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如期而至,豆大的雨點砸在店門外的青石板路上,不絕於耳的“嘩嘩”聲引得所有人都停下了筷子酒杯,個個轉(zhuǎn)頭看著外面的雨景和慌亂奔跑的路人,各人有個人的世界,幸福與否,都在心裡。
這邊廂大雨如注,京城卻依然驕陽絢爛,德恩從自己的寢室出來,想去給母后問安。德恩知道深宮的日子大不如從前,自己已是出嫁的女兒,再也不能像以往在宮裡四處遊玩,盡情揮灑小公主得天獨厚的驕傲。況且宮中之於自己的傳聞頗多,她除了幽閉在自己的寢殿裡,當(dāng)真哪兒也去不了。
帶著如珍如寶緩緩走在迴廊裡,另一側(cè)同時走來一個小太監(jiān),手上捧著精緻的錦盒,德恩閒來無聊,問道:“是什麼要緊的東西,本宮替你送到母后面前吧。”
小太監(jiān)恭敬地答:“內(nèi)務(wù)府新送來的香料,娘娘最喜歡的那種,要特製才行。從前的快用完了,又趕著做出來的?!?
德恩順手打開,一股幽香從蠟紙下透出來,聞著有些不適意,便也懶得打開那蠟紙,說道:“交給如珍,你玩兒去吧。”說罷提了裙子入殿,往母親的寢室去。
自從那日聽見母親和嬤嬤的對話,德恩這些日子常常細(xì)心留意母后的言行,可卻再也沒發(fā)現(xiàn)她的言詞行動裡有對丈夫的不滿之處,且瑜貴妃那邊日日推病,不僅宮門緊閉,越發(fā)連六宮事務(wù)也交付其他妃子打理,更莫說喚自己去商量這些了??蛇@件事一日得不到解決,德恩就一日不得安心,她還有好多好多的話要對延叔說,她絕對不要丈夫一去不返。
蔣皇后見女兒來,展了溫柔的笑臉,說道:“聽說容小姐病好了,婚禮不必延期了。我還想著你母妃是不是著急這件事病倒了,如此她可該放心了吧?!?
“是啊,好事多磨,相信太子哥哥的婚禮能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嘏e辦。”德恩說著,坐下,轉(zhuǎn)頭看如珍將香料交給母親的宮女,那宮女忙不迭地在香爐裡點了一把。
“今日御膳房送來幾道江南點心,我嫌甜不入口,你一會兒挑幾樣好的送去瑜貴妃那兒,問一問身體如何,說母后也問候她。只是我這裡身子慵懶,不便在宮裡走動,就不去看她了。”蔣皇后悠悠地說著,細(xì)細(xì)端詳女兒的臉,笑道,“霖兒,母后瞧你最近總有些魂不守舍的,是不是擔(dān)心駙馬?”
德恩心中一緊,諾諾地點頭,勉強笑著說:“兒臣什麼心思也要不過您的眼睛。”
“傻孩子!”蔣皇后嗔笑一句,繼而細(xì)瞧女兒半刻,彷彿意味深長的說,“往後就好了,一切都會好的,將來我們霖兒一定不會再爲(wèi)駙馬操心了?!?
德恩心裡大慌,努力強迫自己在母親面前笑,“母后再說,兒臣要不好意思了?!?
“傻丫頭。”蔣皇后大笑,忽感乏累,對女兒道,“去吧,去替母后看看瑜貴妃?!?
德恩如欲大赦,忙答應(yīng)下,帶著如珍等捧了點心出去了。
嬤嬤端了碗湯藥來給皇后,笑道:“但願駙馬這一次回來,能真心真意待咱們公主。”
蔣皇后笑而不語,接過藥碗喝了一口,正閉目讓那藥汁緩緩從咽喉流入身體,突然覺得腹內(nèi)翻江倒海地絞痛,胸口一悶,氣堵在嚥下上不來,慌張中奮力一咳,一口黑血從口中噴出,灑在了烏黑的藥汁裡。
一聲清脆,蔣皇后手裡的藥碗摔在了地上,細(xì)瓷四散。
“娘娘,這是怎麼了?這是怎麼了?”嬤嬤大驚。
“咳咳……”蔣皇后又咳了幾聲,嘴角再次溢出黑血,她厲顏衝著嬤嬤道,“不許聲張出去,不能叫任何一個人知道?!笨稍拕傉f完,又是“哇”的一口鮮血吐出來。
“不行,奴婢不能聽您的?!眿邒邍槈牧耍D(zhuǎn)身就朝外面跑,嚷嚷著喊太醫(yī)。
蔣皇后已無力阻止,視線愈發(fā)模糊,昏沉沉,只見那香爐裡一縷青煙嫋嫋。
德恩這裡才走了半程,就被宮女追上攔下,得知母親嘔血,德恩驚慌失措,拔腿就往回跑。繼而太醫(yī)陸陸續(xù)續(xù)進(jìn)出坤寧宮,皇后暴病一事,一時間傳得後宮皆知。
皇帝得知後也姍姍而來,進(jìn)門時見江玉嫺陪德恩坐在一側(cè),孩子嚶嚶哭泣著,不禁問:“怎麼,皇后不好?”
江玉嫺難過地點頭,放開德恩,來到皇帝面前,低聲道:“太醫(yī)說,怕是好不了了?!?
德恩聽見這句話,一時悲痛,放聲哭了出來。
“朕進(jìn)去看看?!被实垡矡o可奈何,也不想喝止女兒悲傷,便獨自進(jìn)殿去。
德恩起身來相送,正抹著眼淚轉(zhuǎn)身過來,卻好像看見笑容有一瞬間在母妃的臉上出現(xiàn),那笑,甚爲(wèi)得意。
江玉嫺尚未察覺,反熱情地上來哄德恩:“好孩子,母后不會有事的,別太難過。”
“是……”德恩無力地應(yīng)了一聲,只覺得腦袋一片空白,眼前的人,是這樣陌生。
於是,皇后重病的消息自宮內(nèi)傳出,禮部著欽天監(jiān)測算星象吉時,上奏皇帝謂:皇后染病,鳳鸞星橫衝,皇室子弟七七四十九日內(nèi)不宜婚嫁,否然將衝撞帝王紫微星象,動搖朝廷根基。
皇帝對此深信不疑,旋即下令,太子婚禮延後舉行,何日待定。
朝野譁然。
容府內(nèi),周紅綃知道這消息,連忙來告訴女兒,說道:“你放心休養(yǎng)吧,不急著行禮了。”
雖然這婚禮終究要舉行,可不趕著眼下就辦,雨卉到底鬆了口氣,答應(yīng)母親後,便繼續(xù)低頭繡她手裡的活計。周紅綃看著,那是一塊素白的絲綢,女兒正用黑線細(xì)細(xì)地描繡翠竹花樣,做得那麼認(rèn)真,那麼仔細(xì)。不敢打擾她,周紅綃默默地退出去了。
房門被合上,雨卉拆下了手繃,將那柔軟的絲綢捧著,慢慢走到穿衣鏡前,雙臂輕抖,素白的綢緞被撐開,繼而輕盈地落在了雨卉身上。
鏡子裡的容雨卉,一身素白,或見尚未繡完的翠竹若隱若現(xiàn),純淨(jìng)之中,濃濃地哀愁四溢。
“子騁!”輕輕喚了這個名字,雨卉再一次陷入悲慟。
入夜,今日的金陵城也下了一場大雨,凌雲(yún)書院內(nèi),學(xué)子們上了晚課,紛紛回生舍歇息。清秀儒雅的年輕子弟們,穿著潔淨(jìng)的白色廣袖深衣,舉止間衣袂飄飄,言行裡書卷氣濃。凌雲(yún)書院不愧爲(wèi)天下第一學(xué)府,一切竟在其中。
此時,一個膚色黝黑濃眉大眼的學(xué)生最後從課堂裡出來,他就是此次擇生考學(xué)的頭一名,而凌雲(yún)書院素昔有慣例,頭一名的學(xué)生,需打掃課堂一整年。爲(wèi)的,就是戒除此等優(yōu)秀才子的驕氣。但先生們很快就發(fā)現(xiàn),鍾子騁這個孩子,身上從來就沒有驕氣。
“鍾公子?!币粋€書院的年老侍者來到鍾子騁身邊。
“向爺爺,您喊我子騁就好了。”鍾子騁笑著,幫著向老拿手裡提著的水桶,又問,“向爺爺找我有事?”
向師傅四下看了看,低聲道:“書院是有規(guī)矩的,除了初一、十五外,學(xué)生是不能接待訪客的。今日是十五了,所以我纔來告訴你。書院外有一個少爺找您,好幾天了,礙著規(guī)矩我不能告訴您,也不能放他進(jìn)來。問他是誰,也不肯回答。鍾公子,您自己去看看吧?!?
“好,麻煩您了?!辨R子騁應(yīng)下,先回生舍放了書本,換下上課時穿的白衣,便匆匆來到書院大門。
向師傅也到了,見鍾子騁來了,忙向書院外的一個男人喊:“這位爺,我們鍾公子來了。”
子騁望過去,不禁愣了,緣何這個時候,三爺會來到金陵?
容謀立在門外,衣袍的下襬溼了一大片,大概是白日裡淋雨所致,一見鍾子騁好好地立在面前,可謂心花怒放,跑上來重重一下拍在子騁的肩頭,大笑:“好小子,好!好!哈哈哈……”
子騁一臉莫名,不知這位三爺,又鬧得哪篇文章。
“怎麼樣,我們找個地方說話吧?!比葜\說。
子騁見容謀一身狼狽,說道:“還是先陪三爺去換身衣服,您這樣會著涼?!?
容謀低頭看看自己,也笑了,一邊拉著子騁往外走,一邊樂呵呵笑:“來,我們邊走邊說,好多故事呢,這輩子我算開了眼界了?!?
鍾子騁莫名地跟著三爺離開了書院,對於京城所發(fā)生之事全然不知的他,不知聽完容謀的“故事”後,會作何反應(yīng)。
數(shù)日後,蔣皇后的病不見有任何好轉(zhuǎn),依舊昏昏沉沉、時醒時睡,清醒時癡癡呆呆,睡夢裡喊打喊殺,因有欽天監(jiān)鳳鸞星橫衝一說,人們議論紛紛,不知是誰衝煞了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