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夜,孟紹濂歇在了子青殿。
長夜漫漫,兩人下了一會兒棋,青寧端了毓延羹上來,橙色的羹汁以新鮮的橘皮爲(wèi)料,芬芳濃郁,味道清甜。
“青寧手藝越來越好了?!泵辖B濂道。
“謝皇上?!鼻鄬幷驹谝慌缘?,不自覺臉上有些紅潤。
孟紹濂看著棋盤並未著意,因著一招受制文依,直晃著手中青金石串子尋思。
文依回身看看青寧,見她眼眶有些發(fā)紅,道:“夜深了,今晚誰當(dāng)值?”
“回娘娘,是奴婢?!鼻鄬幍?。
“嗯,你就去準(zhǔn)備吧?!蔽囊赖?。
支走了青寧,見旁邊無人,文依遲疑道:“皇上,最近可有出使隊伍的消息?”
孟紹濂專注於棋盤,並沒有回答,半晌道:“他們遇到了一些江湖幫派的攔截,不過據(jù)昨日飛鴿回報,還算順利度過。算著時間,隊伍今日應(yīng)該就可進入羅敷嶺驛站了,入站會有官文來?!泵辖B濂道。
說著伸手拿起一枚黑子放在棋盤之上,又將文依被圍的白子一粒粒從棋盤上撿起,笑道:“和你下棋朕都不能分心,不然還真會輸?!?
文依本有些恍惚,見孟紹濂一直遷就,也笑道:“皇上變著法兒輸給我也費了不少心思吧?難爲(wèi)皇上了。”
“你這幾日怎麼了?總有些心不在焉?”孟紹濂一邊把棋子放回玉竹簍裡,一邊問道。
“沒什麼,一些小事?!蔽囊勒f罷,落了一顆白子。
孟紹濂擡頭看著她:“小事?”
“只是有些看不透,等再過些時日或許就可以理清。”文依道。
“不妨說來聽聽?!泵辖B濂饒有興致道。
文依笑:“原來皇上也有窺人心事之好?!?
“要看是誰的。”孟紹濂也沒擡頭,落了一顆黑子。
“那日宮宴回來,採葭見蘢平半夜從後門兒溜了出去。這兩日我便讓他們留心著,發(fā)現(xiàn)她夜夜如此。而且每日白天皆有些心氣浮躁,經(jīng)常訓(xùn)斥小宮女,漸次尋上碧生、採葭的不是,今日和青寧也起了爭執(zhí),剛纔青寧眼眶是紅的?!?
孟紹濂含了笑,道:“你說你看不透什麼?”
“7年未見妹妹,不知她性子變了沒有?”文依道。
孟紹濂想是忍不住了,哈哈一笑:“你??!什麼時候?qū)W得說話這樣刻薄?”
文依道:“哪有?我是真的看不明白。”
“有道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她一直以來是想學(xué)得聰明一些,可惜……萬分不及其母?!苯B濂說罷,將一顆子落在棋盤之上。
“皇上是說,文喬果然在夜夜探聽我的消息?”文依道。
“朕歇在哪裡,情況如何,她要清清楚楚,心裡才過得去,更何況是你這裡?!泵辖B濂似有幾分無奈,“你想做什麼?”
“暫未想到,若是想到了,皇上可是要幫我的?!蔽囊酪恍Γ馈?
孟紹濂見文依笑了,釋然道:“明日大理皇子與公主覲見,後日設(shè)宴建中王府,你可願隨朕前去?”
文依心中一動,原來孟紹泠說三日之後再見,說的是這件事。
孟紹濂見文依出神,柔聲道:“權(quán)當(dāng)去散散心,建中王是朕唯一的弟弟,府邸建得頗有氣勢,景緻也好。”
文依點頭道:“是,我明日便準(zhǔn)備。”
二人正說著,青寧輕輕邁步進了殿門。
“娘娘,時辰不早了,您歇著吧。”宮裡規(guī)矩,青寧在這時只能問文依,不能問皇帝。
“受些委屈不怕,在這宮裡要忍得住,才能成得事,你主子不會讓你委屈太久的?!泵辖B濂對青寧說道。
青寧先是一愣,明白過來臉已紅透,忙低頭道:“皇上哪裡的話,青寧不委屈。”
孟紹濂一笑:“好了,走吧?!?
文依起身扶起孟紹濂,就像每每皇帝歇在子青殿一樣,兩人並肩向後殿暖閣走去……青寧跟在身後,及到了暖閣,只在外間廊下停住。
子青殿暖閣裡,文依出神望著牀上的帳幔,有微弱的光透過來,趁著華麗孤寂的紫色,夏夜,仍微涼。
一連兩日,她總是夢到寒池,半夜驚醒,渾身都汗透,此時便有些不敢睡。
暖閣外,孟紹濂已經(jīng)睡熟了,不知道爲(wèi)什麼,儘管每一個子青殿的夜晚都是這樣相安無事地度過,孟紹濂還是覺得安心而舒適,躺下就會睡熟。
從文依出了“月子”,孟紹濂幾乎每天都歇在子青殿,當(dāng)然這招致後宮一片不滿之聲,尤其是幾個位份低,從前還算受寵的小主子。
孟紹濂只是置之不理,仍然我行我素地“寵”著顧文依。
文依也只做伺候皇帝,忙碌得很,除了早上去給皇后請個安,一應(yīng)到訪均不見,連皇后請了兩三次,也只去了一次,坐了沒一盞茶的功夫,便起身告退,留下一衆(zhòng)目瞪口呆的妃嬪,寵妃的架勢有模有樣地顯了出來。
文依知道,想讓太后分神,“得罪”皇后,是最有效的方法。
每每晚上和孟紹濂下棋喝茶,文依都會將一日裡發(fā)生的事情說與他聽,文依以爲(wèi)孟紹濂會有安排,可每次,孟紹濂都是隻認真聽,並不多言。
文依一夜不曾閤眼,天微微亮,才朦朦睡著。
孟紹濂見暖閣門仍緊閉,便揮手不讓青寧叫醒她,自去上朝了。
文依這邊醒來,梳洗過後,坐著吃棗泥糕,面前一碗荷葉珍珠糯米羹冒著熱氣,用的是子青殿蓮池裡生,早上剛採的葉子。
採葭喜氣盈盈從外面進來,手裡捧著著一個食盒:“娘娘,早朝時大理王子覲見,說是帶來了大理的玫瑰花餅,內(nèi)務(wù)府忙著收拾,這不就送來了。娘娘快嚐嚐。”說著,將一個盛著玫紅色糕點的盤子端在文依跟前。
盤裡放著6塊點心,每一塊都精緻細巧,淡淡的玫瑰花色蘊在外皮上,用手掰開來,裡面滿是玫瑰花絲,濃郁的花香撲面而來。
“這是玉環(huán)面。”文依道。
“玉環(huán)面?是……花的名字?”採葭喜道,“爲(wèi)什麼叫玉環(huán)面?”
“嗯,是這花的名字。相傳楊妃一日園中游玩,百花見之美貌,自愧不如,紛紛低頭,偏偏這種花想要仔細看清楊妃風(fēng)采,偷偷仰起頭來,卻恰被楊妃瞧見,覺得這花天真可愛,便賜了自己的名字給它?!蔽囊牢⑿Φ馈?
“真好聽,這花很漂亮吧?咱們瓊花苑裡有嗎?”採葭問。
“自然漂亮,只是在北地不易生長?!蔽囊勒f罷,咬了一口點心,“嗯,真好吃。你們也嚐嚐?!?
“這可不敢,這是進貢的東西,娘娘還是自己吃吧?!睊褫绲?。
文依知宮中規(guī)矩如此,奴才們除分例以外,只有主子剩下的點心、吃食賞了他們纔可以吃,便伸手將玫瑰花餅一塊塊都掰開來:“這樣可以了?!?
採葭咯咯一笑,謝過文依,興高采烈捧著食盒找碧生去了。
文依和青寧都笑了,採葭不過13、4的年紀(jì),便在宮中服侍,又生得伶俐,很是可愛。
採葭走後,青寧著人收拾了桌子,就有蘢平帶著小宮女進來。
文依見她,溫言道:“正好找你,你便來了。明日建中王府設(shè)宴?!?
“奴婢正是爲(wèi)明日之事來請娘娘示下,不知娘娘想要何穿戴?”蘢平伏身道。
“這不是應(yīng)該蘢平姐姐操心的事情嗎?怎麼問起娘娘?”青寧進宮以來,因爲(wèi)蘢平是子青殿掌事宮女,不知受了多少零碎的氣,今日見她這般不應(yīng)事,不由得有些惱。
“青寧這話說差了,這事要放在別的宮裡,自然是掌事宮女的事情,但是咱們宮裡不同,娘娘的喜好頗得聖上眼緣,凡是娘娘喜歡的,皇上自然看著都好。蘢平是怕自己選得不好,不和娘娘心意,故此來問。”說罷也不看文依,仍舊低眼看著地上。
今天一早,碧生就告訴文依,蘢平天不亮又偷偷去過皇后宮裡,此時見蘢平這話說得不倫不類,臉上又有些怒色,便知是在皇后那裡又得了不是,一個多月了都未得近身伺候自己,有用的話料想一句也說不出來,文喬自然是不滿。
文依一笑,妹妹啊妹妹,貴爲(wèi)皇后多年,竟沒□□出個能用的人來,一應(yīng)喜怒都在臉上。還堂而皇之地送來子青殿做掌事宮女,表面上看來是能管理子青殿一應(yīng)事宜的,可越是這樣,擔(dān)的包涵就越大,礙手礙腳的地方就越多,這個道理都不懂嗎?
文依也不惱,點頭道:“你這丫頭,和青寧他們學(xué)得越發(fā)貧嘴了,也學(xué)著拿我打趣,小心我免了你這掌事宮女的位子,打發(fā)你去洗衣服。”說罷,拿了一顆葡萄放進口中。
蘢平臉上一陣變色,文依語氣明明是高興的,聽起來卻又有些嚇人,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
卻見文依笑道:“好了,以後青寧可不許和蘢平這樣說話,她是我的大宮女,是我依仗的人,你們都要客氣些?!?
青寧忙稱是。
蘢平見文依爲(wèi)著自己說了青寧,臉上不禁露出得意之色。
“我來宮中時日不長,接二連三事情纏身,無暇顧及這宮裡的規(guī)矩,現(xiàn)在我身子好了,越是皇上看重,咱們越是不能出錯的,還要顯眼,給皇上爭臉,明日建中王府設(shè)宴,衣服頭面你就按照該有的規(guī)矩準(zhǔn)備,接待使節(jié),不怕隆重喜慶。”文依道。
“娘娘說得是。奴婢覺得,內(nèi)務(wù)府剛做的那件緋紅暗金羅裙,最能稱得娘娘沉魚落雁之姿,穿上定如天人下凡一般呢?!碧d平喜道。
文依顯得十分滿意,笑道:“貧嘴,快去準(zhǔn)備吧?!?
青寧一愣,剛要開口,見文依指尖不經(jīng)意輕輕敲著盛葡萄的瑪瑙碗邊,忙斂色噤聲。
蘢平依言退下。
“娘娘是想借此除掉蘢平?”青寧道,“太好了,一天到晚陰氣沉沉的,每個人在她眼裡都像賊一樣。”
“我沒有?!蔽囊赖?,“我這不是在重用她嗎?”
“那緋紅衣服,暗金滾邊的羅裙,這是……衝了皇后娘娘的正紅之色,這……”青寧道。
“你這一個月來長進不少呢?對宮中禮儀頗識得幾分?!蔽囊佬Φ?“蘢平太著急了,她一著急你們就不免吃虧,我只是不想讓她一天到晚吵得耳根不清淨(jìng),沒打算除掉她,除掉她皇后還是會派人來,萬一是個精明的怎麼辦?她在,皇后就不好再送人來,留著她,好得很?!?
青寧點了點道:“蘢平是皇后的人,這個很明顯,只是這一宮的下人,除了蘢平都可信嗎?會不會有……”青寧道。
文依知她是問有沒有太后的人,自己也曾留意,竟是一點破綻看不出,便道:“我想應(yīng)該是有的,只是可信不可信也不那麼要緊。”
“???這還不要緊?”青寧睜大了眼睛。
“我若真是來當(dāng)衿妃娘娘的,這自然要緊,可惜我並不是?!蔽囊婪畔率种心弥囊活w碧綠橄欖道,“所以,後宮爭鬥,所謂的失敗對我來說未必是壞事。只是看失敗得當(dāng)時不當(dāng)時,若是當(dāng)時,也許就是好事?!?
青寧不解地搖了搖頭,一晃之下,一個小巧的玉蜂簪子掉了下來。
文依低頭一看,撐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你哪裡都長進,怎麼就頭髮梳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