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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柔夫婦趕在秋分之前回到城中老宅, 孫氏甚是欣慰,命殷春重新收拾了國師和顧柔的院子住處, 還撥了詠春和另外兩個小丫鬟過去給顧柔使喚。
當然,孫氏也沒忘記“貼心”地將孫鬱清的別院安排在離顧柔正院相鄰的處所。
顧柔惱極了,偏生丈夫裝聾作啞,她賭氣不問他, 打算自己解決。然而,尚未等到顧柔想出既不拂逆老夫人顏面, 又能夠打發孫鬱清的法子, 孫鬱清便自動找上門來。
一大早,國師又帶著劉青出門騎馬去了,顧柔在家盯著幾個下人收拾庫房。她原本想在後院建一個專門存放書籍的藏書閣,可是國師要她不急著大動土木, 於是顧柔便命人將原先裝穀物的一個倉庫進行改建,放一些書房裡頭放不下也不常用的書。
顧柔找人畫過圖紙才動工, 在旁親自盯著,接近日中之時,孫鬱清卻來了,說是要同顧柔借兩本書。
顧柔曉得她一定有事, 故意先不動聲色,幫著孫鬱清分門別類尋找, 折騰了半個時辰,找到了孫鬱清要借的兩本書。
孫鬱清有一搭沒一搭地沒話找話說,從天氣變化到衣食起居把顧柔關心了個遍, 見顧柔仍然未有什麼反應,終於憋不住了,同顧柔訴苦起來:
“表嫂,我自小便不受祖父喜歡,母親走得早,我阿父因爲入贅,在門庭中地位甚微,雖然同一個姓氏,可是同輩之中的兄弟姐妹,明著待我客客氣氣,暗地卻疏遠著我。只有兩位表哥不嫌。”
顧柔心想,來了。
孫鬱清又道:“姨母待我如同親生。可是姨母年事愈高,我不能麻煩姨母她老人家一輩子。”
說罷,放悄了聲音,慢慢道:“鬱清怕極了孤苦伶仃的日子,只求能有一容身之地。”兩隻眼睛怯怯地看向顧柔。
時至今日,孫鬱清早已經認明白一個事實——她攻克不了表哥,也攻克不了姨母,只有這個表嫂,性子還算軟糯;加上表哥對她百依百順,如果能夠打動她的這邊關節,興許還能爲自己爭來一席之地。
於是便拿出曉之以理動之以情那一套,先卑躬屈膝,朝顧柔示弱。
孫鬱清還在等著顧柔的回答,顧柔想了想,道:“你指的容,是何種容呢?倘若你指的是住在這裡,有一席之地,我可以保證不會少你一副碗筷,你若出嫁,我也會添你一份妝;但倘若你指的是進北院,那要問我夫主了。”
北院乃是正院,顧柔夫婦的起居之所。進北院意味著成爲國師的側室,而國師絕不可能同意,顧柔這麼說,只不過是委婉的拒絕罷了。
孫鬱清對顧柔打的這個太極暗自驚異,她隱約有種感覺,顧柔不像過去那般好說話了,但仍舊不肯死心:“表哥對錶嫂百依百順言聽計從,若是表嫂不嫌棄於我,我願意終身侍奉表嫂,爲您鞠躬盡瘁,長隨左右。”
顧柔很是無奈,她方纔已經說得很明白,以爲孫鬱清讀過許多書,一定能聽懂自己的意思。
可沒想到讀書人裝傻充愣起來也挺厲害的。這不就打著伺候她的旗號,說白了還不是想跟她共侍一夫。
原本家裡讓這個表姑娘住著,顧柔心裡便不大舒服了,可是老宅不像洛陽的國師府,這裡一直都由孫氏打理著,顧及這份情面,顧柔也不好講她寵愛的表姑娘打發出去。於是才一直兩難。
既然孫鬱清不肯死心,顧柔也就懶得客套了,她四顧左右,見小丫鬟們離得都遠,便道——
“表姑娘,明人不說暗話,我同你攤開了說。你所言之事決無可能,死了這條心吧。”
“爲夫主想,能陪伴夫主身側是三生修來的福分,我不願這段清淨日子裡有一絲一毫的打攪,惹他心煩;爲我自己想,我有今日得來不易,想起過去受過的苦,我便格外吝嗇今日之福,絕不肯同人分享。”
顧柔說罷,孫鬱清早已粉臉通紅,又羞又慚,她記得最開始顧柔不是這個樣子的,在洛陽的祠堂裡,顧柔曾經被孫氏逼迫得跪下來離開。
孫鬱清仍然抱著最後一絲希望,這是她最後的機會了,縱然再跌顏面,也要爲自己爭取一次:“可是,你就不擔心慕容家子嗣綿延嗎,你……”
“你放肆!”顧柔突然厲聲,嚇得孫鬱清收了聲。
“此乃我慕容家的私事,何須表姑娘一個外人操心,此事輪不到你置喙,”顧柔面挾寒霜,聲音也驟然冷了,孫鬱清竟拿閨房私事來指摘她,把她最後一絲耐心給磨沒了,於是冷冷道,“你不是覺著你父親人微言輕麼?我已托夫主給你父親在南方求了個官,不日走馬上任,你要是不想在潁川嫁人的話,就跟你父親南下吧,江東子弟多才俊,有的是飽學之士翩翩佳郎,正好了卻表姑孃的婚事。”
顧柔疾言厲色,讓孫鬱清徹底傻了眼,她意識到曾經那個自己看不起的顧柔,如今已經變成一個言出必行女君了,想到自己馬上要被逼離開潁川,孫鬱清不禁紅了眼圈。可是事到如今,又有什麼法子呢?是她自己把自己逼到這個路上的,原本,她若是安分守己一些,還能好好呆在這裡。
後院從來都藏不住秘密,這番對話還是傳了出去,傳到孫氏耳朵裡,孫氏沒話可說,就安慰孫鬱清一場,勸她南下。傳到國師耳朵裡,他當時正在一大摞剪子錘子的木箱籠裡翻找著什麼,撈出一把圓頭匕首,道了一聲:“妙極!”
妙極,什麼妙極?來傳話的郎嫗很是爲表姑孃的境遇感到惋惜,二公子似乎也太過無情了些,即便做不成夫妻,也不該表現得如此高興。
郎嫗收了孫鬱清一點私房銀子,是受命來談談男君口風和說好話的,看著情形也不敢貿然發聲,便小心地問:“男君,表姑娘身子向來單薄,習慣了這邊的水土,貿然南下的話,您看……男君,男君,您去哪兒?”
話還沒說完,國師卻已經同她擦身而過,匆匆出了門去。
後院馬廄裡,顧柔正挽著袖子,親自給馬匹添加草料。她也不要下人幫忙,一個人能搬一水桶,一邊做一邊說:
“做什麼事都有個循序漸進,沒得心急的,拿養馬來說,你也得先多喂幾日,和它慢慢混熟了才能親近。像那種野外套得的良駒,許多性情剛烈,更不能操之過急。所以啊,劉青,我說你這是活該。”
顧柔轉過身,在她身後,站了一整排垂手恭聽的下人,劉青坐著輪椅排在最末位。
劉青這些日順風順水,有些得意忘形了。也難怪,他把家中事務辦得很妥,老家的田土和賬簿又趕在秋天之前整理完了,一時得閒手欠,加上心思活絡,便想著該送點禮物討好討好主人了。融洽的主僕關係要時常維護,他這大管事的地位才能穩如泰山。
在他們家,討好男主人不如討好女主人,於是劉青想辦法託人從遼東的馬販子那裡,千挑萬選選了一匹火紅的小馬駒——女人都喜歡刺眼又鮮豔的玩意,這匹馬毛色極好,又是經過行家鑑定的良駒,他便買了運回來。
送給主人之前,家中負責養馬的夥計唐宣來幫劉青,道那小馬駒長得快,要先剪過馬蹄能釘掌。
劉青心忖,這臭小子以爲我看不出來,他想借著馴馬來討好女君?我老劉託人弄的馬,讓他馴服了給女主人,豈不成他借花獻佛,我成人之美?做夢呢!於是他只道不要唐宣幫忙,親自拿了工具來剪馬蹄。
誰想到,這匹棗紅馬看著溫順可愛,喂草料的時候還很聽劉青的話,等到剪馬蹄了,卻撒蹄子,用力踢了他一腳。
還好劉青閃得快,這一腳沒踢到他的子孫根,只是把小腿骨踢折了,大夫說要休息三個月才能好。於是表現變成獻醜,送禮變成收禮,劉青免費獲贈女主人賞賜的輪椅一副,倒也不虧。
顧柔拿著一小把馬草餵給棗紅馬吃,展示給劉青看:“你要慢慢來,耐心著些。”
劉青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女君您當心著點,這紅毛畜生陰險的很,休要教它外表騙了。”
顧柔道:“你沒幹過這個,不能立刻上手,我教你怎麼剪馬蹄。”說罷直起身子向後張望:“怎麼還沒來?”
剛說罷,數丈外只見一襲白衣輕颺,國師牽衣帶步而來,揚起匕首朝這邊揮動了一下。
不一會,國師換了外袍,工具拿好,在顧柔的協助下開始剪馬蹄。
他背對馬駒,讓它彎曲後踵,將馬蹄夾在兩腿中間,馬掌朝向自己。
劉青深知這個動作的危險性——他就是這樣,才差點被傷了子孫根,險些讓老劉家絕後啊。“男君,您可得小心!”
國師輕聲一笑,頗有些嫌他大驚小怪的意思,又繼續俯身,小刀角度隨著手的移動轉動,將馬蹄上的角質部分旋轉刮落。
“……”劉青很憋屈,這會兒紅毛畜生又不亂動亂踢了,看人下菜碟的功夫倒是和自己有得一拼。
國師剪完一隻腳馬蹄,顧柔拿來蹄鐵,國師幫忙釘上馬掌。
劉青已經坐輪椅了,卻仍然忍不住話多:“女君,這些交給唐宣他們做就是了,您別受累。”
顧柔不以爲意:“這馬性子剛烈,又鬼靈精,我得先討好它,多和它親近,以後它就認我做主人,才肯讓我騎。”
國師蹲在地上查看馬腿的關節健康程度,聽見這話道:“我不騎它,爲何卻讓我來。借我的花獻你的佛。”
顧柔斜他一眼:“讓你做點活又不樂意了?我勞動不了您大駕,是吧。”“勞動得,勞動得,甘之如飴。”他笑道。
劉青心裡嘀咕,再過兩年,女君生個小主人,只怕男君的地位,連這紅毛畜生都不如了。
衆人一起剪馬蹄釘馬掌,太陽漸漸移到正當頭,這時候丫鬟茂春匆匆跑進來:“男君,來了個潑皮無賴,說是受邀而來,我們問名字,他又不講,非跑院裡來說要見您。”
顧柔柳眉倒豎:“你們也不攔著。”茂春委屈:“攔了,我和殷春、詠春姐姐都打他不過。”說著從後腰拿出自己的兵器爲證,一對彎刀竟然已被生生削斷。
顧柔見狀微微變色:“好快的劍。”說罷拍乾淨手,取了一根馬鞭下來。劉青見狀立刻使喚護院們:“你們幾個還愣著幹什麼,還不抄傢伙!”
國師卻沒動。方纔他只朝那彎刀看了一眼,見到那短平快的削口,心中便已有數。他叫住顧柔道:“別去了。”
“雲晟的人都打上門來了,咱們不能坐以待斃呀!”顧柔急得很,雖然她身在潁川,卻仍然關心洛陽的形勢,對於雲晟趕盡殺絕的爲人也相當瞭解,她料定對方不會放過自己一家,於是聽說有高手闖入,下意識便認定是雲晟派來的人。
話音未落,便聽得一陣郎朗的笑聲傳來:“雲晟是什麼東西,這人同大爺扯不上半點干係,倒與狗屁相差彷彿,你拿他出來同大爺比,豈不丟人現眼?”
這熟悉的聲音,使得顧柔頓時眼睛一彎,露出了笑意,歡喜轉過身,果然見到一俊美青年,穿著藍衫,樣貌堂堂,正是唐三。
“唐三哥。”顧柔握著馬鞭的手垂了下來,向他招呼。
“好徒弟!”唐三則更爲熱情,笑容洋溢地張開雙臂。
說時遲那時快,國師快步搶到顧柔身前,代替顧柔接住了唐三的一個大擁抱。
唐三相當失望,推開國師,十分嫌棄地抖了半□□裳,才擡起頭,露出那張比女人還妖嬈的臉:“阿情啊,你這氣量怎麼跟小娘們似的。我好久不見徒弟甚是想念,真情流露一下又怎麼了。”
顧柔站在國師身後笑:“唐三哥,你怎麼來了?”
國師也道:“是啊,你來作甚。”那語氣、態度、感情跟顧柔完全不同。就好像恨不得唐三馬上滾蛋似的。
嘖嘖嘖,唐三忍不住對發小的這種小肚雞腸表示嗤之以鼻:“大爺來找你喝酒,還不行嗎?酒我也不要你這摳唆人出,我自個帶了!瞧,蓬萊山上忘憂泉釀出來的好酒,夠大方吧……”
唐三是個口閒不住手也閒不住的人,護送冷山沈硯真去碧遊宮治病的那段日子,他百無聊賴在後山到處閒逛,無意中發現了弟子們釀酒的酒窖,於是便開始天天泡在裡頭消磨時日,他也機警,所有的酒罈子只喝掉一半,剩下的再用山泉灌滿,原封不動放回去,於是還保留一點酒香,竟也無人察覺。他喝那邊的酒喝上了癮,臨走時還順了兩壇。
作者有話要說: 之前有個段落寫得不好,被鎖了我就刪掉了;
看到有同學說想要看,其實那段我寫的也不大滿意,所以就不放了
反正我以後肯定會寫出更好的= +所以就放心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