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失火一事,楚青一直不能安心睡覺,隔一個多小時便醒來查看一次,兩天下來精神憔悴,不僅感冒有加重的嫌疑,她連說話走路都感覺底氣不足,彷彿隨時都會暈倒。
週一時,她打電話給之前面試的單位,都沒中。也許是在病中,爭強好勝的心思冷了許多,心踏實起來,只想身體要緊,對成敗到也沒那麼在乎。想了又想,她還是決定到診所去看病。不能再拖下去了,身體幾乎崩潰。小葵告訴她,附近有一家診所,雖是私人的,但各種儀器都有,收費也低。身上僅有的四百塊被她攥得汗溼。
給她看病的是個四十多歲的女醫生,排隊等候時,楚青看見牆壁上貼著幾位醫師的照片,這位女醫師下面寫著劉素芳。劉素芳面相慈善,聲音柔和,戴眼鏡,穿白大褂,有幾絲陽光透過玻璃射在她的辦公桌上,窗明幾淨。楚青只覺得一下子得了救。
她告訴大夫,身體低燒,輕度咳嗽,有眩暈的感覺。
大夫開出單子讓她驗血。
半小時後,楚青拿著化驗結果重新找到大夫。
大夫道:“沒什麼問題。你懷孕了,應該多休息。”
楚青懷疑聽錯了,懷疑地看著大夫:“你說我懷孕了?”
“都懷了一個多月了,營養不良,身體受寒,又感冒又發燒的,這還了得。自己的身子都不愛惜,怎麼爲人父母?”劉大夫義正詞嚴。
楚青還是不相信,開什麼玩笑?她懷孕了?一定是弄錯單子了。不能趕在這種時候讓她懷孕,她已經走投無路了,還讓她摔下懸崖嗎?
“是不是弄錯了啊,大夫?”楚青抱著最後一絲希望。
“你可以再做個尿檢。”有人懷疑她的工作態度,劉大夫十分不悅。
楚青不怕她臉色難看,又去做了尿檢。
化驗員直接告訴她,確實是懷孕了。
如晴天霹靂,她的腦海裡雷聲陣陣。老天爺不能這麼對她。楚青跌倒在長椅上,懷孕了,孩子自然是樑有齊的,該不該要?她雖然恨他的薄情,可是,讓她捨棄孩子仍然不忍。這是她第一個孩子,流著她的血,或許會有跟她一樣的眉眼,心臟像被一隻無形的手蹂躪著。
她半天沒緩過神來。
劉大夫唰唰唰給她開藥。
楚青窘迫之極:“大夫,能不能給我開便宜一些的藥?”她平時找工作穿的是另一套衣服,現在不必出去見人,便換上舊衣服,雖然舒適,卻未免寒酸。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孩子,穿得如此陳舊,又是獨自一人來這裡就診,連懷孕都不知道,劉大夫是明眼人,看出她的生活現狀,也不再多問,把原來的單子撕了,另外開了藥。
“重新開的也不會便宜很多,否則太便宜的藥對胎兒不好。對了,下次來,應該叫上孩子的爸爸,這種事情他必須負責任。”劉大夫忍不住提醒。
楚青別過了頭,她知道大夫是好意。
心情從來沒有這麼複雜過。如果換個情景,她經濟獨立,儘管樑有齊和她分了手,她極有可能會留下這個孩子的。她是那麼渴望一個自己的骨肉。四年大學裡,她不止一次發瘋似的跟樑有齊描述未來寶寶的性別容貌姓名。她一直堅信,孩子是世界上最寶貴的財產,他們衝世界笑一笑,癌癥都是可以痊癒的。她也不知道何時起,對孩子是那麼渴望。大概是有一年的暑假了,她沒有回家,每天下午都跑到學校旁邊的廣場上玩兒,那裡有個養鴿場,是年輕媽媽和寶寶的聚集區。下午柔和的陽光照在嬰兒車裡陌生的小臉上,連絨毛都看得清楚。她趁年輕媽媽們不注意,輕輕去捏那些肉呼呼的小臉,左扭右扭,手感好極了,真是忍了半天才沒把偷走一個。
可是,等到上天賜她孩子了,她卻沒有準備好。
腳步帶她走進一個公園,湖面已經冰凍得十分結實,有孩子在上面嬉戲玩笑,笑聲灑在冰面上,碎成一片銀光。她在休息椅上長坐,粗糲的風吹來,酸澀的眼裡涌出淚,越來越多,竟止不住,淚盈於睫,眼前的世界光影幢幢,看不真切。
一個聲音告訴她:“快點聯繫樑有齊。看他的意見,如果這個孩子能挽回他的話,也是一件幸事。”
她被閃出來的念頭嚇了一跳,到這個時候,她居然還想回到樑有齊身邊。
可那個聲音越來越大:“快打電話吧,說不定是個機會。”
楚青的手不由自主地摸出電話。他到了深圳,不知道這個號碼還用不用,電話撥出去,一直是忙音。
“打到他單位去,他們知道他的聯繫方式。”
她彷彿被人操縱,又撥了他單位的號碼。接電話的女孩子熱心地給了她深圳分公司的號碼。楚青不厭其煩地撥過去,卻被告知,樑有齊已經被公司派往非洲,短期內不會回來。
那個聲音又響起來:“寫Email給他,千方百計聯繫到她。”
楚青茫然地拿著電話,這是天意吧,故意讓她聯繫不到他,警告她方楚青,緣分早就斷了,從分手起,她方楚青的生活與樑有齊不再相關,她無論生老病死都不能去打擾樑有齊,更不必挖空心思利用孩子去要挾他回到她身邊。
楚青的嘴角慢慢翹起,自嘲般地苦笑,眼淚卻滾滾而下。
另一個陌生的聲音越來越大,孩子絕對留不得,這裡不是童話世界,她現在連樑有齊住哪兒都不知道,孩子出生也註定得不到父愛,她一個單身女人,沒有工作沒有錢,背了那麼多債,自顧不暇,靠什麼養活孩子,家人知道也肯定不原諒。
必須做出決定了。
有一個穿戴嚴實的娃娃拉著帶她的大人,走到楚青跟前,微微歪著頭看楚青,聲音如天籟之音:“奶奶,你說阿姨爲什麼哭啊,是不是吃不到棉花糖?那我把的給她吃好不好?”
楚青摸摸娃娃圓滾滾的腦袋,笑道:“阿姨不哭了。你自己吃吧。”
她起身,向公園外走去。孩子,媽媽對不起你。楚青仰頭,淚水倒流,青天白雲,那裡是否躲著一張失望的小臉?
離地下室越來越近,她的心越來越沉重,她現在連做流產手術的錢都沒有。即使找到工作了,也不可能一上班就有錢,當然可以拖一個月,等拿到工資再去做手術,可是做了手術呢,一定得請幾天假,人家願意給一個新手這麼長的假,她又沒有足夠的錢調理身體,難道到時候做了手術,還住在這種陰溼黑暗的地方?她越想,心越悲哀。這次的北京之行,已經超過了她的承受力,現實之艱難,不是下幾個決心,說幾句鼓動人心的話就可以解決問題的。沒有人不想成爲強人,可是,現實中有多少不能言說的痛苦掙扎,一點點打擊著信心,直到把人摧毀。
才幾天而已,楚青對找工作,對成爲一個堅強有力的女強人已經失去了信心。她不是說那樣不好,也不是沒有可能,可是她得的是個急癥,她沒有時間等了。她急需一雙有力的臂膀,爲她驅寒保暖,留住生活中陽光。不,不是她退縮了,她只是想走個捷徑。她的生命中有這樣的一個人,不是嗎?張明楷。他愛她,這是最大的籌碼。並非每個人都有這種機會的。她方楚青倒黴到頭了,可是還是有一點狗屎運的。
只是,不知道,面對一個爲別人懷孕的女人,他張明楷還能不能做到毫不在乎?楚青心裡對這點十分忐忑,他是那樣的臭脾氣,乖戾,執拗,潔癖,張明楷會不會嫌棄她?
可是,有時候楚青會有這樣一種固執的自大。既然不確定,那麼她就試試他的底線,試試他對她的愛。那麼就把底牌都揭開吧。
她打電話給張明楷,語氣尋常:“張明楷,你幹嘛呢?”她忘了自己從來不曾主動打電話給張明楷,此刻的電話那端,激起豈止幾分澎湃。
他十分激動:“楚青,你怎麼想起給我打電話?”
楚青道:“你不是說到北京來看我嗎?怎麼沒來?”
張明楷怔住:“我這幾天一直有課。那個,我還以爲你是說著玩的……”支吾半天。
楚青道:“你有空來看我吧。”這次語氣似乎有些焦急。她急於知道答案。
張明楷彷彿意識到發生什麼,懷疑地問:“你出什麼事兒了?”
“沒事。”楚青道。
“那我有空了就過去吧。”張明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