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道士下山
天寶十二年八月十二,晴。
似乎做了一個極其冗長的夢,從四歲那年到茅山紫陽觀開始,一直夢到如今。其中最多的夢境,是跟著師父學習法術的那些日子。
待睜開眼時,生生被嚇了一大跳。
牀頭赫然正趴著一位男子,那位男子,容顏憔悴、滿臉疲憊、鬍子拉碴,全然一副大叔的模樣。
許是察覺到我醒來,他猛然睜開眼,那雙眼裡,血絲縈繞,十足嚇人。
正要將這個登徒子打出門,細細觀察之後,才發覺那人是二師兄。
收回劍拔弩張的心絃,坐起了身子,沒好氣問道:“二師兄,你爲何變成這幅德行了?”
二師兄也從牀頭起身,嘴裡答道:“還不是因爲你。”隨即一把將我攬入他的懷裡,“我真恨自己當時不該聽信你的話語離開,萬幸你現今沒事。以後無論發生任何事,我都不會再離開你寸步。”
二師兄的聲音顯然有些不大對勁,肩膀也抖動地厲害,無奈我被他抱地死死的,既看不到他的表情,也絲毫動彈不得。
想了短暫片刻,我輕聲答道:“幸好你聽了我的話,我著實沒有料到那個醜八怪的法力會那般強大,我就捱了他一掌,結果就死翹翹了。”
對,我明明已經死了,可爲何又活過來了?
在某一瞬間,我甚至都看到了黑白無常兩位使者走來。
懂得陰陽占卜之人,都不會替自己算卦,然而,還是那句話,我並非算準了自己的死亡日期,而是直覺,而是註定。
見到吳天的那刻,我就知曉自己活不過半個月的功夫了,而且我註定得因他而死。
天機這樣的東西,豈是我這等小道士能窺破的?但不知爲何,我就是有那種直覺,並且深信不疑。
事實證明,的確如此,饕餮那一掌,無疑把我送入了幽冥地府。
死是確乎已死,但卻奇蹟般的死而復生了過來。
我問二師兄:“到底是誰救的我?”
二師兄突然放開我,答道:“吳天。”語氣帶有幾分幽怨。
我又問:“那他人呢?”
二師兄答道:“把你交給我之後,就離去了。”
心中猶如翻江倒海一般,千思萬緒頓時涌上心頭,可目光一直對著二師兄,“勞駕你先洗把臉去,這幅模樣,實在讓人不忍直視。你就不怕遭人嫌棄,沒有姑娘肯要你麼?”
二師兄嘴角微微上揚,“沒姑娘要我就賴給你!”
我攤了攤手,無奈道:“趕緊去吧,少和我在這扯皮。”
二師兄眼神一變,“你這冷血的壞丫頭,我還能指望你嘴裡說出什麼好話來?”說著起身離去。
看著他漸行漸遠的背影,我有些陷入沉思。
二師兄後來告訴我說:“從未見過像吳天那樣的高手,揮袖之間風雲變色,談笑之間灰飛煙滅。那日若不是他,整個江都城就沒了。”
我答道:“不止江都,恐怕整個人間都沒了。可是,吳天他不會笑,你難道不知曉嗎?”
方纔收到小師弟靈玉的飛鴿傳書,南方出來作亂的那些妖怪也突然停歇了。這一切,難道當真只是一個巧合嗎?
這個世間,並沒有無緣無故的巧合,任何巧合的背後,都有某種特定的契因。
二師兄答道:“我只是打個比方,你何須如此摳字眼呢?”
我嘻嘻一笑,道:“二師兄,你說吳天爲何要救我呢?”
二師兄眼裡浮掠出一絲若有若無的神情:“這還用說,他絕跡是看上你了。”
我白了他一眼:“我豈有那麼大的魅力?我和他,總共也就只有區區三面之緣而已。”
我雖相貌不差,但這世間比我容顏更加出衆的女子,也不在少數。
何況,吳天絕跡不是沒有見過美女之人,不止如此,他若真是仙家,那他所見到的,就不是人間極品,而俱都是六界極品。
二師兄看著我,目若懸珠,眼神一片澄明,“有時僅需一面,就足以鍾情一個人。”
我問他:“二師兄,你這樣看著我做什麼,看的人怪不自在的。”
不得不承認,二師兄的那一雙眼睛,著實長得太爲璀璨。其實不止眼睛,他的容貌也是俊美非凡。
然而,此刻令我覺得不自在的,並非是他那璀璨的雙眼,也並非是他那俊美的容顏,而是他眼神裡的情愫,而是他那種我試圖去懂、但終究無法讀懂的情愫。
二師兄答道:“不自然就好,”許是察覺到我的眼裡出現了訝然和迷惘,轉而問道:“你覺得那吳天會是什麼身份?”
我如實作答:“反正不會是人,十有八九會是仙家,至於到底是哪位,我就不得而知了。但知道的是,他絕跡和那饕餮有關。”
二師兄問:“你是從何而知的?”
我再次如實作答:“猜地,同時也有直覺的成分,吳天第一次出現的時候,和饕餮第一次出現的時間正好吻合,這世間哪有這般巧合的事情?”
二師兄答道:“對,我也有如此看法。”
吳天的饕餮,顯然不是狼狽爲奸的同夥關係,那究竟是何關係呢?
被饕鬄拍了一掌之後,雖則重獲新生活了過來,但心口的位置,一直隱隱約約做痛著,一連養了十幾日,才漸漸好轉了一些。
我對二師兄說道:“值此事之後,讓我發覺自己的道行其實還淺薄地不是一點兩點。或許,我根本就不應該下山,而是乖乖待著繼續修煉。姑且不論別的,你和其他兩位師兄,哪個道行不比我高深,可哪個像我這樣整日自以爲是,以爲自己是這世間最厲害的道士?”
二師兄問道:“我們何時比你道行高深了?”
我啐道:“你還想騙我!你那日所用的撒豆成兵,可是天罡三十六法中的一法。三十六天罡和七十二地煞號稱包羅無極之法,當年老祖元始天尊怕修道之人重法而不修心,從而誤入邪道,已將這兩門大法收回上清宮所有。二師兄,你老實告訴我,你究竟從何處學得這門法術?”
事實上,天罡三十六法和地煞七十二法雖則已被元始天尊給收回,但在凡間,還是留下了幾法,然而,二師兄所使的撒豆成兵,絕跡是沒有傳承下來的。
二師兄聽聞我的話語,看向窗外,說道:“今日的天氣不錯,萬里無雲,若不然,我們出去走走?”
又轉移話題,我無奈道:“也罷,若不是爲了救人,只恐你也不會暴露自己。不過,你自己日後多加註意,千萬莫要被他人給發現了,否則後果肯定不是一般嚴重。”
受到懲罰是小,所有修行毀於一旦是小,被天界給剔去成仙的資格也不算大事,端怕從此被打入無間煉獄當中,永世都無法超生。
我問順子:“三郎最近還好嗎?”
順子撓了撓頭,答道:“那孩子說做了對不起您的事,不敢前來見您。”
我道:“替我告訴他,他是個好孩子,我當真一點也不怪他,讓他務須介懷。”
和順子分開之後,二師兄問我:“你當時分明知曉饕餮的元神在那孩子體內,爲何還要救他?”
我答道:“難道讓我眼睜著幹看著麼?他是不該跟饕餮交易,可他的出發點也並非是什麼惡意,而且還和我有關。你說,我能見死不救麼?更何況,我當時全然沒有料到自己和饕餮的實力會有天壤之別的懸殊,若不然,你以爲我當真願意白白送死不成?”
說到此處,一頓,我又接著說道:“我就算不爲了自己,爲了你,爲了大師兄,爲了三師兄,爲了師弟,爲了師父,爲了你們,我也會好好活下去,絕跡不會比你們先死的,放心!”
二師兄訝然道:“壞丫頭什麼時候也懂得替別人考慮了?等等,你方纔說什麼,還能不能再說一遍?你說爲了誰會好好活下去?”
我重複道:“爲了你,爲了大師兄,爲了三師兄,爲了師弟,爲了師父,爲了你們,我會好好活下去。”
二師兄展顏一笑,“我只聽見了你所說的第一個人,別的什麼,我一概都沒聽到。”
看到他這幅模樣,我也是展顏一笑,“二師兄,活著真的很好,謝謝你!”
二師兄極爲震驚,就連語氣,亦生出幾分變化來,“你方纔嚇死我了,你這一笑,我還以爲又沒什麼好事呢!”
我隨口道:“我在你心中,原來就是這麼個形象吶。”
二師兄答道:“你以爲呢?你都不知道自己對我有多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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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顯不置可否,“我又不是對你一個這樣,我對所有人都是這樣的好不好。”
二師兄繼續答道:“你對別人也狠,不過你對我最狠。”
我奇道:“二師兄,聽你這話的意思,好像我曾經深深傷害過你似的,可我爲何一點也不記得呢?”
二師兄眉頭微微一蹙,但旋即恢復正常,連記都沒記住,這樣的你最狠!”
那夜,我認認真真仔仔細細想了數遍,可著實想不出來到底幾時對二師兄做過人神共憤的事情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