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妖的金丹已經融化, 再也回不來,甄子月難過了幾個晚上。可冷靜下來,洛溪說的是對的, 雖然殘忍, 也是現實。
妖族撤出, 域內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靜。
四琊主受九天帝尊邀請, 留在飛石臺看論道大會。由於魑魔與妖族的事故, 仙門無人有空籌辦,飛石臺論道被一度取消,如今危險已去, 天下和諧,自然又有人提起論道的事來。
四琊帝尊難得聚齊, 尤其是整天呆在北琊山, 幾乎不怎麼外出走動的北琊師弟, 九天帝尊出面,請幾位師弟留步指點, 而他也親自主持今年的飛石臺論道。
甄子月聽後,高興的跳起來,纏著師尊留下看仙人打架。
北琊帝尊只說了聲“好。”
北琊帝尊有單獨的小院,甄子月那天實在累壞了,抱著師尊的脖子, 睡在師尊的懷裡。他早就長成大人, 可依舊留戀師尊的懷抱。
昏睡到第二天一早, 幾天的疲憊一掃而空, 想想這幾日的冒險, 幾次都是生死一線,他與洛溪, 是不是也可以算是書裡說的患難兄弟情了?九天帝尊該派人去找他大師兄了吧?還有那個討厭的聶遊,據說仙髓都斷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救過來。
因爲妖王的關係,仙門弟子來了不少,創下歷屆飛石臺論道之最,甄子月本想跟著師尊結識一些四琊的同門,師尊卻是閉門謝客,誰也不見。
師尊一定是生氣了。
甄子月隱瞞了學法術的事,洛溪情急之下傳給他的那幾個術法,還是不要讓師尊知道爲好,不學自家法術,反而跑去學別人的,豈不是打自家師尊的臉嗎?
當時,昏迷中的洛溪,被星雲海同門帶走,他沒來得及囑咐一句,希望洛溪不要說漏嘴。他太天真了,自家師尊是誰,摸一摸試一試不就知道了?師尊氣他說謊,所以以閉關爲名,不理他。
以甄子月的經驗,師尊被他氣著的時候,多半閉關幾天,就把不愉快忘得乾乾淨淨。
北琊帝尊的小屋很僻靜,簡直無聊透頂,懶葫蘆也不知跑到哪裡去了,甄子月召喚過幾次,都沒有成功。
他趴在河邊,叫出兩個小草妖,陪他抓蝌蚪。
小青與小綠,其實挺難過的,在主人幾次危險的時候,躲的比主人還快,虧得主人運氣好命大,幾次化險爲夷。但主人從來沒有怪他們的意思。
甄子月把抓到的小蝌蚪放歸水裡,碧波清澈見底,水草在水底盈盈擺動,就像細膩的頭髮,他想起那個山洞裡的睡美人,白玉牀上的披散烏髮,還有那張世間絕美的臉。
開始,他並不知道他親的人是誰,可這幾天,聽了無數仙門弟子翻來覆去的驚悚形容,他自覺親了個不得了的大人物。
酈墨,隕星島魑魔之主。
細數他的光榮事蹟,最出名的是他單槍匹馬闖星雲海,一手劈下星雲海的一角,滾落入海,成就如今的海中魔島隕星島。
然後就是他各種虐殺仙門弟子的無數版本。
他完全想象不出,那麼好看的人,拿著砍刀殺人的場景來。
又有幾個仙門弟子,沿著河邊行走,邊走邊得意洋洋的聊天。
“你聽說了嗎?洛溪師弟被關了禁閉,捱了三十刑鞭,這次飛石臺論道,九天帝尊也不許他參加。”
“不會吧,九天帝尊多寵他啊!這次他犯了什麼過錯,竟然受師門如此嚴重的懲罰?”
“我聽人說,他擅自做主,無視星雲海之命去找洛放師兄,害的南琊帝尊的首徒聶遊成了殘廢,還差點把北琊帝尊的徒兒給連累死了。總之,九天帝尊是動了火氣,親自執刑,所有人都不許求情。”
“活該,仗著九天帝尊的寵愛,年紀輕輕就不分先來後到,踩在我們頭上。”
“是啊,你說九天帝尊爲何對他不一樣?星雲海弟子幾乎都是名門世家出身,唯有他是個撿來的孤兒。父母被妖給吃了,好在有仙家弟子經過救了他。當年入門的靈根測試,他也沒見的多好,九天帝尊竟然收他做了親傳,連洛放大師兄也對他跟親弟弟一樣。”
幾人你一言我一語,說的都是洛溪的壞話。
甄子月沒想到,幾天看不見洛溪,不是因爲養傷,而是被他師父責罰了。
起因還是自己。
父母死在妖怪手裡,洛溪那麼討厭妖怪的理由,也說的通了。
甄子月一路打聽,洛溪的禁閉之處,是小河西邊的小屋。小綠與小青變回草環,甄子月沿著小何往西邊走,路上三三兩兩的仙門弟子,無人認識甄子月是誰,只當是個辦事的小弟子。
一座竹屋,坐落於山間,是剛剛搭起來不久。
甄子月趁著沒人的時候,溜進屋子裡,洛溪正跪在一張樣貌極其一般的老爺爺畫像前,低頭不知想些什麼。
洛溪以爲是師門有令給他,他轉過身,卻見甄子月給他做了個鬼臉。
“你……”他驚得站起來,“你怎麼進來的?”
“對不起。”甄子月誠懇的說,“對不起,洛溪,你疼不疼啊?你師父錯怪你了,明明是我任性,差點害了你,我去解釋,你等著我。”
“就你一個人?這屋外該是有結界的。”洛溪被罰禁足,結界如同牢籠一般關押,隔絕他與外界的一切聯繫,他一度懷疑北琊帝尊跟著甄子月一起,可四周也沒有特別濃厚得我清氣。
洛溪把目光移動到甄子月的手腕上,極北雪草,兩個剛剛修煉化形的小妖,也不該有破除師父九天帝尊的結界的道行啊。
甄子月把手背到身後,差點忘了洛溪不喜歡妖怪,他小心翼翼的問,“小青與小綠是我的朋友,他們以後絕不會再傷人了,你可不可以……不恨他們?”
洛溪心裡有數,他見過甄子月不講理的樣子,甄子月一百八十度的態度轉變,多半是因爲知道了謝什麼。
“你不說話,就當是答應了。”
答不答應,結果沒得變,洛溪沒必要與甄子月在這種各執己見的問題上爭論。
甄子月走到屋子中央,“你給我的法術,我換不回去,懶葫蘆也走丟了,我欠你那麼多,該怎麼還呢?要不……洛溪,我們也做朋友吧。你是我第一個人族的朋友,北琊山上,只有我與師尊,剩下的都是妖,我一個朋友也沒有。”
沒等洛溪說話,甄子月就跑到那副畫像底下,大聲說,“祖師爺在上,我與你徒孫,就這麼說定了,你在天之靈可要好好看著。”
骨子裡的任性,不是輕易能夠改變的。
不夠,甄子月也算是真性情,比之那些當面背後兩套嘴臉的同門,反倒是不難相處。
“朋友嗎?”
他自小在星雲海長大,也沒什麼朋友。表面越是命好,越是容易被人嫉妒羨慕,吃不到葡萄的大多數,排擠孤立這種能吃到葡萄的少數。
“甄子月,我以爲你會討厭我。”
“不不不……不討厭,洛溪,你等我啊,”甄子月心願達成,美滋滋的,想起他來的目的,“我叫師尊爲你說情,放你出去。路上你救我好幾次,沒有你我早就死了。”
“不……”
算了。
甄子月想做的事,大概也只有北琊帝尊有辦法改變的了。三十刑鞭是他自請的,唯有此,他才覺得心安,南琊山纔不會藉此與星雲海生下芥蒂。
“懶葫蘆不見了,會不會是山洞塌陷的時候被埋起來?”
“它一定是在哪裡偷懶睡覺。”洛溪對自家仙寶有所瞭解,“仙寶與主人,是能夠互相感應的,你靜下心來,該是能感應到它。”
甄子月學著洛溪的方法,坐定靜心,坐的腿腳都麻了,懶葫蘆連個影子都沒回應他。
倒是那張睡美人的臉,在他腦海裡浮過好幾次。
“不行不行……”甄子月不耐煩,“還是沒有感應。不想了,等他睡飽了,自然記得回家找我,他能找到我就成。”
竟然還有主人,等著仙寶找他的。
甄子月揉著腿,“等我,我一會兒就回來。”
他沿著河跑回去,走著走著,覺得旁邊景色很陌生。
樹影窸窣作響,忽然有個人鑽出來。
“聶遊?”
甄子月聽說他被兔妖傷的很重,仙骨折斷,仙髓打穿,九天帝尊醫術高超,也束手無策,而聶遊說的過程裡,洛溪是堅持不走,連累同門的那個,難怪九天帝尊會大發雷霆。
其實甄子月覺得,聶遊受傷一半原因是因爲他比較倒黴,妖氣正好打中了身體上最爲關鍵的部位。
他也是來看洛溪的嗎?
“聶遊……”甄子月招呼,“沿著河邊走,洛溪在盡頭的小屋裡住。”
聶遊的眼神茫然,甄子月覺得有星星在閃,大白天哪裡來的星星?低頭一看,聶遊手裡握著一把削水果的刀。
刀身反光,一閃一閃。
聶遊的手腕上,已經有好幾道被刀痕劃傷的痕跡。他邊走邊喃喃自語,“爲什麼,爲什麼!爲什麼!”
“聶遊!”甄子月衝上去握住聶遊的手腕,想要把小刀抽出,聶遊大力晃動,把甄子月推向一邊。
“你讓我死!讓我死!讓我死了!爲什麼要救我!我做錯了什麼?老天爲什麼要這麼對我!憑什麼,他好好的,你也好好的,我卻要受這等懲罰?修爲沒了,金丹沒了,連仙骨仙髓也沒了,我比凡人還不如,我一無所有,你明白我的感受嗎?都是你們……是你們害我這樣的!”
“是我們害的!””甄子月又衝上去,“是我們害的,你就要去死嗎?我也什麼都不會,不照樣活得好好的!”
“我不一樣!”聶遊發瘋一般,眼眶鼓著,“我是南琊山首徒,我是要成爲下一任南琊帝尊的人!我師門對我寄予厚望,我的師弟們敬畏我,崇拜我,追隨我,我曾經在雲端,現在卻在泥沼裡。你這種廢柴,天生就不知道雲端上的樣子……你又則能明白我心裡所想?”
甄子月呼呼大喘,附近怎麼一個路過的幫把手的都沒有,明明他來時,還有不少弟子呢,暫時只能靠自己了,“你想想,你死了,你師父與師弟會傷心,你的親人也會傷心,你捨得他們傷心嗎?”
聶遊哈哈大笑,“傷心?他們會失望,會嘲諷,會沾沾自喜,唯獨不會傷心。你不明白,北琊山唯有你一個,沒有人與你爭搶師父的寵愛,你什麼都可以不懂。我真的很羨慕你,甄子月,世上所有的仙門子弟,都該羨慕你!如果,如果你失去現在的一切,會是什麼樣子!到時候,你還會這麼大義凜然的說,活著纔是最重要的嗎!”
兩人拉扯著,聶遊撕心裂肺的喊叫,甄子月緊緊抱住他的胳膊不放手。
聶遊死了,洛溪會更自責的吧。
什麼啊!不能修仙就去死,他完全不能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