練紅炎聞悉烤鴿子事件的始末是在三天後。

難得清閒半天的練紅炎晚膳後在書房看書，書畫著繁複託蘭文的羊皮紙攤開到練紅炎最頭疼的部分時，洛子嫺端著清香沁人的茶水蹭了進來。趁著練紅炎品茶，洛子嫺供述了自己教唆裘達爾去烤鴿子吃的前後。

洛子嫺言辭乖覺，低眉順眼地站在書桌側前方。練紅炎一看便知她十足十的表面功夫，完全不是認錯的意思。

“報復紅明對你很重要？”練紅炎不急著做判斷，頗爲好奇地詢問洛子嫺。

洛子嫺本就是來向練紅炎打報告，練紅炎問了便如實回答。

“是的，爲了我心裡平衡。紅明殿下送給您的是一方勢力和作爲勢力象徵的王妃，送給我的卻是攸關性命的絕路。雖說紅明殿下大概和紅炎大人您一樣，認爲您寵我所以王妃一事於我並無太多困擾……”

“我沒有那麼想，我以爲你應該相當明白了?！本毤t炎打斷洛子嫺，似笑非笑著給自己正名。

洛子嫺頓了一下，從善如流地改口：“紅明殿下大概認爲王妃一事於我並無太多困擾，真有那麼一點點影響也是他樂於見到的。他並沒有惡意要置我於死地，是一片赤誠的在爲您考慮?？伤某嗾\之心險些殺了我也是事實，是紅炎大人的好男人品質足夠好才爲我化解了危機。我踩到過死亡邊緣，對紅炎大人說出‘請先殺了我’的時候有做好相應的覺悟，所以對讓我被動陷入死亡陰影的紅明殿下，不做些什麼我心裡的疙瘩解不開，解不開就會一直介懷滋生心魔。紅明殿下喜歡那些鴿子，卻還沒到痛心疾首影響公務的地步，我也沒有做太過分吧？剩下的那些我可是打算等紅明殿下大婚時一齊放飛給他添彩助興，會很漂亮的。”

洛子嫺誠摯地注目練紅炎。

“說的頭頭是道，其實不過是你一貫作風罷了，哪來那麼多借口?！?

本該是責備的話語，被練紅炎輕描淡寫地說出來，霎時多了些寵溺的意味。他好笑地調侃道：“你和紅明還真是……若是沒有我，是不是不弄死對方就睡不安穩？”

練紅炎的態度顯然是不會追究。這本也算不上什麼事，練紅明處理公務一切如常，他自己認栽，不值當爲了區區幾十只鴿子做出告狀這麼掉份兒的行爲，如果洛子嫺不說練紅炎根本不會知曉。

圓滿達成作報告的目的，洛子嫺輕鬆下來，隨口揶揄：“若是沒有您，您以爲我會那麼傻和紅明殿下對立？”

練紅炎一怔，心底一閃而過零星的不愉……算是惱怒？若是沒有他，東征天華的大抵會是紅明，洛子嫺歸降的對象就要換作紅明，那麼……

“紅炎大人？”

良久得不到迴應，練紅炎又神色嚴峻，洛子嫺小心地輕拍他的肩膀，收到練紅炎皺著眉頭的一瞥，隨即眼前一花被他抱進懷裡。

“若換了紅明東征天華，你怎麼做？”

“我的選擇不會變，依然是去投誠，但想必結果會相去甚遠吧。紅明殿下會不會收下我就是問題，如果收下東征結束應該會把我扔在天華，或者作爲平息民衆憤怒的靶子處死，如果不要我，我就和洛一起負隅頑抗。殉國我是不會做的，洛戰敗後就逃亡雷姆或者馬格諾修泰德吧?！?

儘管某些字眼依然讓練紅炎不悅，但聽到洛子嫺是這種思路，練紅炎心裡舒坦不少。

“怎麼了？您擔心紅明殿下武力值不足，拿不下天華？應該不會的，若是沒有您，當年進入軍隊的就會是紅明殿下，他會長成另一種樣子？即使不能達到您的水準，好歹不會像現在這樣生存能力有問題?！甭遄計父C在練紅炎懷裡，笑瞇瞇地抹黑練紅明。

“但是無論怎麼說都只是空想而已，或許會變得更好，或許會變得更差，做這種假設沒有多少實際意義，想的深遠就是庸人自擾了。真難得您聽了這麼久都不打斷，而且剛剛開始就一副鬆了口氣的模樣。吶，有貓膩吧，紅炎大人？”

洛子嫺拿手指戳著練紅炎的小鬍子，笑得狡黠。

“行了，認真點?！?

練紅炎抓住洛子嫺的手，微一用力將她帶出懷抱，讓她在他身側站好。

“你來的正巧，我有些事想聽聽你的看法?！?

“關於……這個嗎？”

洛子嫺倚著書桌邊棱，指尖滑過攤開在練紅炎面前的羊皮紙上、繁複託蘭文的其中一行。

洛子嫺懂託蘭語，前期源自她的師傅，後期則是練紅炎親自教授。此刻洛子嫺指尖壓著的單詞，是“世界”。

“您真是問了個讓我爲難的問題啊?！甭遄計该蜃炜嘈Α?

“沒關係，就是因爲你和我想法不同，纔想聽聽你的見解，說說看吧?！?

洛子嫺和他的觀念有不少分歧，這一點練紅炎心裡有數。終歸洛子嫺很乖，東征時工作賣力，遵從他的決定；做了他的女人後謹言慎行，即使他並不在意也會小心避開他的公務。練紅炎認爲沒有必要強行扭轉洛子嫺的理念，有時聽一聽她的想法也能有意外的收穫。

“您會失望的，紅炎大人?！?

“我想知道，你對這個世界的看法?！?

練紅炎的意志不可動搖，洛子嫺再次勸阻未果，只好從命。

“簡而言之，我認爲這是個奇怪的世界?！?

“奇怪？”

“嗯，這個世界的存在方式，太奇怪了。紅炎大人說您問過魔神，魔神們自稱是由所羅門王創造出來的，可關於所羅門王卻不肯透漏半句。那麼所羅門王、魔神、迷宮、金屬器，這些究竟是怎樣的存在，對這個世界有何意義呢？

“數年前第一迷宮突然出現，被那個辛巴德攻略之後，因爲巨大的力量和財富，世人對迷宮趨之若鶩，可迷宮爲何要出現呢？爲了提供給攻略者力量和財富，讓他們擁有改變整個世界的能力嗎？魔神們所謂的‘王之器’所指爲何？成爲王的資質？那麼數量衆多的魔神認可了不同的王，是想要讓他們各自的王對立廝殺分割世界，還是王之器之間角逐，最後的勝者問鼎整個世界？

“目前沒有關於王之器死後，魔神會怎樣的資料，粗略地假設爲三種可能：第一，魔神完全消亡；第二，魔神回到迷宮，等待下一個攻略者；第三，主人死於王之器之間的爭鬥，魔神奉勝者爲新的主人。

“若真相是第一種假設，則可以推測迷宮被召喚出來、MAGI選中王之器，這是有計劃地要利用這一代人類來達成某種目的，世界只是棋盤。若是第二種，世界持續將巨大的力量賦予人類，那麼魔神會成爲爭權奪勢的關鍵，王之器們的衝突，會掀起世界的紛亂吧？若是第三種，魔神的存在是爲了選出統一世界的王，那何必將整個世界捲入戰爭，MAGI的職責是挑選王、指引命運的正確流向，三位MAGI將他們看好的人聚集在一起決出王者，或是三位MAGI商討後選出一位王，然後所有魔神臣服，世界立即就會統一了?！?

“你的意思是，三個MAGI、複數的王之器、魔神，這些是爲了讓世界分裂嗎？”

“這正是奇怪之處了。MAGI們的行動、世界的異狀都讓我認爲世界不期待統一，可是RUFU們卻嚮往平和安寧的流向，RUFU的意志便是世界的意志，這一點是不會出錯的。世界好像被人爲操縱了一樣，期待和平、不期待統一，兩種意志交疊。或許操縱著世界的神明認爲統一併不能帶來和平，抑或神明不忍看到爲了達成統一付出的慘烈代價吧。

“我是魔導士，本該遵照RUFU、遵照世界的意志，無奈我無法完全認同。世界統一與否，都不可能杜絕戰爭，它遲早會來的?！?

洛子嫺自嘲地笑了笑。

練紅炎沉吟許久，才說：“你的想法與我背道而馳啊?！?

練紅炎從書架上拿下另一卷託蘭文古籍，展開遞給洛子嫺。

“根據記述，所羅門王曾經支配過一個世界。那裡人們有多種多樣的語言，不同的信仰和思想，各自推崇王者，互相爭鬥最終毀滅。我們的世界共有唯一的語言，正說明世界期待著統一?！?

“既然那個世界的人們語言信仰各不相同，所羅門王是怎麼支配世界的？他會說所有語言？”

“子嫺，不要轉移話題?！?

練紅炎平淡地拆穿，被看破的洛子嫺訕訕地笑了笑，垂下眼沉了臉色。

“既然您要問到底，紅炎大人，世界的意志是否期待統一併不重要，我認爲，世界是無法統一的?！?

練紅炎皺起眉頭，問：“爲什麼？”

“人與人之間的理解，是很困難的事情。相親相近的人尚且如此，遑論陌生人。聽到與自己意見相悖的話語時，能夠耐心聽對方講述、進行思考的人少之又少，況且聽了也不代表就可以達成共識。世界的人們說著同樣的語言，但生長的環境大相徑庭，煌的世族和雷姆的貴族們，一定互相覺得對方的生活方式、禮儀娛樂之流不可理解吧。

“也不是說民風不同便無法納於一個體系統治，只是世界都屬於一個體系那種情形太過飄渺了。假如您真的統一了世界，接下來呢？歷來不乏覬覦王位之人，煌帝國也不可能永遠強盛。世界無法統一，無關RUFU的意志，這是人性決定的?！?

“子嫺，你的想法太消沉了，因爲你父王和洛子熙嗎？不是必須相互理解才能共存，只要給出……算了，現在說這些還太早。”

練紅炎擡手撫了撫洛子嫺的臉頰，說：“你累了就先回去睡吧?！?

“是?！甭遄計笇毤t炎微一欠身，“抱歉讓您失望了?！?

*

觀念的分歧是無可奈何的事情，洛子嫺只能鬱悶的忍耐?；胤渴嵯瘁崽稍跔椛希遄計改X子裡亂糟糟地竄動著之前和練紅炎對話的語句，害得她久久難以入眠。

好不容易把腦袋放空，沉入半睡半醒的迷濛狀態，洛子嫺直到感受了溫暖，才發現她已被練紅炎納入懷中。

“紅炎大人……”

洛子嫺腦袋迷糊著，揉揉眼睛看著練紅炎不說話。

練紅炎看著正是迷糊犯傻狀態的洛子嫺，扣住她的下頜吻上去。

“我不是在責怪你?！?

“是麼？”洛子嫺腦袋空空根本沒有思考，只追著直覺回話。

“我想要統一這個世界，你不認同也好、甚至厭惡也罷，都只能繼續留在我身邊。”

“您在說什麼呀……”洛子嫺拒絕動腦筋思考，不愉快地鼓起臉頰抱緊練紅炎，在他胸口蹭了蹭，不假思索道：“我不要世界只要紅炎大人，哪怕與世界爲敵我也不放手！”

聞言，練紅炎很愉快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