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北琊帝尊輕撫衣袖, 掌心上橫生出一張冰面古琴。

天擎劍，可化劍形，鋒利無比, 斬念斷魂；可做琴奏, 能改山川江河, 能引風雨雷電。

九天帝尊手上, 多了一把扇子, 兩面純白，可在場的仙門衆人，渾身發冷, 此扇歡夕，是魏金期祖師留下的極品仙寶。

兩大至尊, 難道要在此一戰嗎？

不久前的大戰, 事發突然, 多數人沒有親眼目睹兩大絕世大能的較量。如今，千載難逢, 人人立直瞪眼，決不能錯過這個機會。

只見那張琴逐漸模糊，化成一把長劍的形狀。劍身銀白如雪，劍柄隱約成型，劍鋒微弱藍光, 把劍映襯的, 如山底挖出的寶石一樣, 可這麼美麗的物件, 確是域內域外人人畏懼的武器。

“師尊！”甄子月跪下, “師尊，我一人做事一人當, 我隨你們處置，你不要再爲我做什麼了！”

九天帝尊淡淡的說，“師弟，一人做事一人當，如何處置他，你來做決定。”

衆人的目光回到北琊帝尊身上。

天擎劍的劍鋒，在衆目睽睽之下，緩緩的指向甄子月。

“你不該活著。”北琊帝尊說，“我的錯，我親手來了結。”

師尊要殺他？

是了，仙道所有人逼著師尊殺他，不，是抹殺啻苓石的禍患。

甄子月閉上眼睛，他身上莫名有了啻苓石的力量，仙門畏懼，要抹殺這股力量，但他也會因此而死。

雖然心裡不情願，但如果是師尊的選擇，無論如何他都接受，他已經在此，就不是怕死，他的命是師尊給的，這樣做，應該就能還清了嗎？世上唯一會牽掛他的人，或許還在爲他的出走而發脾氣。高嵐那種性格，即使是沒有他，也能過的很好。

天擎劍的氣息，是那麼熟悉，熟悉的感覺向他慢慢靠近。

高嵐，對不起……甄子月心裡默默想著，一遍又一遍，半月前的那一晚，星空月下的纏綿，他致死都不會忘記，希望高嵐，也能一輩子記得。

驟冷的空氣縈繞早身子四周，甄子月自己都不敢相信，他能用微笑面對死亡。

“大師兄！”

“洛放，快讓開……”

“大師兄危險……”

甄子月聽見四周驟起的尖叫，誅仙臺下仙門弟子們，似乎騷亂異常，冰冷的劍鋒沒有如想象般刺下，他睜開眼睛，歡夕扇竟然擋在他的身前，而天擎劍穿過歡夕扇的扇面，向著他的心口刺來。

之後，他還沒有來得及反應，爲何九天帝尊要救他，他就被人緊緊的抱住，天擎劍刺穿了那人的身體，卻是生生停住，劍氣慣性把他與抱住他的人一起，向後推出數米。

甄子月安靜的躺在地上，身上人的血浸透了他的衣衫，那雙緊緊抱著他的手，逐漸失去了溫度。

“高……”甄子月含糊的動了動脣，爲什麼是高嵐？爲什麼高嵐抱著他一動不動，爲什麼……高嵐出現在這裡？

北琊帝尊抽出天擎劍，九天帝尊人已到甄子月身邊，壓在甄子月身上的人，已經沒有氣息與脈搏，天擎劍所傷，就算是魏金期轉世，也無法治癒。九天帝尊顫抖的握住那雙冰冷的手，仙氣涌入循環周天又回來，靈魂已然破碎。

魂飛魄散。

步入輪迴。

“爲什麼！”九天帝尊站自來，回頭指著北琊帝尊，幾乎是咆哮說，“你明知道他是放兒……你是故意的……你故意不收住……”

北琊帝尊沒有回答，如慣常那樣，只是天擎劍變成了古琴的樣子，收住了攻勢。

東琊帝尊忙隔在兩人之間，“洛放自己忽然衝上去，北琊師弟沒收住，不是故意的。他剛回來幾天，怎麼認識這個妖孽的！爲何忽然冒出來爲他擋箭！你先弄清楚這些，再計較誰是誰非也不遲。”

“是啊！師兄，北琊師弟與洛放師侄無仇無怨，定不是你所想的樣子……”

九天帝尊冷笑，他緩緩的走過去，與北琊帝尊錯身，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說，“你不是想知道聞婧的孩子是誰嗎？我告訴你，洛溪是聞婧的親生孩兒，我與聞婧和起夥來騙你！什麼受不住域外妖氣，人妖之子無數，他可是妖王的孩子，怎麼可能受不住妖氣！”

北琊帝尊的手指按上琴絃，九天帝尊不爲所動，“當年華天追聞靜來域內，與仙門的大戰後，幾個山村被波及，剩下個快斷氣的孩子。我真的沒想到，隨便扔個孩子打發你，你竟然相信了，還苦苦用修爲與壽數，爲他續命這麼多年，還把啻苓石強行融進他的血液裡。真是好笑！”

甄子月緩緩的爬起來，兩邊帝尊在說什麼，做什麼，他腦子一團漆黑，已經什麼也感知不到了。

“高嵐……你醒醒……”他抱著那人的肩膀，不停的搖擺，“你看看我……看我一眼……看看我好不好……”

眼前人的嘴角流淌一絲鮮血，如一個安睡的嬰兒。

“看看我……”甄子月趴在冰涼的身體上，“你騙我的，你還活著對不對……”

“妖孽，放開大師兄！”兩個弟子上前，要把甄子月拉開。

衆弟子們剛回過神來，洛放是星雲海的首徒，誰人都認識，可就在北琊帝尊的劍飛向甄子月的時候，失蹤數月回到仙門的洛放，竟然從人羣裡衝出去，在北琊帝尊的天擎劍前，抱住甄子月，擋在甄子月的面前。

九天帝尊的歡夕扇，還是敗給了北琊帝尊的天擎劍，洛放就這麼倒在血泊中，分毫沒有掙扎的就失去了氣息。

洛放平日對弟子們都非常照拂，上下無人說他不好，大師兄爲人心善熱情，經常下山幫助凡人百姓，做好事也不留名，深得弟子們的敬佩與喜愛。

大家都疑惑，爲何洛放會救甄子月？

“放開，你放手，大師兄的仙身，是你能碰的嗎？”

甄子月死死的抱住，他不鬆手，什麼大師兄，這是他的高嵐，這個世上第一個說愛他喜歡他想要與他生生世世在一起的人。

他覺得胸口發熱，似乎有一股力量由心而出，他能感知到四周清氣的波動，感受到四周無數的魂丹在流轉，仙們弟子的動作，變得異常緩慢，甄子月甚至能看到那些人下一步要做什麼。

啻苓石嗎？

沒有力量……什麼也保護不了……

蕭夜的話，在甄子月的耳邊不停的迴響，“修煉，是一條從執著到不執著的路，有欲到無慾的路。你必須先找到自己執著的東西，認識到自己力量的渺小，不足以擁有它。如此，你纔會渴望力量，尋找到屬於你的機緣。”

“高嵐，我找到機緣了，啻苓石的生氣源源不斷，我感受到了……”

他抱著高嵐，可高嵐不理睬他，安靜的睡著。

有了力量……依舊什麼都保護不了……機緣……甄子月慘笑，如果這是機緣，他寧可不要！他不相信，不信眼前毫無生氣的人是高嵐，一定，有其他的辦法。

弟子們見甄子月抱著高嵐，直直站起來，一步一步的走向階梯。

“你要做什麼……”

兩個弟子下意識的出掌攔截，卻是沒有一掌抓住方向。

甄子月冷笑一聲，“太慢了。”

他的眼睛，把掌的來路與去向，看的清清楚楚。

兩個弟子抓空，又來抓高嵐的胳膊，想要被屍體留下，忽然覺得兩臂失去了知覺，低頭一看，兩臂生生的斷掉，落在地上。

“讓開。”甄子月面上冰冷的表情，與北琊帝尊是那麼的相似。

失去雙臂的弟子慘叫聲，吸引了還在爭吵中的幾個帝尊，九天帝尊揮手治癒了自家弟子流血不止的雙臂，皺眉問，“你怎麼認識放兒的？”

“與你無關。”

“放下。”

“不可能。

甄子月腳步不停，他的兩邊，弟子們迅速讓開，人人舉著武器，卻無人近他半尺方寸。

九天帝尊欲要搶過徒兒的屍體，卻也一手抓空，甄子月躲開的動作，沒有絲毫的猶豫。九天帝尊做出結界，如牢籠般困住甄子月，甄子月的衣角輕輕一碰，結界碎裂。

“你！”九天帝尊大驚，“啻苓石……怎麼可能……”

他看向北琊帝尊，北琊帝尊也是驚訝，微微向前挪步，而甄子月沒有搭理，直到一把古琴擋在他的身前。

甄子月第一次停下腳步。

師尊殺了他最心愛的人，他不願意想，師尊如此想要殺了他，只因爲當年弄錯了，把他當成了妖王的孩子。他的命是師尊救的，理應還給他，但爲什麼最後死的是他懷裡的高嵐？天擎劍不是仙寶嗎？仙寶難道不該聽主人的話的嗎？爲什麼師尊明知道有人擋在他的前面，依舊不肯收住劍鋒！

他心裡有恨，滿滿的恨意。他非但不能報仇，還得把恨全部壓下來。因爲師尊曾經不顧自己的命，換他的命。師尊是他的恩人，養他長大，曾經也是他最喜歡的人，唯一的依靠。

這一走，就是訣別，他與師尊，此生不見。或許他救醒高嵐，陪他浪跡天涯，或許他救不醒高嵐，就陪他入棺同寢。他任性的選了洛溪，選了師尊，唯獨沒有選擇他最愛的人。如今，他沒有什麼猶豫，唯有後悔。

“他是個死人！”

甄子月覺得心臟漏掉了半拍。

如果此時，師尊說句對不起，他還能選擇原諒，但師尊說的，卻是這句話。

彷彿在說，一個無關的人死了，你抱著他幹嘛？

他沒死！

沒死！

死！

死！

死……

衆人只見甄子月的周身，由地而生出一團黑氣，黑氣很快籠罩了整個九天雲界，驅趕不散。九天帝尊大恐，命道，“所有弟子，迅速做好自衛結界！”

然而，黑氣彷彿不屬於這個空間，穿過結界，形同無物。

“你們害死高嵐，是你們……是你們……”甄子月冷笑，笑聲寒涼，滲到骨子裡。

“不好！”

北琊帝尊的古琴，撥出幾聲音樂，甄子月身邊的黑氣似乎有靈性一般，迅速聚合在一起，變成盾牌形狀，把甄子月保護起來。

“死……都去死……”

之見黑氣化作人形，與身邊的九天弟子一米一樣的人，手上拿著長刀向著對面砍去。

弟子們下意識的召喚仙寶，卻是感受不到仙寶的存在，只能用拳腳硬生生接下。黑人影被打碎，很快又重新聚合在一起。

漸漸的，弟子們發現，黑影用的招式，與他幻化成的人形一模一樣，就好像自己在跟自己打架與過招。而且黑影不死不滅，被砍一刀很快恢復原狀，弟子們漸漸體力不支，幾乎都受了傷。

不光是弟子，幾大帝尊也一樣，被困在與自己的打鬥之中。

“死……都去死……”

甄子月緊緊抱著高嵐，流著眼淚，面上卻掛著詭異的笑容，黑氣圍著他，替他擋住向他襲來的劍氣。

“哈哈哈……”

整個雲海間，黑影籠罩，混亂不堪，血流了整整一地，唯獨甄子月，如松柏一樣站在衆弟子的中間，衣袍隨風而擺，在淒厲的慘叫聲裡，靜靜的懷抱著安睡的人。

無人有心思注意，那雙漆黑的眸子，化作了赤色鮮紅。

“甄子月！”

有人在叫他，是誰呢？不重要了，這裡的人，統統對不起高嵐，統統對不起他。他有力量了，他能保護心愛的人，他能爲心愛的人報仇。

黑氣越來越濃，幾乎要吞噬掉整個星雲海，甄子月忽然吐了一口血，胸口如同被什麼利器，霍開一個巨大的洞。

他的眼前，有一顆巨大的樹，與心境中的那棵樹很相似，高的望不到頭，樹上開滿了黑色的花，黑色的花外，縈繞著黑色的影子。

那影子緩緩落下，像極了高嵐的模樣，只是對上甄子月的目光，尤其的冰冷。

“高嵐……”甄子月欣喜的撲過去，影子瞬間散了，在甄子月的身後重新組成起來，長髮落地，面目妖嬈，竟然是他親過的的山洞裡的睡美人，魑魔之主的模樣。

“不要看他，不然你會被黑域吸進去的！”忽然有一隻手，按住甄子月的肩膀，甄子月感到一股很大的力量，把他從黑樹之下，抽離出去。

他的眼前，是滿目的瘡痍，黑影消散了，視線之內，穿著道袍的弟子多半趴在地上，傷的傷，死的死，藍天之下，是血紅如河。

剛纔……

“還不快走！等他們合起來就走不了了！”旁邊有人提醒他，甄子月迷糊之中，騎上了懶葫蘆，他依舊緊緊的抱著高嵐，懶葫蘆也不知飛了多久，在一處山清水秀的林子裡停住。

甄子月終於意識到，自己闖了大禍。

旁邊，那個把他拉出來的人，站在河邊的石頭上。他的身材魁梧高大，腰間別著一把鋒利的斧頭。

甄子月見過這個人。

陸妖王華天，域外羣妖之主。

“我來看我兒子，順便救你，你不用感謝我。你懷裡的那個人，已經沒氣了，天擎劍的傷，世上無人能治的好。”華天背對著甄子月。

甄子月緩緩放下高嵐的身體，胸口的疼痛不再，他用袖子擦乾淨嘴角殘存的血跡，赤紅的眸瞳，盯著華天的背影，問，“洛溪是你的兒子？”

華天笑了，“沒錯，聞婧是我的妻子，溪兒是我們的孩子。”

“那你爲什麼……”

“爲什麼不告訴他？”華天的笑容更深，“你覺得我告訴他，他能接受的了？”

甄子月搖搖頭，洛溪從小長在仙門，還痛恨妖怪，要是知道父親是羣妖之主，多半會受不了自殺。

“當年的事，非常的複雜，我只能告訴你，我與魏寧之間，因爲聞婧的緣故，達成了某種協議。洛溪在哪裡長大都好，只要他健健康康的活著，我這個當父親的就知足。”

甄子月攥緊拳頭，“我的父母，究竟是誰？”

“我不知道。當年聞婧一聲不吭的帶著孩子離開我，還跑到她初戀情人的山頭避難，我很生氣，在星雲海下與魏寧打了一架。當時在氣頭上，魏寧也毫不客氣，山下很多村莊都毀了。你的父母，大概是村子的普通農民，你當時還有氣，被魏寧撿了送給北琊山，成了洛溪的替身，畢竟是我的孩子，讓人知道有各種麻煩事。北琊帝尊本來說這輩子不收徒弟，但我們知道他絕不會不管你。果不其然，以後的事情與我們想象的一模一樣。魏寧本想在你成年的時候除掉你，畢竟啻苓石漂浮不定，上次聶遊的事故，是最好的契機，可惜南琊帝尊心軟，留了你一命。”

“聶遊……”

“聶遊的死，十有八九是魏寧乾的，他知道北琊一定會爲你找清白證據，藉此把他支開。就連北琊帝尊帶你出山，可能也是他算計好的。”華天冷哼，“這麼多年，法術不見漲，只長心眼。”

甄子月發現，被洗脫罪名的自己，一點兒也不高興。聶遊是誰殺的，他也不在乎了。

“星雲海遭此劫難，九天四琊定將通緝你，你若是沒有地方可以去，我可以帶你去域外。域外沒有這裡那麼多破規矩，強者爲尊，啻苓石的力量你還是少用爲妙，至少現在，你還沒有完全把控它，這次是碰見我，纔沒被反噬吞噬掉。”

眼睛……甄子月想起，當時的黑花古樹，還有……魑魔之主。反噬嗎？可能是魑魔之主比較恐怖，所以反噬時纔會出現他的影子。

“這個人，魂魄本來就不完全，你找個地方把他埋了，或者是燒了做成骨灰。”

“不。”甄子月拒絕，“我不跟你走。”

華天不是囉嗦的人，此地不宜久留，妖族還有若干大事等著他回去處理，他臨走是，對甄子月說，“當今世上，域內與外，最厲害的大夫，人在隕星島。隕星島紅衣護法凰鴻，人稱凰神醫，平日四處遊歷，心情好時來個起死回生。你可以去碰碰運氣。”

甄子月赤紅的眼睛，多出一分神采來。哪怕有一分希望，他也要試一試，隕星島又如何，反噬不能用啻苓石的力量又如何，只要能救高嵐，他就要闖一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