籌神儀式
天邊露出一絲魚肚,早起的雀兒已開始捕蟲,夜歸的貓頭鷹卻已收回獵爪,蘭希宮裡還是一片靜悄悄的,靜悄悄地,等待著蘭朝最重大的盛典,開始。
“皇上,醒醒好嗎?該起來了,籌神儀式的準備工作真的很繁雜的,還是早點起來的好。”
耳邊,蘇蘇聲音軟軟響起。
對,蘇蘇應該發出這樣的聲音,因爲,蘇蘇是我精心飼養的貓貓,只不過在需要的時候,這隻叫“蘇蘇”的貓貓會變成獵豹而已————否則,我養蘇蘇幹什麼?
突然感到眉間有一小股壓力,是蘇蘇的手指嗎?蘇蘇在……玩弄我的眉宇?
唉,這十多年來,我一直盡全力改造蘇蘇,把他的本性全數抹殺掉。
記得第一眼,在染布園裡見到臉上被染料弄得紅一塊藍一塊的蘇蘇時,我就有種強烈的感覺————他就是我一直在找的娃娃,一個混身上下,隱隱散發著帝王霸氣的娃娃。
那時要個人很簡單,只要向父皇撒個嬌就行了。蘇蘇來到我身邊,完全是副狗奴才的模樣。不過沒關係,他還小,可塑性強。
貓貓來了,就得有名字,有一個屬於我的名字,於是他叫“蘇蘇”;
不久,那個一直蠢蠢欲動的女人果然把我推上了皇位,沒辦法,只好開始動用蘇蘇了;
我要蘇蘇鑽進位於宮中的護衛營————東門營,去拼了命地學習他們的武功,就算因此被打得遍體鱗傷,也要繼續鑽;
我要蘇蘇上藏書殿,向周表青學習,與從小就接受上方王族教育的小鬼們競爭,哪怕他要在他厭惡的桃花潭裡溺水,哪怕是早被人遠遠拋在腦後,也要繼續上;
我要蘇蘇每天做大量大量的朝廷事務,無論這對他而言是多麼的超負荷,無論他做得有多累;我要他成爲我的黑手,做一大堆血腥卑鄙的事,不管尚幼年的他是否接受得了。
因爲,沒嘗過濃烈的血腥味的小豹子,永遠只是一隻貓。
當我登上皇位那一刻,蘇蘇就註定要接受這一切,因爲,我需要他刻出另一個我。
“蘇蘇。”
蘇蘇本來以爲我沒醒著。立時睜開雙眼,溫柔迴應:
“什麼事,紅兒?”
“我愛你。”
不是立即激動地行動,迴應我的是一陣安靜,靜得如暴風雨快要來襲前,的那種安靜。
“爲,爲什,什麼紅,紅兒會,會……”
我一個翻身,壓上了蘇蘇結實頎長的身體,瞇眼輕笑著說:“我主動明確說出‘愛’字,你不喜歡聽呀?那好,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了。”
蘇蘇立即坐了起來,緊緊把我困在他懷裡,用顫抖而喜悅的聲音說:“喜歡聽!喜歡聽!真的很好聽!以後都要聽!”
我閉眼,吻上他的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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服貼在身上的襯衣、中衣、夾衣、外套,層層疊疊地穿著,紫羅蘭色長袖邊突起的墨蘭花紋點綴得恰到好處;
領口的玉蘭花寶石扭扣、袖釦及外套以金銀絞絲細鏈連結的裝飾釦,和腰間懸掛的腰鏈上的淺紫色寶石相互輝映,極符合身份及場合的奢侈華貴;
坐在蘭閣的正位上,其中一位女官半跪著給我穿精繡的長靴,另有四名女官“刷”地抖開暗紫色與銀線繡刺的、衣邊綴上柔軟白皮毛的長披風,另兩名內侍打開橢圓型鑲滿寶石的大盒子,一陣珠光流泄,帝王的皇冠靜躺在紅色的絲絨上,散發著驚魂動魄的光芒。
這種大儀式最是麻煩,不僅儀式本身要弄很久,很複雜,對皇帝出席的皇袍著裝也有特殊且嚴格的要求,說是要盡顯王族威儀。
著完衣後,就是弄頭。這輩子我都瞧不起女人,但我很真的很瞧得起十一年來幫我編髮型的那位女官。記得蘭朝元年第一次讓她幫我弄頭時,她愣是能借著皇冠上絲絲鏤空縫隙編出複雜唯美的髮型,與我那時臃腫的相稱起來,竟能做到讓人一點也不覺得我在造作。之後每年都會見她一次,我也就每年都會變換著髮型花樣出現在大天壇的高壇上。
僅僅是著穿梳髮,前後都要弄上四個時辰,還必須有專門訓練這種穿著梳髮的女官來幫我穿才行,蘇蘇整個人就只能在旁邊乾等著————嘖,我認爲在這種粉飾之下,誰都可以盡顯王族氣派吧。
籌神儀式在下午二時正式開壇籌神,主要是先由帝都————蘭國的舞者們上大天壇跳跳神舞,然後是各王派來的舞者們分別上大天壇四周的小天壇跳跳神舞,最後由一朝之帝上大天壇的中央高壇拜祭天神,親手執起“天酌”,向空中放十下響炮。這樣,就完成了“天子籌神”的第一步。
然後,是各地百姓遊玩慶賀,舉行各種各樣的民間活動,各地官家會主動補貼經農經商的百姓的。雖然他們無法親眼看到只有無領地的貴族和大臣們才能出席的“天子籌神”,但他們會準時在午後四時仰望天空,等待“天子籌神”的炮聲響徹雲霄,同時他們將大聲歡呼,在熱鬧的氣氛中祈望下一年的豐收宅安。
這樣持續到七天之後的夜間,再重複一次開壇籌神時的步驟,但這次百姓會被允許在大街上與皇族天壇裡的舞者們同時起舞,且準他們跳同一種舞。最後,還是帝皇上大天壇的高壇拜祭,拿起“天酌”再次向天放炮,但這次會附帶豔麗的煙花,各王也會在各地的籌神壇上於帝皇鳴炮的後半個時辰裡鳴炮,讓普天之下的聖朝百姓都接受天神的祝福。
微風習習吹過,旌旗獵獵,坐在高高的觀禮臺上,我可以清晰地看到那已經算建得很高,卻還是比我所在位置低的小天壇,那上面有一羣瘋子,穿著說不出來是妍是媸的服飾,蹦蹦跳跳地在胡亂跳舞。
我端正坐著,但在臺下坐著的貴族與大臣們正在那小聲嗑牙。其實只有在開始的跳神舞和最後的“天酌”儀式上,他們纔不僅要肅穆,而且還要筆直站立,以示對天神的天子無比尊敬。
皇后與太子,還有貝氏一族坐在下一層,這個最高層只有我、蘇蘇和衆人看不見的“魚腸”,當然還有一個內侍,他負責捧詔書。
“蘇蘇。”
本來立於我身後的蘇蘇立即彎下身子,把耳朵靠近我脣部的高度。
“你原名叫黃無溪?”
“是的。”答得很輕快,乖乖地掩藏起一絲疑惑。
“那好吧,黃無溪,其實你當初也並非自願入宮的。念在你跟了孤十多年,孤現在可以給你一個機會————這次籌神儀式結束後,你可以離開皇宮,過些你真正想過的生活,當回黃家人。”
然後,我把兩張紙豎到蘇蘇面前,一張是他進宮時打上手指印的生死契,另一張是蘭希宮內務處的取銀憑條————憑條的取銀處印的四個字是————“十兩黃金”。
感受得到一種詭密懾人的氣息正從蘇蘇身上緩緩漫延出來,這種氣息,呵呵,我真的太熟悉了————這是王者的氣息。
他不回話,我只好垂下眼瞼等待他的回答————蘇蘇有王者氣息是對的,因爲這十一年來,我一直在把這個泥娃娃揉搓成我的模樣————冷酷無情,處事果斷,笑裡藏刀,可以一臉淡然地立於帝位這個冰火交戰之巔。不過,或許是選材選的好吧,我認爲他比我更優秀,至少,他會武功而我不會不是?
可是,這個經過我千百萬次拷煉的泥娃娃,終究還只是一個泥娃娃,還是有致命的缺點的———他自己學會了一件我沒有的多餘東西————愛,他愛上了一個人。
“蘇蘇?”他讓我等太久了。
那羣瘋子快跳完了,蘇蘇卻還僵在旁邊不吱聲。突然,他好像壓抑著什麼似的,輕而衝地出聲了————
“爲什麼?”
一直看著小天壇的我聽到這三個字,不禁挑起眉梢:他,什麼時候又學會問“爲什麼”的?、、、、、、算了,反正我也快要出手,把他身上最後一個缺點根除掉了。
“因爲,我是真心喜歡黃無溪的。所以,我也希望,黃無溪能按自己的意願,走完人間這一遭。”
表情依舊是雲淡風清,語氣依然是冷冷淡淡,我面不改色地看著臺下那羣正在退場的瘋子們。
耳邊響起蘇蘇深吸一口氣的聲音,然後,他用與我相仿的冷淡語氣,有點僵硬地輕聲迴應:“蘇蘇現在已經不知道黃無溪是誰了,蘇蘇只知道爲了、、、、、、”
堅決不疑的聲音再次響起————
“蘇蘇只知道,爲了皇上,縱然要蘇蘇把整個黃家都被背叛了、都不要了也無所謂,甚至,甚至、、、、、、”
出現了一絲絲顫音,但殺戮的堅定卻在他的語氣中擴散開來————
“甚至,皇上要蘇蘇反身對付他們,蘇蘇也絕不會手下留情的————因爲,皇上值得蘇蘇爲皇上做任何事!”
聲音又輕緩了下來,感覺上是一隻小貓咪在主人腳邊磨蹭,以搏得主人一個愛憐的撫摸————
“所以,皇上絕對不能不要蘇蘇。皇上別趕蘇蘇出宮,行嗎?”
高壇上的籌神臺已經佈置好了,該輪到“天酌”儀式了。背後跟著捧著詔書的內侍,我緩緩站起來,一腳踏上從這裡一直連接到高臺的紅毯,頭也不回地迴應了必須留在觀禮臺中的蘇蘇————
“蘇蘇,請別忘了,今天是你親口對孤說,你會孤做任何事的。孤沒聽錯吧?”
蘇蘇在身後擡頭看了看我的背影,定了定神,莊重地答道:“是的。”
“那你就留在宮中吧,做孤吩咐你做的,‘任何事’。”
風中飄來一聲微弱的聲音,我卻已經走遠。
站在孤冷寂寞的高處,我迎著涼風,披肩在風中抖蕩,長袖飄舞,我把手伸向後面的內侍,接過第一部詔書,不是由內侍宣讀,而是由我自己大聲宣佈————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蘭帝立大皇子————上方笑依,爲蘭朝太子,欽此。
蘭朝十一年五月”
臺下立即響起一片掌聲,夾帶著一些歡呼聲,我轉向觀禮臺,產子不久,身體還虛弱的皇后正在與我遙遙相望的那邊跪下,嘴裡唸唸有詞的,用臺下聽不到的嬌弱聲音代上方笑依謝主隆恩。
我轉回身子,本應開始“天酌”儀式了,但我卻還是把手伸向身後的內侍,此時,大家才發現內侍手上還捧著詔書,並且不僅一部,而是有兩部。
我在拉開第二部詔書,下面卻早已是騷動聲一片又一片了。因爲沒有人知道,皇上還會有什麼事必須拿到在這麼重要的“籌神儀式”上宣佈?
蘇蘇直立於與我平等的觀禮臺最高層,我往他那邊瞄了一眼。
於是,我與他,隔著中間的鴻溝,相望著。
他皺起了眉頭,微略側著臉,瞇起雙眼————那種表情,應是在揣測我的心理,因爲當我不必隱藏自己的心思,而要揣測別人的心思時,也會擺出這副表情;蘇蘇是我的模子。
我轉回頭,大聲宣佈————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蘭帝封宮廷內侍————黃無溪,爲蘭朝太子少傅,黃無溪必須傾盡全力教導蘭朝太子,上方笑依,以報蘭帝龍恩,欽此。
蘭朝十一年五月”
臺下頓時一片寧靜,不明白我爲什麼在籌神儀式上宣佈道不相關的旨意。
我又略扭過一點頭,望了眼蘇蘇。此時,他的表情波瀾不驚,是我遇到出乎意料的事時,會維持的表情。唯一外露他的情緒的,是他那雙依然緊皺的眉,他的雙眼沒盯著我,而是盯著讓他有種不好預感的第三部詔書。
深吸一口氣,我把手伸向後面,接進第三部詔書,大聲宣佈————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蘭朝十年七月,天佑桂帝,脫險成功。二帝並都,前所未聞,族規無例。然而,前帝未歿,現帝遜位,常理也。故,孤,蘭帝,在此宣佈退位,還前帝,桂帝之皇座,欽此。
蘭朝十一年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