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秘密
聊得晚了我留高寧在我家住一宿。UC小說網:紀雪印拿了人家的禮物自然挺熱情。紀媽紀爸都是樸實忠厚的人,看我和高寧哥倆好就什麼都好,對高寧是真心的親切。
單人牀擠不下我倆,雖然那時我們的個頭才竄到170左右,身材也都屬於清瘦少年型,可還是沒有翻身餘地。我讓他睡我牀,自己睡地板。反正褥子下面紀媽還給加了一張狗皮,被子也厚實,就是躺下後看周圍時視覺差很強烈,自己好像被微縮了一樣。
衝完澡熄滅燈,我覺得高寧的氣息挺重,忍不住伸高手,恰好觸到他的髮梢兒。
他很快握住我的手,把臉埋在裡面,那片皮膚帶著粗糙的溼潤——他哭了?還是剛纔沒有把臉擦乾?
“怎麼了?”
靜了半晌,我確定他在無聲的哭,忍不住輕聲問。
“我恨他們!恨死他們!還說一直不離婚都是爲我……”他的聲音模糊卻帶著讓人心疼的咬牙切齒。
“他們要是離婚我就去死,讓他們後悔一輩子!一輩子!”
我明白了,何著白馬王子跑海南那兒不是過年渡假,天天鬧著跳海保家衛國來著。我就納悶他怎麼一去無音信,也不給我打電話,也不按時回來,原來……他僅有的那麼一點點溫情也要毀滅無存,難怪他全然顧不得上什麼身外之事。
沉吟良久,我輕聲說,“高寧,我和你說句真心話,你聽了或者不舒坦,可——我也只和你一個說。”
高寧的頭從我的掌心裡擡起來,黑暗中我看到一個腦袋的輪廓探在牀邊。我可以想像得出他眼淚汪汪的樣子,因爲我看到過自己那麼可憐的樣子。
“沒有父母是很可憐,可沒那麼可怕。如果父母離婚的小孩兒都去死,那孤兒更要去死,這世界上得少多少口人?你又怎麼可能……認識我?”
“啊?……”
高寧驚呼一聲,猛地探出大半邊身體。
我揉揉他的腦袋把他推回去,聽到他窩回枕頭上,才平靜地說下去,“我聽說,我2歲的時候親媽病死了。我爸特別難過,勉強熬到我3歲,在我媽祭日那天扔下我殉情自殺。等我8歲時遇到場火災,燒得什麼都不記得了……”
剛到紀家的時候,我心裡特別逆反特別難過。那時對死亡還沒有明確的概念,不懂得死亡可怕,只覺得被親生父母用死亡爲理由而拋棄是件特別悲傷無情的事。我恨怨著我爸爲什麼不帶我一起去死。恨他只愛我媽一個人,根本不愛我。
紀媽紀爸對我的好毋庸置疑,可我總覺得他們對我不親。因爲紀雪印做錯事會被責備訓斥,而我做錯事紀爸卻從來不發火,都是紀媽輕言相勸,唯恐我接受不了他們的管教批評。
他們越是和和氣氣對我好,我越是覺得自己只是個頂著紀雪聆名字的別人家小孩兒。所以我見天打架生事,在校園裡豎著眉毛橫著膀子惹是生非,三年級時我敢打五年級的孩子,五年級的時候初中生都繞著我走……
我就是憋著一口氣黑著心眼子折騰他們,讓學校老師三五不時地找他們談話,讓他們爲我上火著急又無可奈何,我就是想看看他們能忍到什麼時候才把我趕走。反正他們不當我是紀家小孩,我也不當他們是我爸爸媽媽。
“原來你小子心眼兒這麼黑暗——”
高寧咕噥著嘆口氣,忽然又“噗嗤”笑起來,喃喃道:“原來你打人狠是心裡憋著邪火呢,可咱倆打架那當口我心裡還特羨慕紀雪印,她有哥哥給出頭多好啊……”
頓了頓,他慢慢的說下去,“我從小就盼著有人也能那樣不要命地護著我,可每次打架都是我和人單挑。從小我就聰明還生得好,自打上幼兒園就遭妒嫉,上了學還是那樣。開始我膽小,不敢還手,最多哭著跟老師報告。可老師不喜歡愛哭的小孩兒,同學也討厭愛打報告的小孩兒。有次我給逼急眼就跟人打了一架,打得特狠,人家大人找我家去可我家就三姨,嘿嘿,他們也沒輒。那小子後來見我就躲,那時候我就跟開竅似的,覺得打架超爽超解恨……”
“問題小孩”的心裡總歸是有問題——我的問題是我在紀家找不到歸屬感,所以死命折騰。高寧的問題是沒有真實的親情可以依靠,所以用打架來保護自己。
追根溯源地研究,我們完全是兩個路數,要不是後來足球場上那一架把我們倆都撂倒進醫院,事後高寧憋著勁轉學過來要找我麻煩,也許我們還真沒什麼交集。
高寧說,他能交到我這哥們純屬好心有好報。他住院時高爸高媽都沒回來,可狠話撂過來了,跟這邊公司律師說的是:甭管花少錢都得把姓紀的小子法辦。高寧知道後死活不同意,非要轉學到我念的中學留著我親自整治解恨。
高寧專爲找我麻煩而轉學的事我早就知道,可還真沒想到正是高寧這份“小人之心”改變了我的命運。跟高家的財大氣粗相比,紀家小門小戶哪是對手,原本我是個該剃著青瓜瓢蹲工讀的倒黴孩子啊——到今天我纔算恍然大悟。
高寧說得對,好心總是有好報,只是有時候到得不及時。有時候及時到了可事主又不知道而已。
“丫也夠黑心眼兒啊,不過……呵呵……黑得好!”
我低笑,心話早就覺得咱倆是同類,果然高瞻遠矚。
牀上也傳來低低的笑聲,接著垂下來一隻爪子,摸摸我的臉頰又捏捏我的耳朵,“剛轉學那會我聽同學議論到底是紀雪印漂亮還是紀雪聆漂亮,心裡就納悶。後來一問說這兩女生爭校花呢,我悄悄瞄著還真是你,心裡都樂翻啦。哎……是不是被我打怕了你才退出江湖?”
“當然不是,小爺怕過誰啊!”
我傲氣滿滿的哼。
我拼命折騰,是因爲我對紀媽紀爸有隔膜。我總懷疑他們也許有一天會把我送走,而我——其實特恐懼那一天的到來,可又特想知道那一天到底會不會來。
後來我不再折騰,是因爲我終於知道他們的真心——他們從把我接回紀家那天起就把我當親兒子看,只是捨不得讓我多受半點委屈才一貫好言好語。而我只顧著自己悲春傷秋,沒能體會出他們的良苦用心。是我小不懂事,所以帶給他們那麼多煩惱和無奈。
那天我手術後尚未完全甦醒,迷迷糊糊間聽到紀媽在旁邊抽泣。那憂慮的哭聲讓我恍然以爲是我夢中的媽媽來了,所以我在心裡掙扎著想讓自己快點清醒過來。
“別哭了——醫生都說小聆的手術沒問題,兒子正長身體的時候,肋骨幾個月就能長好……唉……”
紀爸的聲音傳來,原來他也在旁邊守著我。
“看小聆傷這麼厲害,我心都疼碎了。他爸媽不在世,只有咱們能依靠,可咱們還沒照顧好他……”
“都是你平時慣的!”紀爸的聲音裡透出生氣,“孩子既然姓紀就是我們親兒子,犯錯就得好好管。可你平時總攔著我說不能讓他委屈——溺愛就是坑害,知道了吧。這次的事是教訓也是機會,以後我得好好管教他。我就不信,我兒子長不成出息孩子……”
我沒睜眼,神智漸漸清晰,身體上的傷口越來越痛。可是,心裡好象一塊巨石“咚”地重重歸位般踏實下來。終於找到一直想要的答案,它不是承諾,可比承諾更讓我覺得安心可信。我心裡飽脹欲裂的痛苦恐懼“啾”地安全泄出——那個恨不能和親爸一起去死的小孩兒現在想好好活下去。
打從那我牢牢記住了紀爸的話:我就不信,我兒子長不成出息孩子!我是誰啊,我正是天不怕地不怕萬中存一的出息孩子,我要想重新做人,誰都甭想攔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