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在衰弱。
尤納恩如是說道。
練紅炎有些驚訝, 洛子嫺卻微微蹙眉,眉尖顫了顫,輕嘆一聲, 說:我知道。
世界在衰弱, 削弱魔導士、削弱RUFU的力量, 趨向平淡而微弱的“人類”。
世界的衰弱是一個緩慢的過渡, 除卻魔神和迷宮將在“王之器”手上畫下終止符, 魔導士不會一夕之間蹤影全無,他們會一代一代失去魔力,直至衰弱成爲人類。然而世界的疏漏下不乏例外, 時代造就出“奇蹟”的辛巴德,時代也能毀去“不詳”的練紅薇。
有我在, 我好歹是MAGI之下一隻手數得著的魔導士, 紅薇會好好的。
洛子嫺語氣淡淡的, 其中的堅持卻是不可動搖。
那麼,你也當珍重, 子嫺。
當珍重……
濃墨滴落在寫了一半的“雨”字上,慢慢暈染成團。練紅炎心頭苦澀,扔了筆,筆鋒在潔白的紙面上拖出一道猙獰的墨痕。
尤納恩拉下寬大的帽檐遮擋住眼睛,欲言又止地說著“也當珍重”。兩年前只當作安慰與告別的話語在練紅薇的境況前顯得無足輕重, 如今鮮血淋漓地浮現在眼前揮之不去。
只有尤納恩自己知道, 他在爲腳步聲由遠及近的那一天訣別。
她還剩下大約兩年壽命, 這是三天前洛子嫺親口告訴練紅炎的。
練紅炎回到寢宮時, 洛子嫺只著單衣坐在長廊上賞月。聽到他走近回眸一笑, 沒頭沒腦地說:“紅炎大人,我還剩兩年可活。”
練紅炎記掛洛子嫺風寒未愈, 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嗯”完才後知後覺地理解洛子嫺方纔說了什麼。再看她,雖是梨渦淺笑,分明如同面具一般僵在臉上,他心底的空白擴散成層層加重的寒意。
練紅炎想,他大約算是落荒而逃。當時的震驚沒能組織成語言,然後狼狽地躲了三天,不該與“練紅炎”掛鉤的膽怯逼著他逃避,就好像一見面便會將洛子嫺摔得粉碎。
洛子嫺是認真的。即使找不出合適的方式只能那樣突兀,即使不知道怎麼面對只好僵硬地擺出笑臉,這是真實,鑽心噬骨也要面對的真實。正因爲是真實,才更要毫無保留地告訴他。
與其隱瞞讓他在未來追悔莫及,而她藏著憂思小心翼翼地痛苦,不如攜手珍惜尚存的時光,洛子嫺的想法練紅炎一目瞭然。儘管理智上認同這是對兩人都好的選擇,練紅炎仍是做不到坦然地說一聲“好”,就輕鬆地拋下兩年的時限不以爲意。
兩年,一日一日數過去,遙遠到不會抵達便好了……
練紅炎後仰躺在椅背上,閉上眼睛腦海中又是拉下帽檐欲言又止的尤納恩。柔軟而沁涼的物體忽然覆上額頭,練紅炎反射性地抓住,睜眼的同時已清醒,除了洛子嫺不作第二人想。
洛子嫺裹著一牀絨毯,從顯露在外的瓷白鎖骨和被練紅炎握在手中的小臂可以看出,絨毯之下她穿得相當單薄。迎上練紅炎的目光,洛子嫺難得沒笑,輕聲喚道:“紅炎大人。”
練紅炎鬆手,錯開目光坐正,避重就輕道:“你風寒初愈,需要多休息。”
洛子嫺不說話,繞到練紅炎身前,一把掃去書桌上的筆墨紙硯,雙手扳過他的腦袋,坐進他懷中欺近。
“抱我吧,紅炎大人。”
“子嫺……”
練紅炎心煩意亂,拿開洛子嫺的手想阻止她的胡鬧。
“您也想要我的吧?”
洛子嫺不客氣地按上練紅炎的心口,迫使他動彈不得受她擺佈。
“明明快要發瘋了,偏要強作沉靜,當年在河邊折磨我的率直哪兒去了?”
洛子嫺吻上練紅炎的喉結,然後挑開他的衣領吻他肩上兩度被她撕咬的地方。
“說起來您還欠我讓我攻您一次的承諾,您覺得呢?”
洛子嫺空閒的左手貼著練紅炎的腰線,蛇一般滑了下去。她擡頭看練紅炎,清亮的目光對上練紅炎的晦暗不明。洛子嫺抿起嘴,淺淡的笑容模糊不清,她慢慢挪開壓在練紅炎心口的右手,理所當然地被按倒在書桌上,聽到練紅炎惱火的吼她。
“子嫺!你……”
洛子嫺看著視線上方神色壓抑、沒有進一步動作、顯然也不打算有進一步動作的練紅炎,驀地勾起嘴角嫣然一笑,擡手撫上練紅炎的側臉。
“我明白了,紅炎大人。您想陪我一起死嗎?”
“子嫺……”
練紅炎心中的苦澀翻涌上來,洛子嫺沒有等他的反應繼續說了下去。
“小淵已經大了,紅雨性子穩重,紅薇……交給師傅就是,兩年前師傅就想帶走她了。所以紅炎大人,您可以不必牽掛和我一同死去,吶?”
“子嫺,不行。”練紅炎握住覆在臉上微涼的手掌,正面拒絕。
“這纔對,您若覺得可行我就爲難了,不如現在就殺了您的好。”洛子嫺鬆開絨毯慢悠悠地坐起來,攬過練紅炎的脖頸湊近,啄了啄他的脣角。
“既然如此,您還要彆扭到什麼時候?”
前路似乎都被堵死只能向洛子嫺妥協,怎樣轉圜都是一拳打在棉花上,練紅炎深感無力。
“這種事你要給我時間接受。”
“太慢了。”洛子嫺像練紅炎經常做的那樣,曲起指節敲了敲他的額頭。
“我一直在等您來安慰我。把我牢牢抱在懷裡,說我們還有兩年,說您會在我身邊,孩子們會陪著我,說很多很多,幫我找回真實感。可您一直都不來,我像是脫離現實飄浮在夢境一樣,我也不是真的那麼堅韌,連我要死了都能笑一笑輕易放下的。您不管我我只好自己來找您傾訴了,紅炎大人。”
洛子嫺越說越覺得委屈,揉了揉眼睛抹掉眼淚,捏著練紅炎的臉使勁兒往兩邊拉。
“一大把年紀都要死的人了,還像二十年前似的,都是您不好。”
“是我不好。”練紅炎被拽著臉頰聲音含糊不清,仍是態度誠懇地把洛子嫺抱進懷裡認錯。
“那麼抱我吧,紅炎大人。”洛子嫺咬了咬練紅炎的耳朵,仗著他看不見緋紅了臉嚅嚅道:“沒關係,請您……盡情地弄疼我。”
*
練紅雨接到父皇的書信,正爲父皇母后多年來終於多關心他一二而感動不已,拆開讀了第一句一滴不剩都改驚悚了。
距離他上次放假回宮不過半個月,那時母后看著還好好的,這半個月究竟發生了什麼,怎麼母后就命不久矣了?
練紅雨縱然心急如焚,卻知道此事事關重大,當即燒掉書信,告訴炎彰父皇召他回宮初步請假三天,然後踱著悠閒的步子牽來馬匹。整個過程練紅雨和平時並無二致,絲毫不顯焦躁,回宮的路上也沒有策馬狂奔,做的滴水不漏。
直到看見坐在庭院喝茶的洛子嫺,練紅雨纔敢鬆懈,垮下臉上的微笑憂心忡忡地衝上前。
“母后,您怎麼樣了?父皇在信上說您……究竟是怎麼回事?太醫怎麼說?您好好吃藥了嗎?您……”
“紅雨,冷靜一點。”
洛子嫺溫和地笑著,摸了摸練紅雨的腦袋。
“我年輕時受過致命傷,加上這麼多年隱患積累,身體支撐不住要破敗了。誰都無力迴天,多拖一日算一日吧。”
“母后……”練紅雨一下子紅了眼眶,“怎麼會這樣?您現在也還年輕著啊,紅薇才五歲,您還要照顧她、教她魔法、將來也要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送她出嫁,如果那個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小子敢欺負紅薇,我和淵哥就把他抓來,您說怎麼教訓我們就怎麼教訓。對了,要不了多久淵哥就能成親了,淵哥那性子您怎麼能放心,他有了孩子還是您幫他養的好。父皇呢,您一定捨不得的,母后,您不能丟下我們……”
練紅雨捨棄石凳跪在地上,猛撲到洛子嫺懷裡,伏在她膝上痛哭起來。
這是洛子嫺第二次見到小兒子強烈的感情流露,他的懂事和沉穩總讓人忘記他只是個十歲的孩子,連身爲母親的她也不例外。
是什麼時候,那嬌小軟綿的身子骨長到這般結實堅硬。原先小小的一團抱不滿懷,如今只是伏在膝上也能全部填滿。
“對不起,紅雨,我一直最忽略你。”
練紅雨的哭聲中斷了片刻,隨後他像是要把這些年隱忍的委屈統統發泄出來一般,哭得更爲慘烈。
“就是啊,母后偏疼淵哥,小時候淵哥欺負我,您不教訓他反而幫著他欺負我。等我長大一些,周圍人都說我穩重,所以我就要事事忍讓;父皇母后也覺得我穩重,讓你們省心,可我也想要父皇母后時時關心我啊!母后每次都問我在軍隊辛不辛苦,有沒有受傷,是不是爲難,其實我想告訴母后我很優秀,我結交了朋友、我學到了很多東西。我想過學淵哥一樣恣肆,但是最後不得不穩重,如果我再不穩重一點,家裡豈不亂套了……”
“紅雨,是母后不好。”洛子嫺像哄稚童一般輕拍練紅雨的脊背,輕聲道:“我對孩子期盼了太久,所以將紅淵看的很重;紅薇身體有異,我必須加倍用心。一來二去總是虧欠你,卻又想著你最懂得體諒。對不起紅雨,一樣都是我的孩子,卻將重擔都壓給你肩負,對不起。”
彷彿在這一刻得到了守望已久的認可,練紅雨放下心中的重擔暢快哭了一場。之後洛子嫺要爲他擦臉,練紅雨卻害羞的勁兒泛上來,逃過去堅持自己動手。練紅雨洗了臉,洛子嫺換了衣服,再次坐下來促膝談心,冷靜的練紅雨提出了他的疑問,或說是……不太想得到印證的猜測。
“母后,您……這件事沒有告訴淵哥嗎?”
“嗯,紅淵知道怕是要鬧得滿城風雨。只告訴你,你父皇也是這個意思。”
洛子嫺看著震驚的練紅雨,再次笑著摸了摸他的腦袋。練紅淵聰慧太過,隱隱讓人憂心慧極必傷,練紅雨的聰明卻是恰到好處。
“母后,我……我一直是按照淵哥會……淵哥是長子名正言順,我沒想過由我……”
“因爲前任和前前任皇帝情況複雜,煌的大部分規矩都是你父皇說了算,他沒有言明嫡長子繼承,你何以篤定是紅淵?紅淵的性格完全不合適,涉及煌帝國黎民,你父皇不會兒戲的。正因爲看重你,你父皇纔會應允讓你去軍隊磨練。紅雨,你不願意嗎?”
“這不是我願不願意的事情吧,母后?雖然我想過淵哥滿腦子離經叛道會造成些麻煩,但我只要輔佐規勸他就行。把整個煌帝國交給我的話……壓力好大啊母后,百姓的安居樂業啊生殺予奪啊,要考慮的事情太多,哪怕我只出現微小的疏漏,就可能坑害許多人一生。這份責任太重,我手都開始發抖了。”
練紅雨攤開雙手示意,然後重新握緊。
洛子嫺爲練紅雨這番話愣神良久。小兒子成長的比她想象的更爲出色,作爲母親自然是引以爲傲,卻也更添幾分歉疚。
握住練紅雨扣緊的雙手,洛子嫺柔聲安慰他:“你現在這樣很好,紅雨。軍隊那邊的時間會逐步縮減,你按照你父皇安排的,不必心急慢慢學習。我們紅雨一定能成爲一個出色的、只稍微遜色於紅炎大人的帝王。”
“母后您真的在鼓勵我嗎?”
練紅雨一腔建功立業流芳百世的壯志豪情還沒升起來,就被自己無法超越父親的斷言拍了下去。
“嗯。”洛子嫺笑盈盈地肯定,“遜色的那部分是因爲我呀。”
練紅雨士氣更低落了,他怎麼可能娶到比母后更優秀的女子。
“紅雨,看待女人的心態方面,你一定不能學你父皇,前半生學不得,後半生……”
“不拿女人當回事的前半生我能理解,愛重您的後半生爲什麼也不能學?”
練紅雨不解,母后不準父皇有二心,難道卻希望他去禍害別人家女兒?
“後半生你怕是學不來。”洛子嫺嘆了口氣,“你父皇能以絕對的強勢面對朝臣,是因爲他手上有離了那些大臣也能維持帝國運轉的勢力,而他本人則擁有煌帝國最強的武力。除此以外,我不需要他密不透風地保護我,若是迫不得已,我也能以武力鎮壓事態。這些,你遇不上,便學不來。”
“我明白,母后。我不喜歡史書上依靠聯姻驅使臣子的手段,娶妻之事我會慎重,娶了定會以誠相待。”
“不,若著實爲難,殺了也無妨。”
“啊?”
這個跳躍度有些巨大,練紅雨更傾向是他聽錯了。
“我是女子體諒女子的難處,但不想委屈你纔是優先。太過煩擾到你本身就是弊端,殺掉未嘗不可。紅雨,儘管責任重大,我希望你快樂。”
“是。”
練紅雨此時對母后所說的殺掉亦可的度完全把握不了,可他明白母后的一片苦心,於是慎重地點點頭,當做教誨記下。
“那麼,接下來兩年辛苦你,多多努力吧。”
“……誒?”
洛子嫺溫柔的笑容如三月微風,清爽中帶著舒適的暖意。
緊繃的弦倏地鬆開一截,心頭微微打顫兒,莫名地感覺自己被欺騙感情的練紅雨幾欲吐血,在母后這樣的笑容中,也只得默默嚥下。他已經預見撲面而來的水深火熱了。
*
兩年後。
“母后……”
“母后母后!”
一小一大兩個聲音接連傳來,小的輕軟,大的歡快,正如同前後跑進庭院的兩個身影本人。練紅淵懷抱著練紅薇,練紅薇則懷抱著一隻燕子樣式的紙鳶,一大一小兩隻撲到洛子嫺身前停住,約好了似的一人拽一隻衣袖,蹭在洛子嫺身側軟綿綿地撒嬌。
“母后,放紙鳶。”
“母后,我們去放紙鳶嘛。”
洛子嫺笑了笑,分別摸摸練紅淵和練紅薇的腦袋,正要讓他們自己去玩,第三個氣急敗壞的聲音跳出來,然後練紅雨灰頭土臉的掠進院中,直衝練紅淵而去。
“淵哥你真是夠了!不要在皇宮弄些危險的陷阱,傷到人怎麼辦!”
練紅淵閃身,留下一隻腳作絆子。練紅雨跳過的同時狠狠踩下,練紅淵不慌不忙地收回,讓練紅雨一腳跺在青石板小道的邊沿,身形明顯一滯。
“我在旁邊立了牌子上書‘閒雜人等勿近,否則死傷自負。練紅淵’,你不注意怪我嘍?”
練紅淵握著練紅薇白嫩的小手,用練紅薇對練紅雨做了個鬼臉。
“不要那麼玩紅薇!”
練紅雨沒有繼續追擊躲到洛子嫺身後的練紅淵,遠遠地站在那邊將身上的塵土拍打幹淨,才走上前問候洛子嫺。
“母后,您今天感覺還好嗎?藥喝了沒有?”
“藥還在熬呢,過一刻我會喝的。紅淵和紅雨你們帶紅薇去放紙鳶吧,別跑太快注意腳下,照顧好妹妹別爭執不休的。”
練紅淵心中各種情緒翻滾,眼睛幾不可察地晃了晃迅速平復,扭頭掛上嫌棄的表情埋怨道:“是紅雨太囉嗦啦!”
洛子嫺從斷斷續續地服藥到藥不離口,近一年來身體每況愈下,練紅淵看在眼裡,焦急惶恐那些愁緒統統只埋在心底。
父皇對紅雨悉心教導,其中的意味不言自明,不用當皇帝他正樂得輕鬆自在。他介意的是此事的另一面,父皇有針對性地教導紅雨,母后對他的稱呼從“小淵”漸漸改爲“紅淵”,儘管可以用他們年齡漸長作爲理由,可他就是直覺到不安。
母后的藥方他查證過,的確只是溫養身體,但拿喝藥當吃飯未免不太正常。父皇和母后什麼都不說,一定自有他們的考量,爲了不讓母后爲他憂心,他只要當做什麼都沒有,平靜地做出練紅淵該有的樣子就對了。某條界線絕對不去觸碰,某件事絕對不作想象,母后順心安好就是一切。
練紅薇看看練紅淵,又看看練紅雨,丟下各懷心思大眼瞪小眼的大哥和小哥,撲到母后懷裡。
“母后,父皇扎的紙鳶,一起去。”
去年春天找母后要紙鳶的結果是,母后說:“你父皇手工好,去找他幫你扎個又大又漂亮的紙鳶。”仍記得此事的練紅薇今年直接找了父皇。雖然大部分實際工作是由練紅雨操刀完成,練紅薇心目中扎出漂亮紙鳶的仍是父皇,小哥頂多算幫工打下手。
出了力氣沒留下痕跡的練紅雨對此已然習慣,見練紅薇以迷離的眼睛期盼地望著母后,生怕母后一不忍心應下。顧不上再和練紅淵置氣,練紅雨上前抱過妹妹溫言勸說,表示他和大哥陪她放紙鳶,母后還要喝藥云云。練紅薇聽得並不太懂,但她明白了她不應該打擾母后,抱著紙鳶乖巧地點了點頭。練紅淵雖面上不情願,最終還是跟著走了。
洛子嫺目送三個孩子離開後,苦笑著搖了搖頭,責怪一般開口:“您看您,一來就把紅淵和紅雨嚇跑了。”
“我什麼都沒做。”練紅炎端著一隻白瓷碗從庭院另一側的殿內推門而出,苦澀的味道飄來讓洛子嫺不由蹙眉。
“這麼說不是您的殺氣,是藥味把他們嚇跑的。”
“還有心說笑。”
練紅炎放下冒著熱氣的藥碗,臨近洛子嫺坐下,擡手扣住洛子嫺的下頜,由藥傳遞到他指尖的灼燙熱度溫熱了她微涼的肌膚。練紅炎沉著臉色,眉目凝重。
“怎麼沒有呢?靠著喝藥細心調養,撐過我預計的兩年之期,這種彷彿從神手中偷來時間的感覺,多一日即是我得了一日便宜,比起愁苦當然要開開心心的好。倒是您,最近又緊張過度了。”
“我怎麼能輕鬆……被留下的不是你。”
練紅炎的聲音壓抑著痛苦,手上不自覺加重了力道,指腹在洛子嫺蒼白的肌膚上壓進深深的凹陷,泛出並不屬於健康的粉紅。
“可是,還好是我。”
練紅炎滿是挫敗地鬆手,手臂無力地垂下,重複說道:“還好被留下的人是我。”
若是愛得更深更重的你,你的痛我想象不出。
洛子嫺回答不了練紅炎的慶幸,相顧沉默了片刻,她逃開視線端過白瓷藥碗。
黑褐色的藥汁輕輕搖晃,便有極爲苦澀的味道逸出,洛子嫺深吸一口氣,打算像平時一樣一口喝盡,卻突然被練紅炎按下手腕,奪過藥碗擡手扔了出去。
“子嫺,算了,不喝了。我知道你討厭那麼苦的味道,我嘗過,實在難以下嚥。你不喜歡就不喝了。”
“即使會讓所剩無幾的兩個月縮減至一個月?”
洛子嫺握住練紅炎微微顫抖的雙手,他用了很大決心,才做下這個決定。
“我給你開心愉快的一個月。我帶你出去,你喜歡怎樣就怎樣,都聽你的,這樣好不好?”
“好。”
洛子嫺捧住練紅炎的臉一通揉搓,破壞掉他擰在一起比哭還難看的表情,淺淺一笑,將額頭相抵。
“爲了愉快地度過,我可就盡情欺壓紅炎大人了。”
“那麼,從極東平原、洛的舊址開始吧。”
“從我們相遇的地方開始回溯。”
*
陪練紅薇放完紙鳶,練紅淵和練紅雨對著一封墨跡未乾的書信傻了眼。
他們不過去放個紙鳶,怎麼父皇和母后就留書出走了?你們看不過眼、被我們撇下心裡不平衡,把紙鳶給你們玩、我們不偷看不偷笑還不成麼,用得著離宮出走嗎?
練紅雨捏著信箋的指節泛白,就算再怎麼欺騙自己說兩年已滿、母后的氣色還能再撐兩年,時限終究是到了。
練紅淵讓人將練紅薇送去紅玉姑姑那裡,剩下他和練紅雨二人,練紅雨剛剛開口說了聲“淵哥”,他已一圈砸在練紅雨貌美如花的臉上。
“看來你什麼都知道。難怪這兩年你比以前黏母后,我還想軍隊應該把黏人的性子磨掉纔對,你怎麼反著長,原來你早就知道了。憑什麼你什麼都能知道,卻不告訴我!”
練紅淵拽著練紅雨的領口把他提起來,臉色陰冷,又是一拳衝著練紅雨另半邊臉而去。
“不告訴你你不是一樣心裡一清二楚!”
平白被遷怒,本就心亂如麻的練紅雨也發起火來,擰著練紅淵的手腕反轉,迫使練紅淵鬆開他的衣領,後仰躲過迅猛的拳頭,飛起一腳踹中練紅淵肚子。
“你能不能有點長子的樣兒,成熟一些認真面對現實?早就不是你不喜歡的母后都會幫你處理的毛頭小子,就是因爲你偏執驕縱,母后纔要瞞著你省得你亂咬人。”
“呵。”
練紅淵拍了拍身上的塵土,拖著意味深長的發音,盯著練紅雨的眼眸一片幽暗。練紅雨不客氣地瞪回去,此刻絕不示弱。
“說到底只是你認爲罷了。我偏要亂咬人,父皇看不下去大可以出來阻止我。”
練紅淵冷冷地丟下這句話,既沒掀了書桌也沒拆了大門泄憤,安靜地離開。
隔日晨間的朝會上,練紅雨近距離直觀感受了練紅淵遷怒起來亂咬人的可怕。
皇帝陛下攜皇后娘娘策馬離宮,有衆多侍衛親眼目睹。得到消息的文武百官見臨時出面議政的不是皇弟練紅明閣下,不由底氣足了些,紛紛“請求”兩位皇子殿下言明其中緣由,並立即將皇帝陛下尋回。
練紅明並非不肯出面。與矇在鼓裡的文武百官不同,他從一開始就知道自家皇兄選了小侄子做繼承人,故而打算讓練紅雨見識一下這樣的大場面;他等在後殿,若局面混亂起來再出去壓陣。
結果根本不用練紅明出場,練紅淵一人就把場面壓下並漂亮地解決了。雖然手段不太那個……咳,厚道,但事急從權,縱然練紅淵看似單純是逮著誰作踐誰,效果很好效率也很高就行了。
可憐了一幫大臣們痛心疾首,大皇子殿下行事比之皇后娘娘當年,真是青出於藍勝於藍。
朝堂的後續事宜練紅淵半點沒有興趣插手,而他即便聽到這樣的評價,也絕不會感到高興。
*
練紅淵每日都去父皇母后的寢宮守著,一日一日數過二十七後,他們回來了。
和他們無聲無息地突然離開一樣,他們也是悄無聲息地突然歸來。
那個清晨天氣晴好、陽光明媚,母后單薄卻溫暖的身影不期然地撞進練紅淵視線之中。至於旁邊對著一堆圓滾滾的木頭忙活的父皇,練紅淵直接忽略。
“母后!”
練紅淵疾步走近,握起洛子嫺的手,原本柔軟潤澤的雙手此時枯瘦得硌人。練紅淵對練紅炎怒目而視,積累多年的父皇霸佔母后的怨氣簡直想把練紅炎戳穿。
“小淵。”
洛子嫺極輕地喚了一聲,練紅淵立即討好地回頭,見母后揚起手臂,乖覺地蹲下方便母后摸頭。
“不知不覺小淵長這麼高,我都夠不著了。”
洛子嫺笑容恬淡,撫過練紅淵的臉頰,輕輕捏了捏。
“母后,我……”
意識到母后會說傷感的話語,練紅淵急急搶過話頭,開了口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麼。
洛子嫺瞇起眼睛笑,點了點練紅淵的額頭,說:“小淵幫我架鞦韆。”
明白了父皇在幹什麼,想象著母后衝父皇撒嬌“我想盪鞦韆,紅炎大人幫我架鞦韆”的場景,練紅淵對和父皇齊心協力有些抗拒,卻還是默默上前幫忙切木料。
洛子嫺靠在連廊的柱子上,注目練紅炎忙碌的身影,一晃一個時辰。
“紅炎大人。”
鋸木頭的嘈雜聲音沒有干擾練紅炎放在洛子嫺身上的注意力,他拍拍手上的木屑走近,用同樣輕到近乎呢喃、彷彿再重一分就會徹底壓斷那淺到斷絕的呼吸的音量問:“子嫺?”
“慢慢來,不著急。”
洛子嫺拉起衣袖擦拭練紅炎滿臉的汗水,練紅炎頷首,托住她的手肘將人扶到肩上靠著,溫言道:“你先睡吧。”
練紅炎把洛子嫺抱回寢殿,安置好回來繼續削木頭。
練紅淵滿腹難過,對著父皇木然的臉又說不出什麼,於是也狠狠地削木頭。
練紅雨和練紅明接到消息來見了練紅炎,和他們粗略處理掉一些瑣事,練紅炎回了寢殿,對著昏睡的洛子嫺枯坐。
第二天,練紅雨加入動手架鞦韆的陣營。洛子嫺醒來看到他,頗有興致地讓他陪著對弈。棋局只進行到中盤,洛子嫺精神和體力都支撐不住,這盤棋就此無果。
第三天,鞦韆架好了。等不及練紅炎將木板打磨光滑,洛子嫺就摟著練紅薇一起坐上去試了試。鞦韆架得很結實,洛子嫺誇獎了練紅淵和練紅雨,說明天一定要多坐一會兒。
第四天,洛子嫺卻連起牀的氣力都喪失了。鞦韆上練紅淵和練紅雨放置的坐墊、他們帶著練紅薇一起紮成花朵模樣的絲帶,經由練紅炎轉述給她聽,她也只勉強抿了抿嘴脣。
第五天,洛子嫺堅持要坐一坐三個孩子費心裝扮漂亮的鞦韆,練紅炎順了她的意,熟練地替她穿好衣服包裹嚴實,抱她在懷中,一起坐上了鞦韆。
洛子嫺沒什麼力氣,恬靜地窩在練紅炎懷裡,在練紅炎笨拙地將鞦韆打著圈蕩起來後,忍不住輕笑了幾聲。
“紅炎大人二十多年如一日,一直很可愛呢。”
“能博你一笑,值得了。”
“你我都不怎麼顯老,不知不覺都過去二十多年了。我是因爲魔力,紅炎大人是那種從十歲到五十歲看著都是三十歲的類型吧。”
洛子嫺仰頭,注視著練紅炎的側臉打趣。
“的確在我很小的時候,就有侍女因爲我看她們一眼而害怕發抖,讓我很在意是不是我特別兇惡。”
“是呢,紅炎大人就是特別兇,對我不夠溫柔。”
洛子嫺賭氣道,就近往練紅炎頸間吹了幾口氣,練紅炎無奈地偏過頭,卻小心著將她往懷裡攬了攬。
“我十五歲認識你,十七歲做了你的女人,至今分別是二十七年和二十五年,一生過半的時間與你共同度過。有了孩子們後,我們相處變得平和,孩子們佔去我很多心思,偶爾甚至會冷落了你。紅淵、紅雨、紅薇對我是重要的存在,可是不一樣呢,紅炎大人是不可替代的。”
“子嫺……”
練紅炎明白等在前方的終幕,看著懷中淺笑嫣然的小人兒,擡手刮蹭她的臉頰,改口問:“就這樣?”
“竟然嫌棄真過分啊,那我就來數數紅炎大人的難堪。你問我願不願做你的女人,那個時候緊張地盯著竹簡沒敢看我;蓄起鬍子時大家都不敢茍同,你還自以爲帥氣;在河邊折磨我之後心虛愧疚,卻放不下面子跟我道歉;聯姻的事情玩我玩過頭,我可想過直接出走的……”
洛子嫺一條一條細數練紅炎的罪狀,練紅炎赧顏聽著自己的黑歷史。
一鼓氣說了太多,洛子嫺呼吸不穩喘息了許久。練紅炎撫著脊背幫洛子嫺順了氣,沒有阻止她繼續說下去。
“你一次一次輕易跨過我劃下的界限……強勢著纔對,不用溫柔下來餵我吃飯;只是個侍妾無需愧疚;威脅你更是不可原諒……你讓我的期待越來越貪婪。即使如此,你費盡心力地救我、應允我獨佔你、爲我做燈籠、說你需要我,那張‘毋憂,珍重’的情書、我把它藏在你書房裡,你還牽掛我受傷、讓我當皇后卻胡亂縱容、用那樣的大婚迎娶我、鬧得天下皆知。”
洛子嫺撐起身體,額頭抵在練紅炎的小鬍子上蹭了蹭,擡起頭明豔一笑。
“紅炎,說你愛我。”
“我愛你。”
練紅炎說得認真,半點沒有念臺詞的敷衍。
停了一下,洛子嫺才咬著嘴脣喃喃道:“都沒有心動的感覺,明明特別期待的,一定是你思慕不重。”
洛子嫺擡手,抓著練紅炎的衣服一寸一寸爬過肩頭,覆上他的眼睛。
“我……不能再愛你了啊……”
儘管被遮擋了視線,練紅炎一低頭,脣角就恰好貼到洛子嫺耳廓。
“我對你,是情不知所起……”
洛子嫺的手有些鬆動,向下墜了墜。練紅炎及時握住,裹進自己手掌中,牢牢覆住他的眼睛。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