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子嫺懷孕懷得很安靜。
孕吐並不嚴重且很快度過, 自從對著練紅炎大哭過後,情緒上也一直安詳平和,只有嗜睡的癥狀分外明顯。一日十二個時辰中少說有六個時辰耗在午睡晚睡上, 卻仍會坐著坐著就迷迷糊糊歪頭睡去。
宮中的侍女太監們因爲擔心驚擾皇后娘娘, 說話做事均是慢聲細語輕手輕腳。朝堂在皇后有孕之事傳出時, 再次爲納妃一事掀起了一些微不足道的波瀾, 立即就被一家子“練”姓人聯手扼殺。
據說昔日與皇后娘娘不對盤的二皇弟練紅明殿下不計前嫌地從中出力不少。連爲皇帝陛下出謀劃策(想陰謀詭計)的練紅明殿下都站明瞭立場, 不想下場太過悽慘的大臣們紛紛將“中庸”之道貫徹到極致,明哲保身。
練紅明對這樣的名聲在外完全高興不起來,可他並非是主動出力的實情卻又不能隨便澄清, 故而稍覺鬱悶。好在還有人比他更加“名聲在外”、比他更爲鬱悶,相比較之下, 他也就沒那麼介意了。
而這個爲大臣們提供觀望的機會、樹起標桿、替練紅明墊底的人又是——或者說竟是、竟是在先前年節羣臣上書請求皇帝陛下納妃的熱潮中一步也未涉足、連鞋底都沒沾溼的江宰相。
真相是這樣的。
洛子嫺懷了身孕, 練紅炎既要看顧她又要處理國事, 兩方累加有些忙不過來。考慮到練紅霸已滿弱冠,軍中他的部下均爲嫡系, 他一時半會兒不在也不必顧慮將士離心,於是便決定給他安排些事務幫兩位兄長分憂。
練紅炎和練紅明先籠統地圈了幾件實務,那一天叫來練紅霸,準備聽取過他的意見後再做決定。兄弟三人正就任職一事進行討論時,外面侍從稟報說江宰相求見。都是自家兄弟, 練紅炎也沒有特意要練紅明和練紅霸迴避, 直接宣了江宰相覲見。
聽過幾句三人就明白了江宰相的意思。無非是皇后娘娘有孕在身不能盡心侍奉陛下, 陛下還當以聖體安康、以國事爲重, 採納良家女子入宮。
江宰相這一次表現得毫無私心, 既沒推薦江氏的女子也沒提出入宮的女子應當飽讀詩書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之流,可見一片赤膽忠心純粹是爲了陛下考慮, 絕無意圖插手後宮之嫌。
練紅炎在聽懂這個囉嗦起來將大道理講的滔滔不絕的老頭兒的來意後,吩咐侍女去請嫺後。洛子嫺居住的寢殿距離練紅炎前朝議事的書房不算太遠,半刻之後慢悠悠地踱步進來時,江宰相仍在口若懸河。
江宰相只稍微停頓了一下,立即向皇后娘娘見禮,然後看著皇帝陛下一直嚴肅板正的臉色鬆動柔和,小心的將皇后娘娘迎到身邊坐下,他面不改色繼續之前的言論進行勸說。這一次沒等江宰相將大道理說上一通,皇后娘娘就不客氣地掩面打了個呵欠柔聲打斷。
“江宰相爲陛下思慮深遠,一片赤誠皆爲陛下計,如此高風亮節實乃肱骨之臣,拳拳之心本宮亦感念不已。如此本宮便特例恩準江宰相淨身入宮,隨侍陛下御前,爲陛下鞠躬盡瘁,江宰相可夙願得償了。”
“皇……”
“誒,這主意好呢,嫺姐、我是說嫺皇嫂。”
練紅霸搶斷江宰相的申辯,笑容如花朵般嬌豔。
“江宰相這麼爲皇兄著想,不進宮實在太可惜了。本王也感動得很,就讓本王親自操刀吧。”
“不可胡鬧。”練紅明抓了抓頭髮,無奈地嘆道:“縱然江宰相一心入宮,豈可用你那亂砍的刀法?勢必要由最有經驗的來操刀主持,必不能讓江宰相太過痛苦。”
江宰相聽著素有殘虐嗜血名聲的三皇弟殿下和位高權重的二皇弟殿下各自出言附和,幾乎要將皇后娘娘的“戲言”定成事實,驚出一聲冷汗,將希望寄託到了皇帝陛下身上。
“有事朕自會料理,有人跟著反而累贅。”
江宰相頓時長舒一口氣。縱然皇帝陛下輾轉用嫌棄做藉口,那也是在挽救他。
然後練紅炎接著說:“當然如果江宰相執意要入宮,朕也不會橫加阻攔,將來安排個清閒的職務就是了。”
業務熟練的皇后娘娘立即清點適合江宰相的足夠清閒的職務。練紅霸興致盎然地加入討論,練紅明認真地喝茶不說話。
終於知道自己錯的太離譜的江宰相當場老淚縱橫的心都有了,兢兢戰戰地好一通告罪求饒,才得皇帝陛下恩準他離去。
“官至宰相已是位高權重,本本分分的誰稀罕爲難他一個老頭子,真是無趣。”
洛子嫺嘆了一聲,沒了外人身子一歪,闔上眼睛倚到練紅炎肩上小憩。
只因爲在場、而練紅霸率性地攙和進去纔不得不參與這場無聊遊戲的練紅明認爲,他纔是最應該抱怨的那個人。看看對皇嫂好言安慰的自家皇兄,練紅明還是決定緘口不言。
江宰相灰溜溜地離宮將其他有多餘心思的人全部擋了回去。雖然江宰相是如何受挫沒有具體傳出,可門戶被封鎖尚且歷歷在目。
前朝大臣們安分守己,後宮僕從們謹慎安靜,洛子嫺每日的任務大抵就是睡睡覺、散散步、被練紅炎抓著進進補,故而說她懷孕懷得相當安靜。
就這樣一路安穩到次年二月生產。
洛子嫺難產了。
汀蘭臉色蒼白著從產房出來傳話,說皇后娘娘難產,但不希望陛下進去看見她此時的模樣,她捨不得陛下捨不得孩子,所以還請耐心等待。
練紅炎只聽見“皇后娘娘難產”這六個字,手下一個不穩,用力過猛掰斷了座椅的扶手。
練紅明爲自己是那少數幾個沒有因爲先前的安穩就理所當然地認爲自家皇嫂能順利生產的人而感到既慶幸又懊惱。正是爲了在不期而至的萬一時刻攔下可能失去理智的皇兄,他纔不顧禮節地跑來和皇兄一起守在產房門口。可真當聽到“難產”一詞,看著心急如焚猶自剋制的皇兄,他覺得若真有了那個萬一,皇兄想如何就讓他如何吧。
練紅炎死死釘坐在缺了一塊的椅子上,壓抑他想要破門而入的衝動。洛子嫺若想要他陪著,管它什麼狗屁規矩他早踹門進去了;洛子嫺是因爲他幫不上忙,所以寧願他看不到她經受的痛苦。既然是個柔弱的女人,兀自逞強些什麼……
練紅玉原本被命令在自己的寢殿靜候,剛好因整個皇宮緊張的氛圍而不想在外閒逛的裘達爾賴著不走,練紅玉就滿心希冀地搬出筆墨紙硯,拉著裘達爾一起,想要想出幾個好聽的名字拿給哥哥作參考。
態度十分認真端正、苦思冥想以致讓夏黃文找來《說文解字》的練紅玉整整兩個時辰也沒想出幾個滿意的名字,再擡頭一看,一旁的裘達爾桌上已經摞起厚厚一沓紙張。練紅玉很不能接受自己輸給不學無術的裘達爾,拿過他那一沓紙一張張仔細看,強忍著看完立即把它們整沓拍在裘達爾頭上。
從前幾張紙上歪歪扭扭、橫不平豎不直的簡單筆畫能看出裘達爾一開始確有寫字的打算,可大約絞盡腦汁實在拿不出東西,裘達爾開始以他天才的畫技繪畫他想象中練紅炎與洛子嫺孩子的模樣。
練紅玉大致辨認出那一團是用紅炎哥哥的頭拼上一個圓滾滾的身體和沒有關節的短小四肢,如果加條尾巴絕對會有辱罵紅炎哥哥的效果。況且別的不說,剛出生的嬰兒下巴上怎麼可能會有鬍子!比起這個,練紅玉認爲裘達爾後面大半沓紙上畫的僅僅是形狀軟綿綿像個蠶寶寶的她已經是良心之作了。
就在練紅玉拿著《說文解字》教育裘達爾的時候,一向消息靈通的夏黃文聽到了“皇后娘娘難產”的消息,急匆匆地報告給練紅玉。練紅玉大驚之下將《說文解字》塞到裘達爾手上,自己跑了出去。沒等練紅玉跑到寢宮大門,裘達爾直接拎著她的衣領把她拽上魔毯,飛向皇后寢殿。
練紅霸的經歷和練紅玉極其近似。他現在出宮建府,在王府接到皇后娘娘即將生產的消息後,就想著爲炎哥的長子或長女起幾個名字作參考。仁仁純純麗麗三人一個端茶倒水捏肩膀,一個裁紙研墨,一個加油喝彩,於是練紅霸接連想了不少名字出來,卻是左看右看都還不夠滿意。
一問時間過了兩個時辰,卻一直沒有新的消息傳來,練紅霸意識到事有不妥,扔下紙筆立即整裝進宮直奔皇后寢殿。
練紅玉、裘達爾和練紅霸先後抵達。練紅炎無心理會,練紅明攔下他們讓他們去了偏殿等候。
洛子嫺是子時過後開始(晚上十一點)陣痛,將近巳時(上午九點)進的產房,之後從有力到無力,她不知道具體過了多久,只是心中苦笑孩子眷戀母親的體溫,久久不願出世。
即使被判斷爲難產,洛子嫺也堅信尤納恩沒有在新的占卜後建議她不要生孩子,那麼她和孩子都一定會平安無事。只是辛苦了練紅炎……
猶如站立在危懸的獨木橋上、隨時都有可能在下一瞬間木橋斷裂跌入深淵的、面對墜落般的恐懼,練紅炎的忍耐不知什麼時候會被它吞噬乾淨。在練紅炎決定捨棄孩子保下她之前,她要讓這孩子降生。
一次次在痛苦中蓄力的過程似乎很長,耳邊汀蘭或焦急或欣喜的呼聲也十分模糊聽不出內容,但洛子嫺聽到了那聲啼哭,然後神識立即清明。
練紅炎同樣聽到了嬰兒響亮的哭聲。他倏地站起來,僵坐太久的身體卻沒有跟上反應速度,重心仍在後方,他又跌坐回椅子中。
“兄王大人。”
練紅明扶了練紅炎一把,示意從極度緊張中猛地鬆懈下來、一時反應遲鈍的練紅炎,現在可以進屋去看了。感受到練紅炎身上浸溼衣衫的冷汗,練紅明不禁搖了搖頭,兄王大人什麼時候這般擔驚受怕過。
自以爲自己保持著平常心的練紅明沒有注意,他用來稱呼練紅炎的,是多年來最爲習慣的“兄王大人”。
練紅明跑腿兒去偏殿通知練紅玉、裘達爾、練紅霸三人,順便阻攔他們前去打擾練紅炎一家三口的時間。不能跑去眼前問,三人的問題便一個接一個,咄咄逼人地投向練紅明。
“是男孩還是女孩?子嫺姐姐還好嗎?”這是練紅玉。
“長得跟紅炎像嗎?好不好看?”這是裘達爾。
“剛出生的嬰兒都是皺巴巴的,哪裡知道好看不好看。”這是先打擊裘達爾沒常識再強調自己問題的練紅霸:“明哥,炎哥取名字了沒有?”
一向縝密的練紅明只得認輸,他什麼都不知道。
“好吧好吧,半刻之後我們過去看。”
暫且不提多半刻鐘之後一羣人怎麼來鬧騰練紅炎,練紅炎進屋後先被塞了一個大難題。
“這、這能碰嗎?我不敢抱。”
包裹在最輕最軟的紅綢中、尚未睜開眼睛的男嬰小小的一團,柔嫩地讓練紅炎不敢挨近,生怕一個不小心就傷害到他。
略顯虛弱的“嗤嗤”笑聲,躺在屋子更內側的洛子嫺輕聲道:“不會有事的,抱抱看吧。”
練紅炎最終笨拙地把那個他一手就能“拿”住的小東西抱在了懷裡——儘管只抱了十幾步路,一走到牀前立即就給了洛子嫺。
洛子嫺把那小小一團放在枕頭邊蓋好,伸出右手拽了拽練紅炎的衣袖。
“紅炎,你、我、孩子,我們有三個人了。”
練紅炎怔了一下,勾起嘴角淡淡一笑,合攏雙手將洛子嫺的手握在掌心。
“過子正了,夜空很多星辰,我想到了個合適的字。”
練紅炎用手指微微觸及即將得名的孩子,輕輕一點立即離開,又撫了撫洛子嫺的臉頰。
“淵。”
“此子名淵,練紅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