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五天……
文依只是靜靜坐在許寒池以前每日坐的位子上,目光落在大街上,有時空著,有時有著一閃而過的暖意,有時暗淡得沒有一點光彩。青寧送來吃的,她也會吃,彷彿什麼也沒發生過。只是嘴角的潰爛日漸嚴重,眼睛也紅透了,本來就單薄的身體,倚在座位裡,就像一片薄薄的葉子。
青寧急死了:“依姐你哭出來吧,哭出來好受些。”
文依輕聲道:“我努力了,哭不出來。”
文依哭不出來,青寧可是忍不住,眼淚從大眼睛裡涌出來,如斷線一般,頭髮更亂了。幾天來許沉、慶三兒和青寧輪流陪著文依,看她不眠不休,看她漸次憔悴,都說不出的心疼,就連一向持重的許沉都在嘆氣。
午後,春日的日光變得柔和溫暖。
雲銜山莊送來了一個紫金蟒緞包裹,青寧趕忙拿給顧文依,打開來競是七凰樓的地契。
“真是兩不相欠了。”顧文依看罷,自言自語道,笑容清淡,隨即又凝視著包裹,似在想著什麼。
青寧急得拉住來人問:“莊主說什麼了?”
來人道:“莊主說,既然顧老闆不願意爲側夫人,那麼從此以後還請顧老闆自行保重吧,除了許掌櫃早就典清了身契,慶三兒和青寧姑娘的身契都在地契下面了,請顧老闆自主。”
“誰說這個了?我們自然是要跟著文依姐的,我是說還有沒有別的?”青寧道。
“沒有了。”來人抱拳道。
青寧急得直冒汗:“怎麼可能?你是不是傻了,怎麼可能沒有別的?”
“青寧。”顧文依止道。
她終於從座位上起來了,坐了五天五夜,腿有些麻木,眼睛微微紅著:“謝謝這位小哥,不耽誤了,這就請便吧。”
“不謝,顧老闆,告辭。”來人抱拳離去。
顧文依圍著店裡轉了轉,活動了一下麻木的腿腳,覺得腿又是自己的了,最後走到了七凰屏風前。
“許伯……”一炷香後,文依道。
“哦,老闆,”許沉從櫃檯裡出來,很是恭敬地走過來。許沉有50歲上下,人如其名,沉穩妥當也沉默寡言,從7年前來到七凰樓,在文依的印象裡,許沉每天都在櫃檯裡站著算賬,一站就是7年了。
“許伯在七凰樓好多年了吧?”文依道。
“嗯。”許沉謙恭道,“是要比老闆多幾年。”
文依微笑:“許伯早已是典清了身家的人,來去皆是自由,文依來這七年,多蒙您照顧。如今,您若是想去洛陽或者回老家去,不再每年辛苦往返,文依願盡綿薄之力,每年的酬勞也會如現在這般送去。”
“老闆言重了,我早就習慣了這樣往返,也不覺辛苦,家裡人在鄉下也習慣了,見不慣大世面,還是容許沉在此終老吧。”許掌櫃緩道。
文依望向慶三兒,慶三兒忙揮手道:“我也不走,哪兒也不去,我的身契可還在呢。”文依亦不再勉強,聲音有些疲倦:“許伯和我講講這七凰屏風的來歷吧。”
“老闆去休息一下,等您睡醒了,我再給您說說。”
“若是能睡得著……”文依微笑,“我一會兒會試著睡一下。”
“哎……”許沉嘆了口氣,“這是老夫人繡的。”
文依正認真地看著一隻鳳凰的翅膀,度針引線極其自然流暢,金線是非常細軟的,能如此流暢,這不止是手巧,也許還有一些武功修爲,文依不敢肯定自己的想法,若是寒池在,他……文依苦笑,他不會在了。
“你說是誰?”文依從自己的思緒中回過神來。
“老夫人,許莊主的母親。”許沉道。
文依驚。
簡單地沐浴之後,顧文依又回到了那個座位上,吃著青寧送來的粥。街上行人不多,三三兩兩走得悠閒,享受著寒冬之後溫和的陽光,照得人也融化了。七凰樓這個時間沒什麼客人,大廳裡清清靜靜的,風從門口刮進來,撲在臉上,文依覺得這個春天不是那麼明媚,春寒尚料峭。
“爺裡邊請,還沒到吃飯的時辰,您三位這是住店吧?”有客進來,慶三兒過來招呼。
“煩勞小哥上兩個菜,一壺酒,路趕得忙,沒來得及吃飯,這會兒餓了。”身後僕人樣的男子溫和地對慶三兒說,很是禮貌。
“好嘞,您請好兒。”慶三兒奔向後廚,片刻,溫著的酒就端了上來,菜隨後也送上來了。
“您慢用,有事兒您招呼。”慶三兒道。
僕人打扮的男子拿出一錠銀子,遞給慶三兒:“勞煩了。”
“哎呦,爺,換塊小的吧,這一早上還沒開張,找不出碎銀子啊。”慶三兒笑道。
“無妨,不是吃飯的時候,本就是叨擾了。”主子模樣的人微笑道,聲音極得體好聽,隱隱透著貴氣。
顧文依喝著粥,青寧加了燕窩進去,本來是尚好的燕窩,文依卻覺得有些苦,便不喝了。
青寧過來收拾,想說什麼,終於沒開口。
“給我泡一些茶。”文依看著青寧欲言又止的樣子,笑了笑。
“好。”青寧很高興,至少顧文依想喝點什麼吃點什麼總是好的。
茶泡了一會兒,微微有些酒香傳出。文依想給自己倒一杯,卻有人把茶壺拿了過去,穩穩斟在文依面前的杯裡,琥珀色的茶湯沒有濺起多少水花,顧文依擡起頭,看到對面座上一人正笑望著自己,那是實在俊朗的一張臉,端方高華,風采天成。
“公子,這個座位不是客座。”顧文依道,“還請移步。”
男子並沒有覺得尷尬,也給自己斟了一杯:“季露白,好茶。”
顧文依看著這人喝完了杯中茶,道:“請您移步。”
“文依,別來無恙。”男子笑道。
顧文依沉默……七年來,因是戴罪之身,文依深入簡出,雖說是七凰樓的老闆,除了拿些酒樓經營上的主意,其他事也都交給許沉三人,這裡認識自己的人不多,怎會有陌生男子喚自己文依。
正遲疑間,有些記憶不由自主地清晰起來……
“紹濂……太……”文依語塞。
“是我。”男子點頭,笑容漸盛。
一瞬間的電光火石,畫面似飛轉一般,顧文依完全駭住了,覺得一陣陣眩暈,好在手裡有一杯季露白,使人心氣平和是這種茶的珍貴之處,季露白生在苦寒之地,何時長出新葉竟是不一定的,就算長出也只有茶心兩瓣可飲,當地山民爲得此茶日夜看守茶園,每每一兩就要百金之數,文依手微有些抖,茶湯泛著小小的波瀾。
隨孟紹濂來的侍女走上前來,接過他手中的壺,爲二人添了茶,柔柔地立在紹濂身邊,眼神微微不豫地打量了顧文依,隨即滿臉溫柔地望著孟紹濂。
顧文依勉力回神:“這位也是嫂夫人?”
孟紹濂:“還不算。”
女子俏眉微擰,卻不敢說什麼,只呆呆立著。顧文依只覺這女子有些眼熟,尤其是擰眉的樣子,是——自己。
顧文依飲了一口茶,季露白讓顧文依稍感安靜,從震驚中緩了過來,她的震驚當然不是來自這個有些像自己女子,而是孟紹濂——昔日陳國太子,如今大陳天子的到來,這聲嫂夫人著實擡舉了眼前的女子,真正的嫂夫人是她的妹妹——大陳皇后顧文喬。
“李煥,帶秀微姑娘到周圍找家客棧住下,交代你的事情儘快做,今晚我住在這裡了,不必派人來,這裡很安全,無妨。”孟紹濂吩咐隨行的男子。
李煥利落地起身稱是。
“爺,這怎麼行,您怎麼能沒人服侍啊?我……”女子急道。
孟紹濂眼光微倦,叫秀微的女子馬上閉了嘴,死死擰著手裡的帕子,眼裡含了淚,著實讓人不忍。
“這裡還有空房……這兩位也……”顧文依道。
孟紹濂笑,不語。
“爺好生歇著,秀微告退。”女子說罷,不敢遲疑。緊隨李侍衛離開了,跨出店門時一個眼神撩過文依。
文依看在眼裡,只當不覺。
二人走後,孟紹濂剛想說話,顧文依起身:“見過皇上……”
孟紹濂搖搖頭,苦笑道:“起來吧。”
“皇上,換個上座吧,這裡臨街過近。”顧文依心裡其實不是這麼想的,她不想有其他人坐在這裡。
“好。”孟紹濂起身隨顧文依來到上首的座位,二人復坐下。
“皇上是有要務在身,還是途徑遊覽?”顧文依問道。
孟紹濂笑,“都算是,也都不算是……”說罷環顧了一下大廳。“你是這裡的老闆?”
文依點頭。
“我每年都會借巡遊東都之名來找人,不過還是第一次離開洛陽這麼遠,這個鎮子是叫柳林吧?”孟紹濂給顧文依倒了一杯茶,顧文依起身行禮,孟紹濂嘆氣:“你是要累死你自己,還是怕別人不知道我是誰?”
“正是柳林,洛陽周圍自是多才子俊士,皇……治國有方,四方皆喻,招攬才俊親力親爲也是難得。”文依坐下,有些不安卻一時說不清爲何,只覺得說些冠冕堂皇的話才稍感安穩。
“不是招賢納士,我在找你。”孟紹濂看著顧文依,像在說一件每日都做的事情一樣隨意。“皇后告訴我,七年前你們就是在洛陽附近失散的。所以七年來,我一直都在找你。”
顧文依心裡有一瞬間的煩怨。
“是我失禮了。”看到文依不語,孟紹濂有些抱歉。
“還在爲7年前的事情生氣嗎?”良久,孟紹濂問道。
七年前……七年前!
顧文依覺得自己快要嘔出血來!只覺喉嚨一甜,一口鮮血噴在地上,身子不由自主倒了下去,五天來,文依心力已失,驟然回憶起往事,泱泱不勝,昏了過去,迷濛之間只覺得自己被一雙極有力的臂膀抱了起來,她的意識終於消失在青寧的驚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