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 小葉村裡格外熱鬧,他們迎來了他們期盼了好幾輩子的恩人……
應該說,是祖先的恩人。
據他們的族史記載, 五百年前, 天象異常, 小葉村附近連降雨水, 臨江氾濫, 周邊的村落都受到波及。小葉村在谷底地形,全村都被傾瀉而下的洪水淹沒。好在那時候,有九天星雲海的仙人經過, 用法術砍斷樹木連成船,村民們在船上避過了危險, 水退後, 仙人又幫著他們清理出一片土壤豐厚的山間地域, 幫他們重建家園。
當年仙人並沒有留下名諱,在村子的人平安後, 悄悄離開。祖先裡有人擅長畫像,把仙人的容貌畫下來,把仙人的恩德,記載在村子的族譜之上,代代流傳, 希望後代有人有幸再見恩人, 替祖先拜上一拜。
甄子月一個人靠在村口的大槐樹下, 樹下還有一頭老黃牛, 甩著尾巴打蒼蠅。
從隕星島與修仙界的大戰之後, 他與酈墨居住在隕星島上,時而出來走走, 只是每次出來,酈墨總會被一羣人錯認。五百年了,他早就習慣走到哪裡都有人管酈墨叫恩人。好端端一個人人畏懼的魔主,就因爲換了個臉,前腳還口口聲聲給不聽話孩子講魑魔故事嚇唬他們的那些人類,後腳莫名就前赴後繼的圍著酈墨感恩戴德。
洛放該是做過多少好事,整個域內的凡人幾乎都認得他的臉。
他敢保證,要是人們知道這個身體裡的靈魂是魑魔之主,十個有九個得當場嚇死。
甄子月從腰間把懶葫蘆解下來,懶葫蘆變成個大的,鑽進他懷裡蹭。懶葫蘆是他唯一的仙寶,早就與他心意相通。懶葫蘆會飛行,會變大變小,島上的孩子都喜歡跟它玩。很快就成了隕星島最受歡迎的寵物。
甄子月也是逐漸才知道,懶葫蘆的肚子裡什麼都能裝,有一次隕星島上一個孩童走失了,大家翻遍了島上幾乎所有的角落,都找不到,幾乎絕望的時候,懶葫蘆把孩子從肚子裡吐出來。
酈墨喜歡用懶葫蘆裝酒,尤其是在島外,省了很大一筆花銷。
按著經驗,那些感恩戴德的村民,沒有兩三個時辰,絕對捨不得把高嵐放回來。甄子月躺的發毛,伸了個懶腰,正準備活動活動筋骨,只聽身後有個清脆的童聲。
“看!小師叔!是葫蘆!好可愛啊!我可以去摸摸它嗎?”
甄子月聞聲回頭,剎那間的驚訝,隨即嘴角輕揚。眼前一大一小一動物,白袍道人,高冠束髮,左右牽著一個小孩子。小孩子的懷裡,抱著一隻小白兔。
“真巧。”對方的面龐依舊是五百年前的清俊,黑色竹笛別在腰間,只是多了幾分淡定與從容。
“洛溪,祝賀你。”
五百年未曾見面,甄子月猶記得當時洛溪揹著他下山,在他最無助的時候,說相信他,鼓勵他活下去。
不久前,甄子月在隕星島上聽到消息,洛溪接任九天星雲海的帝尊之位。魏寧傳位後便閉關不出,洛溪成了五帝尊裡最年輕的一個。
小孩的眼睛,一直盯著懶葫蘆,甄子月招招手,懶葫蘆飄到小孩的身邊。
“小師叔?”小孩子想摸摸,確是回頭看洛溪。
甄子月走過去,把孩子抱起來,放到懶葫蘆上,與洛溪說,“仙寶罈子,你怎麼還跟五百年前一模一樣的認真啊!這孩子真可愛,可千萬別學你。”
懶葫蘆馱著孩子走遠,甄子月兩人並排站著,迎著風,都沉默,洛溪猶豫一會兒,先說,“這些年,你過的好麼?”
“還不錯,”甄子月看著天邊的雲朵,說,“你呢?”
“還好。”洛溪看著孩子,孩子把抱在懷裡的白兔,放到懶葫蘆上,洛溪,“你還記得那個兔子妖怪嗎?”
“難不成……”甄子月驚訝的看著白兔。
“那時候,他失去妖丹,被路過的農人撿到,當普通的兔子來養。只是……他一直活蹦亂跳,壽命長久,農人死後,農人的兒子以爲是妖怪,就把它送到了九天星雲海。也不知爲何,他似乎放棄了修煉,一直保持著兔子的模樣。”
“他想要守護的東西,已經不在了。”甄子月覺得,當個無憂無慮的兔子,也是不錯的。
兩人又說了幾句,甄子月問了北琊帝尊的事,隕星島之戰後,師父就再也沒有音訊,據說是遠行修道。甄子月曾拜託鳥打聽,鳥告訴他北琊山長滿了雜草,後山的百色妖林的妖怪們也自立門戶,整個山林成了荒山。
後來,聽採藥歸來的凰鴻說,在域外的某個絕壁上,隱約見到過北琊帝尊撫琴的背影。
洛溪也不知道,五百年,仙門弟子也未曾見過北琊帝尊。他見天邊有白光,似乎是同門御劍,他與甄子月告辭,招呼抱著葫蘆玩耍的孩子,“放兒,我們該走了。”
洛溪牽著孩子的手,招來銀劍,兩人踏上劍身,飛入雲層。
他鄉遇舊友,甄子月心裡千般滋味,尤其是聽洛溪那一句放兒,原來那孩子,是他的大師兄,酈墨身體本來的主人。秋影杯裡的魂魄,五百年後,終於找到了合適的身體,或許存放太久,又或許是九天帝尊故意施法,小孩沒有洛放的記憶。
當年他與洛溪初遇時,洛溪就一直在尋找大師兄洛放。兩人的感情應該是極好的。現在那孩子不知拜了哪家爲師,把洛溪當成小師叔。
洛溪似乎還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否則依著他的性情,知道自己身體一半的血是妖王華天的,就算魏寧把九天帝尊之位給他,他也不會接受。
甄子月正想著,忽然有人從背後緊緊的抱住他。
“你捨得回來拉?”甄子月扭了扭,沒什麼作用,身後的人只會抱得更緊。
酈墨委屈的說,“出個門都不安生,這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
“剛剛我遇見洛溪了,他去縱陵除妖,路過這裡。”
酈墨把下巴靠在甄子月的肩膀上,“我看見了,見你們聊得起勁,沒打擾你們。話說,這天下有兩件極爲好笑的事。他這個半妖血子,能做上九天帝尊,號令仙門。而我這個魑魔之主,還能走到哪裡被人簇擁著喊恩人。真是有意思啊!”
甄子月忽然說,“誰?”
啻苓石讓他對周圍的聲音很敏感。
“華天,你不跟著你兒子,來看我們親熱做什麼?”酈墨沒在意,“他在附近很久了。”
樹影裡,走出個人。
甄子月與酈墨,在這五百年裡,經常跑去域外的神殿喝酒,酈墨與妖王華天是老交情,兩人經常醉的東倒西歪,之後酈墨就拖著甄子月上牀胡亂翻滾了。
甄子月看著洛溪遠去的方向,他明白華天所想,與其揭開真相,要洛溪接受他這個父親,不如與魏寧連起來說謊,看著自己的兒子成爲域內衆仙之首。
從小到大,他總是默默地,偷偷的看著自己的孩子。
父愛的卑微,在羣妖之主的身上,體現的如此深刻。
華天走後,酈墨與甄子月騎上懶葫蘆,在村裡耽誤了不少時辰,希望能趕得及看見鳳凰絕壁的日出。
“酈墨,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華天爲何要把孩子留在域內呢?”
酈墨抓著心愛之人的手,輕聲說,“你可知,當年最爲反對魏金期建仙琊柱的人,是誰?”
甄子月搖搖頭。
“是聞婧,魏寧與你師父的同門師妹。”
這個名字,甄子月聽說過的。九天帝尊與師父喜歡的人,洛溪的孃親。
“聞婧與華天如何認識,如何墜入愛河的,我不清楚,但我知道,當年魏金期五個親傳徒兒裡,最看中的是袖青與聞靜。我與華天認識的時候,聞靜就已經有了華天的孩子。她沒辦法阻止仙琊柱的建立,華天爲了族人,必須遷出域外,聞靜起初留在星雲海,但孩子的事情,終究隱瞞不住,在袖青的幫助下,她逃離了星雲海,去到域外與華天團聚。袖青也是因爲幫忙過程中,離著仙琊柱太近,沾染了黑花夢域的殘留黑氣,化身魑魔,不得不叛逃仙山。”
有情人終成眷屬,本是好事,但他不明白,爲何聞靜回抱著孩子又逃回來。
“阿月,我一直沒有告訴你,人妖不能自然生子,世上所有的人妖之子,母親在妊娠前,都要服用一種藥,製造這個藥丸的,是蕭家與凰家,當時最爲鼎盛的兩大醫族。凰鴻是凰家人,機緣巧合來到我隕星島,成爲紅衣護法,而蕭家,則是虞山鬼王一脈。”
甄子月去過虞山,虞山與妖族世代聯姻,而這些人妖之子的宿命,卻是化爲牆壁,隔絕仙琊柱四散的黑花夢域的黑氣。世間的清明,都是他們的犧牲換的。如酈墨所說,魏金期當年所做之事,是對是錯,是不是值得,都很難去判斷。
甄子月試了啻苓石的力量,並沒有幫到他們什麼。
“蕭夜給人生子之藥,目的是爲了得到人妖之子的身體,成爲牆壁的素材。除了聞婧與華天,兩人都是他的朋友,他只是單純的,希望他們能有個孩子。”
酈墨講到這裡,甄子月就有些明白了,“人妖之子不夠,黑氣四散,蕭夜沒有辦法,想用洛溪補上麼?可聞婧不願意,才帶著洛溪逃出來,找上了魏寧,求他救他的孩子。但魏寧當時已經是九天帝尊,他不能不顧天下蒼生,與華天硬拼,就把我交給師父,欺騙師父,也是爲了欺騙蕭夜。”
“其實,蕭夜那時候,已經找到了可以代替洛溪的人。”酈墨補充,“可魏寧的謊言已經說了,聞靜也爲此自盡而死,唯有繼續騙下去了。他沒想到北琊帝尊爲了救你,把啻苓石融入你的骨血,所以一直擔心你的存在,會成爲下一個我。”
甄子月笑了,“我真是命大。”
酈墨親前人一下,說,“我有福。”
兩人乘著懶葫蘆到了山頂,月亮還沒有完全落下西山,雲海裡的太陽,剛剛冒出個尖尖角。
“我第一看到日出,就是在這裡。”酈墨說,“蕭夜闖入黑花夢域,他是我見過的第一個活人。酈氏一族生於黑霧中,黑花樹支撐著天與地,年復一年,族人一個又一個的被黑花吞噬,只剩下我一個人,還在樹下等待著,等待著我們族人的宿命。可蕭夜闖進來,他告訴我,這個世界之外,別有洞天,他拉我走出黑花夢域,踏入凡塵。”
酈墨躺在甄子月的腿上,朝陽東昇,山頂的寒氣逐漸消散。甄子月拂過酈墨額前的軟發,手指尖不經意的沾上了一滴眼淚。
後悔嗎?
酈墨握住甄子月的手掌,過去是後悔的,現在,卻是慶幸,自己能醒過來。
當年魏金期設下陷阱,他是心甘情願走進去的。是他出現在不屬於他的世界,他邀請魏金期去他家做客,雖然魏金期趁著他不防備,順走了黑花夢域的花瓣,之後趁著他不在家,多次跑進黑花夢域拿了不少掉落的花瓣。
直到後來,蕭夜匆匆的來尋他,他才曉得,黑花夢域的花瓣,被魏金期煉製成了奇怪的東西。那是他第一次見魑魔,與常人無異,細細的看,周圍有一層稀薄的黑氣。黑氣阻斷了他們與人間,他們的生命,永久的停留在當年。
蕭夜嘗試過許多辦法,比如強行剝離纏身的黑氣,或者把他們帶到黑花夢域,全然不行。蕭夜與魏金期因爲此事大吵一架,他不能同意魏金期的主張,殺盡所有被啻苓石影響過的人,這些人何其無辜,爲何要爲他們的過錯付出生命的代價?
但長久的生命,混跡人間,將打破輪迴的平衡。尤其是,他們還拿不準,這些魑魔會不會影響其他正常人。
於是蕭夜找到了依舊遊蕩在人間玩樂酈墨。
酈墨告訴蕭夜,兩個世界的隔閡處,是人妖之子的身體。一直以來,他都很後悔,告訴蕭夜這件事,把蕭家一族拖入了深淵。
他最後一次回黑花夢域,魏金期也跟著來。他想讓酈墨同意世上的魑魔,到這個地方居住。酈墨一口回絕,魑魔身上的黑霧,很薄的一層,入黑花夢域必死。
等他再出來,世間魑魔,已經過的悲慘至極。他上了九重天,與魏金期說,“你不是想讓他們跟隨我嗎?我來,是想與你討一塊地方的。”
九天之下,多了一座島嶼,隕星島。
酈墨經常去島外,或許是域外妖族的領地,或許是虞山,或許在鄉間田野走一走。遇上魑魔,就帶回島上。一來二去,島上的人丁興旺。因爲救魑魔的時候,傷了不少仙人,他這個魔主殘忍暴虐的名號,也被世人口口相傳。
直到世上所有的魑魔,都在隕星島上安全定居,酈墨設下結界,坦然的走近九天星雲海的伏羲法陣裡。他本就不屬於這個世界,他能做的已經做完了,若是這個世界容不下他,他一死便是,就當是彌補他看管不利,讓魏金期偷走家裡的黑花花瓣,造成人間慘劇的錯誤吧。
但袖青的背叛,讓法陣不成形狀,魏金期犧牲自己的魂魄,刻畫法陣的時候,酈墨真的很想笑,這個人,心繫天下,懷有蒼生,想要滅絕萬年的人妖之爭。自始至終,他的信仰都沒有變過。哪怕付出他的生命,他也在所不惜。
犧牲少數,成全大多數。魏金期看到的是天下的繁衍,從沒在意過個體的存亡。
生而爲人,都想要活著。
酈墨安靜的睡去,醒來的時候,對上甄子月的脣角。甄子月懵懂的親了他,一剎那,他感受到啻苓石源源不斷的生氣。遲疑,驚奇,這個孩子的身體裡,爲何有黑花花瓣的味道?可那時候他來不及想這麼多,他的族人不知做了什麼,山洞將要崩塌,他用盡身體最後的力氣,把所有的族人帶離是非,回到島上。
一千年,他睡了整整一千年。
甄子月指著出生的太陽,“阿酈,看!太陽升起來了!這裡的日出,果然是最美的。”
酈墨揉揉眼睛,從甄子月腿上爬起來,雲海裡,滾著個火球,熾熱而溫暖。
漫長的生命沒有盡頭,但世間景色何其美麗,還有陪在他身邊一起欣賞風景的,是他最最親密的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