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的楚青尚不知道，接下來等待自己的幾十天中，會有怎樣慘痛的事情發生。那慘烈，即使時隔多年，她仍然一直後怕。

楚青到了公寓，見房門大開。她疑惑，樑有齊不是早就去深圳了嗎？

一個跟她差不多年紀的女孩子，身材高挑，衣著時尚，正指揮著幾個工人搬東西。

楚青心頭一驚，忙跑出去看門牌號。對呀，明明是B302。

確定自己沒走錯屋，楚青便大怒：“你們是什麼人，怎麼隨便進我家？不要亂動東西，我報警了。”

那女孩見楚青大喊大叫，也不甘示弱：“你誰啊？我還沒說你私闖民宅呢，我好好的搬傢俱，關你屁事。”

不是善茬。過去楚青見到這號人，肯定是忍字當先。不是怕這種人，她只是怕麻煩，這種女人往往嘴大無腦，爭論幾句，就露出死不講理的本質，若真要計較起來，氣死人。可這次楚青可不一樣了，她下定決心要強，自然要從小事上做起：“你們都是些什麼東西，趕快給我滾。”

這時廚房裡走出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兒。楚青跟樑有齊交房租的時候見過他，是房東姜大爺。

姜大爺臉色鐵青：“誰呀？”見到是楚青，眼珠子一轉，臉色緩和起來，“喲，小方回來了？這是我女兒姜雨欣，剛從新西蘭回來。，這是我跟你說的小方。”

楚青大叫不妙，跟房東女兒吵架。有的受了。

果然聽見姜雨欣說道：“你就是方楚青啊。本來我還打算跟你一起住這屋呢，可是現在我改主意了。我要一個人住。您請走人吧。”

楚青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世上怎麼有這種人？

“雨欣，你別胡鬧了。你一個人哪兒住得了這麼多房間。”姜老頭也著急了，楚青如果走了，可少了好大一筆收入。

“爸，我東西多嘛。你看，我這些衣服放哪兒，一個房間根本堆不下。要麼，就讓她住那個客房？”姜雨欣提議。

什麼客房，其實就是個雜貨間，堆了一堆垃圾。純粹是欺負人。楚青哪兒知道看上去挺老實的姜老頭有個這麼樣的女兒。楚青不跟她說話，只跟姜老頭交涉：“大爺，我們之前可是說好的，可以住到年底。你看，我剛回來，工作也丟了，您就當幫幫我了。雜貨間我可不能睡，又潮又黑的，爲什麼有兩個臥室，非讓我睡那地方？”

姜老頭唯唯諾諾：“你別急。先住下，我跟雨欣好好商量商量。”

他女兒道：“不用商量了。爸爸，要麼我住，要麼她住，你是不是想讓我再跑回新西蘭去？”

姜老頭立即大驚失色：“別，別，雨欣，別生氣。”姜老頭捨不得錢，可是更捨不得寶貝女兒。對父母而言，錢再大也大不過兒女。

姜雨欣臉上一副得志欠扁的樣子。

姜老頭道：“對不起了，小方，你再找別的地方住吧。”

楚青知道此時她再說什麼也無法挽回現狀，便說道：“行，大爺，我走是可以，你們得把剩下的房租都給我。”

“我們給，爸，給她。我一分鐘都不想看見她，要走就趕緊的。”姜雨欣大聲吵吵。

楚青聽到身後幾個工人在竊笑。

卻聽姜老頭怒斥道：“胡說，給什麼啊，我還沒收錢呢，憑什麼給？”

楚青和姜雨欣都怔住。他女兒大概也從沒見過溫吞的姜老頭髮火。

“我男朋友說房租是交到年底的啊？”楚青道。

“他說是就是了？你得拿出收據來給我們看。”姜老頭口氣十分強硬。

楚青看出來了，道貌岸然的姜老頭是在訛人，大概他也知道樑有齊已經跟她分手，再也不會回來，這才叫死無對證。楚青心寒。她哪兒有收據，過去跟人交涉方面的事兒，不管大小，都是樑有齊在辦。楚青向來是不用操這種心的。樑有齊肯定有收據，如果想找大概能找到，樑有齊會告訴她在房間的哪個角落放著。可是，爲一個收據再跟他聯繫，楚青覺得十分不值得，平白讓他誤會，好像她方楚青對他還很依戀，離了他不行似的。

方楚青重新拎起她的箱子，站在了大街上。冬天的太陽雖然明亮，到底是涼薄的，像足了楚青認識的各色人等。

她身上只有三百多塊錢，臨來的時候，媽媽給她錢，她沒要，家裡也只有幾千塊現金而已，還要維持家用，給爸爸買營養品。偌大的北京城，她所熟悉的只有大學的人，可是大部分已經離開了北京，到了別的地方奮鬥。她最好的朋友關佩怡到了深圳的單位，馬上就被派到英國去培訓，不知何年何月歸。她認識的一些師弟師妹還在學校，可是這麼落魄地去投靠一個不怎麼熟悉的人，她十分不情願。就在幾個月前，她還是大學裡無憂無慮的女生，每天只關心食堂的飯好不好吃，浴室的水夠不夠熱。突然想起那天同事說的話，上司走的時候留了紅包給她，不知道有多少，還能維持一段時間吧。嗯，也許找到舊同事，今天晚上還能借宿一宿。楚青這麼想，就下定了決心，拖著箱子趕赴地鐵。如果一個小時內趕到的話，正好能碰到他們快下班。

楚青剛趕到他們樓下，就碰到了那同事，她正挽著她男朋友的手，十分甜蜜。楚青一愣。同事看見了她，招呼她過去。

“這是我男朋友。今天他過生日，快給他拜個壽吧。”同事打趣。

“這麼漂亮的姑娘給我拜壽，我可受不起。”同事的男朋友一陣恭維。

楚青卻聽不進去，禁不住發呆，怎麼好開口說是來要拿錢，來投靠她的。人家男女朋友過生日，巴不得獨處。

同事注意到了她的箱子，開玩笑道：“呀，你怎麼還帶著行李，不會是無家可歸了吧？”

楚青不想承認，笑道：“不是，我剛要出差。正好路過這裡來看看你們，我先走了。”

“啊，你這麼快就找到新工作了？哎，別走啊，這是你頭兒走的時候留給你的。裡面是五百塊。”同事在包裡翻出一個紅包，塞給楚青。

方楚青簡直要感激涕零了。

“有空來找我玩兒啊。”同事和男朋友幸福地走了。

留下楚青在原地。手機鈴聲響起，是媽媽打來問的。她深呼吸，平靜地告訴媽媽安全到達，一切順利。

掛了機，望出去，到處都是行色匆匆的茫茫人海，日落西山，薄暮奄奄，冷空氣四面逼來，吹得寒徹肌骨，不僅僅是冷空氣，還有她體內的一股寒氣，直逼心底。她方楚青的人生到底在哪個環節出了錯，導致今時今日這種災難。直到華燈初上，她仍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不知不覺走到了一家名叫幸福旅館的門前。窄小的門洞，走廊黑洞洞的，有年輕的大學情侶進去出來。她不想回憶，可還是想起了樑有齊。她想起他們的第一次。也是在這種破爛不堪的地方，也許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他身上，對環境一點都沒注意。

楚青花了五十塊錢就住進來了。五十塊，放在平時也不算什麼，可是這會兒她簡直肉疼。渾身上下，只有八百多塊錢，接下來住宿，找工作，吃飯，哪樣不需要錢？半個月內能不能照找著工作還不確定，她一定要學會節省。明天就去找房子，怎麼都比五十塊便宜些。

小旅館的被子有一股黴味，不知道多少人用過。過去來這種地方，她都要自帶牀單被罩。如今卻也不在乎了。今時今日，她已經沒有了選擇權，只想要個擋風的地方。暖氣並不好，她只把外套外褲脫了下來，顫顫抖抖地鑽進被子，儘量不讓被子碰到臉。小旅館的牆都一樣的薄。深夜，四處都傳來曖昧的聲音，像一個劇烈的磁場，撼動著她的神經。房間裡漆黑一片，楚青沒法入睡，睜著眼睛看天花板。

她真想跑到隔壁去敲門，告訴那個正在汲取快樂的女生，千萬不要輕信你的男朋友。

那是大三，每年的2月14日過西方情人節時，他們都各自在家過寒假，於是七夕就成了重頭戲。那一年的七夕，也差不多是他們在一起整兩年。先是去電影院看了場老電影，初戀五十次，有笑點也有感動的點，尤其最後那幾個鏡頭，幾乎讓她落淚。

從電影院出來已經九點多了，因爲是七夕，街上人還很多，大商場前的彩燈華麗四射，免費讓路人觀看。楚青不想坐車。看完電影，她有很多感慨，只想對樑有齊一個人說。

“如果我失憶了，你會不會像男主人公一樣有耐心，一直愛我？”楚青問。

“我首先會請世界上最好的醫生來給你治療。”樑有齊道。

其實也有道理，但是楚青更希望他的答案是簡單明快的，一個字，會。

樑有齊繼續說道：“那個男人其實做得很失敗，花了那麼多心思，卻只能勉強讓她想起他是誰，愛情的生命只有一天，沒有沉澱，但是如果把女孩子的病治好，愛就會累加，一天比一天濃厚，豈不是更幸福？”樑有齊一向有他的邏輯。

楚青不得不佩服。那時候，楚青迷戀的就是他這一點，就像一棵大樹，她相信倚靠著他接受他的廕庇，是很幸福的事兒。她認定他會像尼古拉斯凱奇一樣長情。

後來才知道，那是她一廂情願認爲的。樑有齊自始至終都沒承認過他是長情的人。他只不過提出了一個他認爲更合理的方法，跟愛情無關。

是楚青先提出來的，要去旅館。說完了簡直不知道自己的臉長在什麼地方了。然而她有這種想法也是有一定思想基礎的，被寢室的姐妹們看扁不是一天兩天了。佩怡跟她男朋友剛在一起一個多月就那個了，劉暢和夕夏也有經驗。楚青和樑有齊雖然在一起時間很長了，也有過親密的動作，卻從來沒有那個過。也許是樑有齊故意剋制自己，也許是楚青太沒吸引力。楚青一直認爲是前者，每次樑有齊的呼吸明明都異常了，卻又在最後關頭停下來。可是，寢室的姐妹卻一直相信後者纔是罪魁禍首。開始她們對方樑二人的純潔感覺不可思議，後來就冷嘲熱諷起來，每次談論這些，楚青剛要說幾句，她們就推開她，說什麼大人談話，兒童不宜。

樑有齊沉默了半天，可是到最後也沒拒絕。

她幾乎一路都是低著頭。

到了房間，聽到樑有齊把鑰匙放在桌子上的聲音，清脆得讓她心驚。

那一夜是那樣的臉紅心跳，方楚青才知道，原來兩個人可以這麼親密。

醒來，趴在他的懷裡，說了句再小女人不過的話：“你可要爲我負責。”

樑有齊大男人的心得到滿足，一雙厚重結實的手臂摟住她。

當時的確是溫暖的，可是因爲結局不好，再好的溫暖也是幻想。

楚青迷迷糊糊地睡著，不脫衣服睡覺太不踏實了，早上五點多就醒來。楚青恍惚以爲還是在家裡，叫媽。沒人答應，她也漸漸覺醒。

拉著行李到處走也不是辦法。旁邊有個客運站的寄存處，她花了二十塊把東西寄存了，開始找房子。按照報紙上的廣告，打電話過去，竟有一半是要預付半年租金的。她訕笑。有人說可以按月付款，她去看了，竟然是一間臥室被隔成好幾個，像大衣櫃，只能放一張牀，要價一千幾。她連一個月都付不起。

楚青現在後悔昨天那麼衝動了。雜貨間也是可以住人的，她方楚青憑什麼比人家高貴，還想爭什麼呢？

到下午四點多，仍然沒有任何主意。她雙腿早已疲軟。再找不到地方，她只能再去住五十塊的旅館。八百塊錢馬上變七百。這才兩天而已。

從一家小區出來，見門口貼了許多廣告。她駐足看，眼前一亮，發現幾個關鍵詞，每晚二十塊，不需預付款，可一天一結賬，也可住後付款。是個地下室。楚青心頭狂躍，只有這裡符合她的要求。

立刻去看地方。

傳達室坐了一個胖女孩，叫小葵，說話略帶口音：“住幾天？身份證？”

不花五分鐘，她辦好了，只交了一百塊錢。小葵說可以臨走前再交齊，交給她一把鑰匙：“136，自己找去吧。”

往走廊深處走去，一股常年不見陽光的黴味迎面撲來，白天也開著燈，昏黃的燈泡把對面走過來的幾個人影照得鬼魅一般，機械地靠近著，近了，楚青看見她們的臉，嚇得躲在一邊。大紅的嘴巴，臉擦得太白，眼睛太黑，羽絨服敞開著，裡面直接是低胸衫，露著白花花的肉。不像人。楚青腦海裡閃過《德拉庫拉》裡那個吸血鬼老伯爵，終日不見陽光，皮膚白得透明。在這裡住久了，她方楚青會不會也變成一個女吸血鬼？楚青找到住處的好心情灰飛煙滅，現在她只想快點找到工作，早日離開這裡。這是個日夜不分，是非不明的邪惡地方，太容易讓人萬念俱灰。

總算把行李弄了過來。聽小葵說，旁邊就是個農貿市場，賣衣食住行，幾乎無所不包。楚青去逛了逛，花三十幾塊錢買了一套新牀單被罩，想起地下室裡沒有熱水暖氣，她又買了電熱壺和電熱毯。她真不知道自己會在這裡呆多久。

路過一家賣包子的店，香氣撲鼻，她買了三個，權作晚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