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天氣很好,日光柔暖。
寒池披了衣服坐在驛站院子裡的糧車上。因爲身體底子極好,加之莫妃幾乎是日夜不合眼的照料,恢復起來便神速一般,從醒來到自己能慢慢活動,只是兩三日的事情。
周廣信因爲不能審時度勢,阻攔出使隊伍進入驛站,已經被孟紹濂革職,關押在驛站之中,等待地方府衙前來押解。
這裡便有蔣溥暫時代管,等待朝廷派新的驛官前來。
莫妃端了藥來尋寒池,見他坐在風裡,生氣道:“許大哥,你纔剛好點,怎麼不在房裡躺著?還坐在風口裡。”
寒池一笑,接過莫妃手裡的藥,一口氣喝了。
葛庭剛喂完青尾,拍著身上的土,挽著袖子走來:“今日覺得怎麼樣?”
寒池點頭。又道,“吳妄的肩傷怎麼樣?兵士們的情況如何?”
“吳妄底子也好,出血不多,沒什麼大礙了。其他兄弟有5、6個傷得重的一時半會兒好不了。”葛庭道。
“那便留他們繼續在驛站中休息吧。咱們三日後啓程。”寒池道。
“堅決不行。”莫妃道,“你當你自己是鐵打的嗎?傷口剛剛癒合,再長時間騎馬顛簸,弄不好會裂開的。”
“咱們在這久停不是辦法,咱們還沒進入那木措赫境內,如果再有江湖幫派圍困……”葛庭道。
寒池不語,這顯然是事實。
“可這裡是官家驛站,他們還是有所忌憚的吧?再說要來早來了,爲何這幾天動靜全無?”莫妃仍舊不服氣。
“這更可怕。”葛庭皺眉。
三人正在說話,只見黎莫臣打驛站門前走過來,口道:“門外有一人一馬。”
“我去看看。”葛庭接言,向站門外走去。
不一會兒,葛庭滿臉帶笑地走了回來:“莊主,你看是誰?”
身後之人,身材不高,滿臉鬍鬚,手中提著一個包袱,一身風塵僕僕。
寒池凝目來人。
“崔掌門。”寒池起身,道。
無聲門一門慘死,寒池以爲崔如夏已經遇害,不想今日竟又重逢,亦是欣喜不已。
“許莊主!”崔如夏上前一步,竟單膝跪倒在地。
寒池忙扶起:“掌門這是爲何?快起。”說著已將崔如夏扶了起來。
“蒼南山十八鬼剎害我一門,許莊主殺了錢黃眉,爲我門下兄弟報了仇,受得崔如夏一拜。”說罷又俯身下來。
寒池一把扶住:“崔掌門,此事因寒池而起。說來是我對不住衆位兄弟。而且,錢黃眉是莫臣殺的,不是我。”
崔如夏搖頭,滿面悲愴。
想起無聲門滅門之禍,一時間,五人俱是沉默。
半晌,崔如夏道:“那日,因此地官府王大人請我門上去協助一案,說是十分棘手,要我親自前往,我便帶著幾個弟兄連夜去了府衙,不想……”崔如夏說罷目中含淚,“待我回到無聲門……已是……哎!我開遍所有棺木,從一重傷未死的弟兄口中得知始末,知道是寒池你與莫臣兄弟爲我門上兄弟報了仇。崔如夏謝過莊主。”
寒池心中沉鬱,道:“寒池,難辭其咎。”
“寒池斷不可如此說,自來人間黑白分明,恩怨絕不能混淆,我無聲門歷來做得都是積陰德的行當,今日遭此橫禍,自然是利慾薰心小人所爲,不與兄弟相干。你能求到我門上是咱們兄弟情分,是你看得起我崔如夏。想我無聲門一直避世,現在看來避有何用?還是躲不過這一劫。所以,我崔如夏那夜立誓,不管刀山火海,必要同寒池走這一遭!”崔如夏說罷,鄭重抱拳。
寒池緩緩抱拳而立,二人皆是艱難一笑。
崔如夏一直追趕隊伍而來,風塵困頓。
一時就有兵士安排崔如夏洗漱,又吃了東西,覺得精神好了些,便提著包袱,來到寒池臥室。
“寒池,我帶來一樣東西。”崔如夏開門見山,手中包袱落在桌上,有硬物相碰的撞擊感。
憑著經年江湖打滾的敏感,這一聲碰撞足地讓寒池知道了包袱裡是什麼,不禁肩上傷口斯啦啦作痛,胸中血氣上涌。
崔如夏知他猜了個大概,聲音略低沉:“你身上有傷,需按住心神。”
寒池點頭。
“那日,我葬了門裡兄弟,葬到關老爺子屍體時才發現,關華半個頭幾乎粉碎,我猜想應該是銅人之類鈍物所爲,勢沉力大……”
寒池頷首:“正如崔掌門所說,乃是百草漫手下所爲,正是銅人槊。”
崔如夏咬牙點了點頭,道:“料想寒池已經爲關老爺子報仇了。”
寒池點頭:“可惜,我也未見到關老爺子最後一面。”
崔如夏嘆道:“我猜也是如此,所以你拜託關華之事恐怕尚未完成,故而我沒有急著追趕你,而是回了寒池二位兄弟墓穴。哎,可恨,有人早我一步。”
寒池聽說,心內頓冷。
“但是這批人顯然不是行家裡手,雖然盜走了二位兄弟屍骨,但是他們收拾得不夠乾淨,讓崔某找到了這個。”崔如夏說罷解開包袱。
青布包袱內,三節手指骨露了出來。
人骨,許寒池見過太多,完整的,碎裂的,中了毒灰黑的,中了蠱毒畸形的……
但是這三節骨頭的觸目驚心,讓幾乎見慣生死,心已不動的許寒池竟然有些不能去看。
骨上覆滿了細長如線的死蟲屍體,頭深深扎入骨中,死而不脫,已和灰黑的指骨融爲一體。
“指中血髓已被吸乾。”崔如夏道,語氣沉重。
“你……你是說,這些蠱蟲是在他們活著的時候……”寒池道。
崔如夏緩緩點頭。人死血髓僵硬,是吸不動的。
寒池肩頭的繃帶驟然斷裂,鮮血如注,噴薄而出。
許寒池,眼已血紅。
整個下午,整個黃昏,整個夜晚……沒人敲得開寒池的門,最後一次進去的是葛庭,許寒池正在靜坐療傷,血已經止住,寒池的面色漸漸由失血的蒼白變得紅潤。
清晨……
戈壁的第一縷曙光初現,許寒池走出房間,青衣飄逸,步履沉穩矯健。
葛庭守在門口,見他出來,一時不敢說話。
昨日崔如夏和他們講了原由,葛庭就一步不敢離開寒池房門,此時見他出來,雖有些蒼白,可平日神采已恢復了大半。
“叫吳妄、老董來。”寒池的語氣已不似往常慵懶隨意。
葛庭知事關重大,疾步而去,不一時,兩人聚齊。
寒池手中拿著兩封信,交給了老董和吳妄:“你二人前往風波門、盤龍山,去請二位當家的,就說寒池有事,煩勞二位,請他們帶兄弟,守衛驛站。”
二人得令,轉身離開。
這裡寒池對葛庭道:”請蔣大人前廳一見。”
葛庭應是。
前廳。
寒池對蔣溥道:“大人,寒池有一事與大人相商。”
蔣溥見寒池正色,忙道:“大人請講。”
寒池亦不推辭,道:“煩請大人給朝廷修書,就說我傷勢略重,要在驛站耽誤些時日,請當地官府送來給養,並官函那木措赫,就說出使隊伍遇戈壁羣狼襲擊,有兵士受傷,暫於我朝境內養傷。”
蔣溥略一思索,道:“大人這是……”
寒池擺手,道:“大人不必相問,還請大人安心在此休整,自有寒池江湖朋友前來護衛。”
蔣溥見寒池鄭重,當下也不再問,便點頭離開前廳,自去修書朝廷和那木措赫。
這裡寒池對莫臣道:“我與葛庭出去幾天,這裡交給你。”
黎莫臣跟隨寒池多年,知他平時懶散不羈,可有可無,但若是認真起來,便不需多話,只需聽令便是,當下也不多語,自下去調停安排。
莫妃擔心寒池傷勢,急急想要說話,莫臣拉她道:“他不會帶著你的。不如趁這個時候去準備些藥,一會兒帶給他路上用,傷口還沒好。”
莫妃滿心委屈,但知寒池不會帶她,便忙去包了藥來給他,想要說什麼,終不敢說出口。
寒池點頭,將藥放入懷中。
葛庭牽了馬來,寒池拉過繮繩,二人上馬,就有兵士打開驛站門,二人便策馬而行。
還沒奔出百米,只見一隊人馬,足有百人之多,又有身後數十輛板車,拉著大大小小的麻袋,浩浩蕩蕩而來。
葛庭驚道:“不知來者是誰,咱們需要先回到驛站。”說罷剛要調轉馬頭,卻聽寒池道:“不必了,是盤龍山薛當家的。”說罷,含笑下馬。
果然,一見寒池前來,薛萬鵬噌一下從馬上跳了下來,50多歲的人,利索得像只豹子一般,見了寒池張嘴就道:“你個瓜娃子!非要讓我等你什麼請帖,你是想急死老頭子麼?一天八遍探消息,孃的,探著探著,還就探不著了,我不管個瓜娃子下不下帖子,老頭子自己來了!”說著也不理許寒池,揮手對後面的人道:“都給我搬進驛站去,孃的,慢的跟娘們一樣,知道這,不帶你們這羣瓜蛋出來。”說罷又對去給他送信還沒走遠,就被截回來的老董說道:“你個老東西,怎麼就這麼聽這娃娃的話,也不知道趁著他不注意給老頭子送個信兒去!”
寒池、葛庭、老董都是深知薛萬鵬脾氣,完全不在意他罵來罵去的,只是相視而笑,雖是忘年,確是莫逆在心。當下便請盤龍山一衆兄弟進驛站。
即進了驛站,見了蔣溥和莫臣等人,薛萬鵬東看看西看看,道:“這裡太小了麼,像個白薯窖一樣,老頭子不睡這裡,我在驛站門口紮營去。”說著也不管衆人,帶著隊伍三下五除二便在驛站門口紮下營來。
這裡寒池道:“大當家的,寒池請您來,是幫寒池一個忙。”
“你個瓜娃子,不要說了,老頭子都不愛聽了麼,之前就告訴你,到了白犀谷就要知會我的麼,結果坐著等不來,躺著等不來,你現在送信去,都受了傷了麼!你去去去去,該幹什麼幹什麼去,老頭子不用你來念叨麼。”說罷躺倒在營帳的牀上,呼呼睡了起來。
寒池知他日夜趕路,這會兒是真累了,便笑著扯了毯子給他蓋上,自己回身上馬,與葛庭策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