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年,淳熙十八年,三月。
容許夫婦受皇帝邀請進京過年,臘月離家,春暖花開時方回到杭城。馬車進城後不久就遇到道路堵截,容許到車頭看了幾眼,回來對妻子道:“有沒有興趣去一趟衙門?”
容夫人佟未愣了愣,半晌才瞪起了眼睛,“難不成又是那小東西?”
容許點了點頭,乾咳了一聲說:“人講慈母多敗兒,可你這樣暴戾的母親,怎麼還會教出這樣頑劣不堪的兒子?”
“暴戾?你說我暴戾……”佟未被丈夫噎得一時說不出話。
於是馬車轉頭繞道往衙門去,佟未依偎在丈夫的懷裡,恨恨地說:“還不是叫你娘寵壞的?什麼都護著他。”
容許笑而不語。
馬車到了衙門口,遠遠停在了街邊屋檐下,果然看見幾個衙役押著三四個年輕人進去,佟未瞧見自己的兒子也在其中,恨得直捶窗戶。
不多久,一匹白馬在衙門前停下,翻身下來一個十八九歲的少年郎,他身材頎長,面容英俊,更是彬彬有禮、氣度非凡。衙門裡的師爺竟親自迎了出來,帶著那少年郎進了門去。
容許呵呵一笑,“看來,那小子今日討不得便宜了。”
“哎……好歹我佟未還有這個寶貝兒子在,不然被人家說起來,怎麼你這樣暴戾的母親還會調教出如此頑劣不堪的兒子。”佟未拿腔作調,得意朝著丈夫笑。
她自然是得意的,她的大兒子容翊,早已成長爲比丈夫年輕時還優秀的男子;小兒子容靖雖然調皮些,卻善良、正直、聰明,試問杭城裡哪一個女人不羨慕她佟未。
“既然那小東西有翊兒管著,我們就不要急著回家,想和你到西湖邊住幾日解解旅途的疲勞。”容許溫和地笑著。
佟未睨他一眼,嘻嘻笑著揶揄:“都老夫老妻了,你不害臊麼?”
“你幾時老了?”容許欣然一笑,如二十年前那樣把妻子攬入懷,繼而囑咐車伕掉頭離去。
馬車才離開,這一邊,容家大少爺容翊就從衙門裡出來了。
師爺一路賠笑,但見一個衙役牽來一匹馬對師爺道:“馬廄裡數這一匹馬最好。”
師爺忙轉身對身後一個少年說:“三少爺委屈一下,騎這匹馬回去吧。”
容靖不屑地擡眉看了一眼,陽光恰照在臉上,他的眼眉和哥哥一樣,都像極了母親佟未,但身形輪廓又實足隨了容許,故而都說容家兩個兒子福氣好,盡揀父母的長處來長。
“不道謝?”容翊突然開口,聲音冰冷得讓師爺都忍不住抖了一抖。
容靖是敬怕兄長的,不情不願地跟師爺道了謝,便隨著哥哥一起上馬,一路往家裡去。
到了家,兄弟倆先過容老太太馮梓君那裡請安,馮梓君知道孫子吃了苦頭,忙喊人伺候他去洗漱,又深知長孫爲人嚴肅,怕他會拿出兄長的身份來教訓自己的寶貝小孫子,便故意留下容翊說了一大車子的閒話,愣是不讓他走開半步。
這邊容靖早回到了藤園,但不急著去洗臉換衣服,而是先到了姐姐的房裡親暱地抱住她說:“一天不見二姐,想死我了。”
容家二小姐穆穆知道從身後抱住自己的是弟弟,便慢慢掰開他的手將他拉到面前,伸手撫摸他的面頰,感覺到皮膚上有黏黏的汗水,嗔怪:“少貧嘴,你又去哪裡調皮了?叫你哥哥知道又要打你了。”
容靖嘻嘻哈哈地將先前的事情說過一遍,末了拉著姐姐的手說:“大哥他只聽爹孃和姐姐的話,求姐姐再救我這一次,如果你不救我,我就死定了。”
“你也知道怕呀?怎麼又鬧到衙門裡去了呢?”容穆穆的脾性和她的父親一模一樣,溫和而安靜。佟未曾感嘆若非女兒懂事後知道失明的人和常人不一樣,從而有所收斂,不然她的性子該和小時候一樣鬼精靈纔對。
只聽穆穆嘆道:“上次可是我做得保,難道要姐姐對弟弟食言?”
“姐姐的意思,是幫不了我了?”容靖憋著嘴,一臉的痛苦。
穆穆點了點頭,摸索著捧起容靖的臉說:“你乖一些,那裡又不是刀山火海,做什麼這樣牴觸。你要是嫌那裡拘束悶人,總歸還有十來天才動身,你這些天撒開來玩耍便是了,只要爹孃不回家來,姐姐就護著你。”
“二姐,我真的不想去那裡……”容靖明白自己違背了與哥哥做下的約定,就必須履行約定上所說的——三月十五跟他一起進入凌雲書院唸書。
金陵凌雲是天朝最著名的書院,當今皇帝也曾在書院裡讀過書,而朝廷培養人才的所在國子監裡,凡是進過凌雲的學生都極其優秀,故而官宦貴族都爭先恐後地要把子弟送入這所書院。但如今凌雲書院收學生不分門第,只要通過嚴格的入學考,就是窮人家的孩子也能在書院裡讀書。
而容靖這個入學名額,本是他去年自己考取來的,只是被錄取後就死活不肯去上學。馮梓君溺愛小孫子,倚老賣老幾番僵持下,容許也不得不放棄。
可是容靖還有一個害怕的人,就是他那個優秀得永遠跟座大山似的壓在自己頭頂上的哥哥——容翊。
上回元宵節,因容靖看燈會時仗義出手“進衙門”後,容翊本要打他,偏被姐姐容穆穆攔著,於是兄弟倆做下約定,那一次的懲罰饒過,但若再犯,就必須進凌雲唸書。故而這一回,容靖覺得自己委實逃不過了。
男子漢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如今自己違約在先,雖然有些不得已的緣故,但事實如此,竟還這樣舔著臉求姐姐幫忙,實在非男兒所爲。
想到這裡,這個十五歲的少年在姐姐面前表現出一副視死如歸般的豪邁,“我還不信了,小小一個凌雲書院還能吃了我不成。”
穆穆咯咯笑著,黑漆漆的眼珠子撲閃淡淡的光芒,隨即說:“你去那裡纔好呢,懷玉那丫頭再不能來纏著你了。”
“是是是,躲開宋懷玉,比什麼都重要。”容靖大笑。
屋外,容翊已擺脫祖母到了門口,他本以爲要和弟弟一番磨合,甚至少不得要動拳頭,卻沒想到這小子竟答應了,倒也有幾分安慰。
可看著他玩世不恭的樣子,不由得搖了搖頭,活脫脫地少年老成,口中輕嘆:“你去了,書院還真要不安生了。”今年是容翊在凌雲的最後一年,不知會發生什麼有趣的故事,但已篤定添了這個頑劣的弟弟,他少不得要多操心。
“容靖,你出來。”他隨即高聲喊弟弟出來。
一路春光一路芳菲,容靖篤悠悠地騎在馬上,看不盡這山河美景,他極少被允許出遠門,那會兒赴金陵參加入學考,正是寒天凍地的辰光,答卷時曾一時連墨都研不開,素昔嬌生慣養的他自然就不喜歡了。
“容靖。”騎馬走在前頭的容翊勒馬停步,回過來喊弟弟。
容靖心裡正高興,得得瑟瑟地拍馬趕上去,樂呵呵問:“大哥什麼事?”
沒想到卻換來容翊冷冰冰的面容,和一句不痛不癢的話:“你這樣賞玩,恐怕明年也到不了金陵,還念什麼書,趁早回去吧。”
容靖心裡不服,嘴上也不敢說,垂著頭勒著馬,只管跟在哥哥身後。還是馮梓君給小孫子選的侍書仁慶嘴乖,對容翊道:“大少爺,我們三哥兒很少出門,他那裡知道金陵還有更好的地方,只當這裡的花花草草便是世間裡最妙的了。”
容靖朝他擺擺手,示意仁慶閉嘴,哥哥的脾性他最清楚,他說定的事情,除非爹孃姐姐出面,不然連老祖母也拗不過的,這會兒他認定自己貪玩,再說什麼只會惹他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