……沒有過,那天……我聞到的不是曼依花粉。”紹泠一個遲疑,文依用力推開他懷抱,退到了木棉樹邊。
孟紹泠目光如炬。
文依定了定心神:“太醫院有寒池的親信在,我那天心智未失,若王爺不信,可以去問碧生。”
許是覺得有些衝動,紹泠目光遊散,慢慢走了過來。
文依不自覺向後退。
紹泠面含薄涼:“你是說,有人調換了花粉?此話……當真?”
文依用力點頭。
有一炷香的無言。
紹泠笑得狼狽,自言自語道:“天知道,有誰在等這該死的真相。”
文依不解。
“你知道來的路上,我已經做好了準備!”紹泠慢慢移開了步子,“那天費麗告訴我,你說出的人是皇兄,我就想,只要你不再愛寒池,我就帶你走,擄你走……找個沒人的地方,把你關在山水之間,然後,慢慢讓你愛上我。”
相望之間……
文依知道,不需要說什麼深受大恩的話,孟紹泠已是同生共死過的人。
“從來只有他。”文依的聲音一如月下荒草叢生的顧府,即使荒蕪,卻豐神猶在。
孟紹泠,不語良久。
“令牌我收回。這道門外面,有我們的人,也有太后的人正在伺機而動,即使你已經放棄了親手解決恩怨的想法,也不要天真的以爲,她會放過你。如果你有危險,就吹這個,會有人幫你。”交給文依一隻紅銅哨子,紹泠轉身,準備離開。
“等等。”顧文依道。
紹泠沒有回頭。
“王爺的披風。”披風已解下,拿在手上,文依站得遠遠的,目光絲毫不亂。
“王爺要放心,除了王爺的人,還有人在。”文依聲音恬靜,讓人覺得安穩。
“嗯,你見過寒塘夫婦了,我知道。”紹泠道。
文依點頭。
月光之下,孟紹泠沒有回頭……不能回頭,回頭便不再能走!
越過院牆,紹泠消失在視線裡,文依伸手扶住了木棉樹粗糙的樹幹。
若知有今日,何如……不相見。
碧生於荒草雜亂的小徑處走來,將緙絲繡月披風給文依披在肩上。
“白天這麼累,不去睡?”文依有些倦意,道。
“睡不著。”碧生挽了她手。
“碧生,你說,這會兒雲坨河上是不是就要落葉了?”
“嗯,再過些日子,楓樹就紅了,真想回去看看。”碧生擡頭看著木棉,“文依。”
文依臉上有著淡淡的喜悅,她這樣喚自己。
“文依,在你心裡,真的只有莊主嗎?”
沒有碧生臆想之中的驚訝,文依看起來表情並沒有變化,手展在碧生面前,上面有一道深深的疤痕,正是當年爲護碧生,搶奪緋巖手中匕首留下的疤痕。
“你可記得,當初是誰幫我包了傷口?”
“是王爺,在我們被武士圍困,千鈞一髮的時候,王爺爲你包紮的。”碧生道。
“嗯。”文依摸了摸不再疼的刀疤,“王爺爲我包好了傷口,然後,一顆一顆吃了貢嫣郡主的相思梅。”
碧生點頭:“王爺是多情之人。”
“碧生,你猜,若是當時在我身邊的是寒池,會怎樣?”文依微笑。
碧生剛想說,又覺得不對,努力想去,竟是……不知道的。
文依淚中帶笑。
“他會把我抱在懷中……告訴我,沒關係,別害怕。即便我們都要死了,也會在閉上雙眼的時候,看到,他還活著。”
碧生的淚落在荒草之上,碎成了花兒。
“這樣,我就會覺得溫暖又安全。不會疼,不會怕,不會跌落在塵土之中,不會滿身血污,不會孤單一個人……一如我在七凰樓的時光,只在相伴的歲月裡,知道他,一直都在那裡……”
止不住哽咽,碧生抱住文依纖瘦的肩膀:“不要擔心,他是許寒池,會有好多人去救他,好多好多……多到數不清。”
“我要去找他了,他在等我。”伏在碧生肩上,文依輕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