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睡的嶽錦聆
那天我們聊了很多,但我的心神總在飄乎著。下線前,我盯了衛佚尊半天也不想說晚安。他凝視著我不提醒也不催促,讓時間在他的目光中剎那冗長。
“我不能失去你。”我喃喃的對衛佚尊說。
“我也一樣。”他深深地微笑,堅定而充滿思念的笑容令我心酸得眼眶鈍痛,那種痛好象帶有生機的種子,在我的身體裡慢慢生髮,不可扼制。
我不能失去衛佚尊,而我的親人也不能失去我。失去衛佚尊的話我會痛死。失去我的話,我的親人也會痛死。那麼,我和衛佚尊今後的路要怎麼走下去?曾經堅定決絕的心,在這一刻被壓上了更沉重的內容——我驀然驚覺,再世爲人的我心境柔軟感性得如此陌生溫存……
晚上倒在牀上翻來覆去,很艱難地胡思亂想著,久久才朦朧入睡,待從夢中驚醒,外面已是黎明前夕。我剋制著沒有立刻翻身起牀,閉著眼慢慢回想剛纔的夢境。
與其說不夢境,我更覺得那是一段復甦的記憶。我覺得自己變成一個小小的孩子縮在什麼地方閉著眼疲憊不堪,感覺有人爲我蓋上軟軟的被子,撫著我的頭髮輕輕嘆息。然後耳邊傳來低低的對話,是兩道溫和的女聲。
“……這孩子真可憐,他媽媽就死在咱們醫院裡,小姨媽又得了同樣的病,這就是傾家蕩產也救不回來啊……”
“您還記得?唉,好象他爸爸也沒了,命可真苦!”
“就是啊,還不如那才生下來就給扔掉的孩子,被好人家揀回去當親生的還能享福。這麼大都記事了沒人願意要,孤兒院那地方能有什麼好日子過,一輩子無依無靠,只能看他自己的造化了,唉……”
她們一定以爲我已經睡著,纔會在我身邊連連嘆息著小聲議論。但也僅僅是有感而發,生老病死在醫院那地方日復一日的上演,人間的悲劇在命運之輪的翻轉中無人能擅自改變。
但——這些讓我悲傷的回憶都不是重點,如醍醐灌頂般我努力捕捉到的關鍵信息是:嶽錦聆跟我親媽生前住的是同一間醫院,那麼……有沒有可能從那裡查出她骨灰的下落?
事隔十年,我堅信爲了我句樂行會剛強地活下去,因爲我們的心結打開後,我會象親生兒子般和他在一起。
他說過我是他人生的一部分,從我二歲多他就和我在一起,親爸殉情後他一直象爸爸般和嶽錦聆撫養著我,我哭了笑了病了痛了急了惱了……8歲前我的所有童年裡每個瞬間都有他的印記,現在他怎麼可能再拋下我?
我當然知道,如果去問紀爸紀媽關於嶽錦聆骨灰的事,他們或許會把實情告訴我。但,萬一把他們陷入兩難的境地怎麼辦?
之前我遭黃藝“綁架”的意外事件被于靖陽謹慎按下,連紀雪印都一無所知。那晚紀雪印接到我的求救短信後莫名其妙,高寧怕嚇壞她什麼都沒說,找了藉口立刻去找于靖陽。
于靖陽一面找他三哥調兵遣將,一面命令高寧回紀雪印身邊安撫住她,怕的就是她沉不住氣把事情捅給紀爸紀媽,害老倆口跟著著急上火經不住打擊。
以前不明白句樂行爲什麼總是有意無意的避開紀家其他人,現在知道他的爲難之處,而我還沒想好怎麼和紀媽紀爸交待恢復記憶的事,想想還是打消了念頭。
終於等到鬧鐘響,我神速起牀,打個招呼出門就往26棟飛奔。本來想打電話,可電話裡怎麼能說這麼重要的事情,我實在按捺不住內心的急迫,決定馬上當面告訴句樂行。
句樂行在生活作息方面有良好的習慣,如果正常上下班,通常都是晚上十二點上牀,清早五點半起牀做晨運或者健身,數十年不變。他是個相當堅定有恆心的人,確定下的事輕易不會放棄。
“哎?寶貝兒?”
句樂行看我氣喘吁吁地衝進門,驚訝地立在當場。
“我親媽生前住哪間醫院?”
我劈頭就問。他愕然地皺起眉,覺察到事出有因,謹慎地說B大附屬腫瘤醫院。
“我小媽媽當初也住的那裡。”
我盯著他的眼睛,他驀然會意我的想法,周身陡然一顫。
中午,句樂行給我打電話,說馬上過來接我去個地方。早上他按住上躥下跳的我,決定由他去查詢醫院那方面,趕我先回去上課,有了結果馬上告訴我。
一個上午我的神魂都滿天飄飛,高寧從早上看出我不對勁也沒問,中午見我走的慌慌張張,不放心地問明白是跟句樂行走才放人。下午是體育課,他說假如我趕回不來他會處理。
坐上句樂行的車,我悄悄審視他的臉色,從未有過的寧靜與……深邃,彷彿被暴風驟雨洗滌過那般冗默,讓我揣摩不出他到底打聽到了什麼結果。車子在街市間往東南方穿行,看樣子卻不是去哪家墓園——那他要帶我去哪兒???
車子駛進腫瘤醫院的大門,泊好車他牽起我的手,帶著我走向住院病區。我東張西望地打量著四周,十多年過去,目之所及已經完全沒有什麼印象可言。當年我真的來過這個地方嗎?
穿過病區的走廊,愈向深處走周圍越安靜。我的大腦裡突然涌出一波又一波的空白,那一道道關起來的房門,那一片片從門板觀察窗上透出來的蒼白光線,讓我如同走進記憶的某段時空,整個人突然虛弱到僵直顫慄。
“寶貝兒,別怕。”
句樂行忽然鬆開我的手,緊緊摟住我發抖的肩頭,親親我的發頂,在我的耳邊溫柔地安慰。
我緊緊揪住他夾克的一角,緊張地抿緊嘴角瞪著他。爲什麼要帶我來這裡?爲什麼?
“錦聆在這裡,她——一直在這裡等我們。”
他慢慢地說,溼漉漉的語氣把我震驚到無以復加!!!
當我在驚駭中機械地和他到達一間單人病房,當我木然地被他牽引著到達病牀旁邊,當我目瞪口呆地注視著安靜如空氣般閉目躺在牀上的那個女子……我的思維一直在空白的原野上風一般的呼嘯奔馳。
嶽錦聆沒有死!!!
儘管她靜靜地沉睡在自己的靈魂空間裡,儘管她對這個世界失去了所有的感知能力,可是,她到底還存在於這個世界!!!我把她完完全全遺忘十一年的時光後,突然知道事情的真相原來如此,慢慢看清她那張蒼白隱約的臉龐時,我在一瞬間徹底崩潰!!!
“哇!小媽媽!!!你醒過來呀醒過來呀!你看看我們,好不好……”
我跪在嶽錦聆的牀邊放聲嚎啕,哭得肝腸寸斷,天崩地裂。句樂行在我的身後一直緊緊地抱著我,臉伏在我的背心上,印下大片大片的濡溼與炙熱。
嶽錦聆當年拿到確診結果時,拒絕了醫生的手術建議。我親媽就是死在手術檯上,她知道手術成功的可能性不到百分之一,而手術費用卻要十餘萬。她對紀爸紀媽說,與其花錢死在手術檯上,不如把錢留給寶貝兒作撫養費。
紀爸卻認爲,只要她能活下來,命比錢重要。當嶽錦聆突然陷入深度昏迷後,紀爸做主在手術單上簽字同意手術,可上天只肯把嶽錦聆的命留下來,卻沒有讓奇蹟發生。
“……聽這裡的醫生說,這個病區裡活得最久的人是錦聆。”句樂行抱著哭到氣若游絲的我,慢慢告訴我他打聽來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