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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柔見再不阻止他們兩個, 恐怕就要拆房子了,這剛剛一刀劈爛的紅木桌, 還不曉得要陪多少錢,連忙走到兩人中間將他們分開:“好了,都稍安勿躁吧——小謝,你接下來有什麼打算, 還要繼續打聽你師父下落麼?若是打聽到了,也給我回個信。”
“不了, 他若是不想被人找到, 恐怕我把這江湖翻個底朝天,也沒法子,”小謝道,“師座的事要緊, 我陪你們去東萊吧。”
“什麼,他要和俺們一起?”祝小魚瞪著小謝, 臉上就差寫著快滾兩個字了。
陳翹兒點頭道:“他武功很好,若有他同行,定會放心不少。”
放心個屁啊!祝小魚大叫:“不行,俺不想和他一起上路!”
小謝指路道:“那你可以走啊。”
“俺走?憑啥!”
“你看, 論武功,你已經被我打入十八層糞坑不得翻身;論智謀, 你連我是敵是友都鬧不明白;論長相嘛,照照鏡子也該知道誰更令人賞心悅目了吧。所以,你我和相比, 誰對咱們接下來的行程更有用處呢?所以你可以離開了,這裡不歡迎你。”
小謝一口氣說罷,得意洋洋做了個“請便”的手勢,祝小魚目瞪口呆。
“伍長……”祝小魚愣了半響,幾乎要哭著跺腳了。“好了好了,不許哭,你都是白鳥營裡當官的人了,”顧柔板起臉,“小謝你也少說兩句,別跟唐三似的。”小謝聳聳肩膀。
翌日清晨,顧柔等人打點好行裝離開管城。
從管城出發,沿著黃河流域走車馬驛道,途經兗州、青州,最後到達青州之北的東萊郡,一共花了六日腳程。顧柔從一開始的水土不服,到最後也頑強地撐了下來,加上銀珠自備鍋竈,夜裡一得空就變著法兒預備好顧柔愛吃的小點心和粥湯麪,白天拿出來找店家熱一熱吃,慢慢地顧柔也就習慣了。
到達東萊之後,陳翹兒引路帶衆人往北走,越是往北,地勢愈發平坦開闊,已能看見遠方海天相接,雲霧繚繞。
再趕一段路,馬車便不能行進了,衆人下馬往前,進入一片蔥蘢密林。
那密林深處,地勢突然峻拔,有一片連綿的山羣,峰巒峭拔,怪石嵯峨;這些山巒彷彿拔地而起,和密林之外的大海遙遙相對。高山碧海,倒很壯人胸懷。
陳翹兒在郡城中僱了一頂雙人擡轎,這會兒派上用場,讓顧柔坐上去,她前面引路。祝小魚因爲不肯和小謝走一起,便跑得很前,跟陳翹兒肩並肩,一路被那參天古木和奇花異草迷了眼睛,不住地提問題——
“翹兒姐,這地方看起來野得很,真的能住人嗎。”
“翹兒姐,這山究竟多高啊,雲霧上邊真有人家?”
“翹兒姐,這是什麼?”
陳翹兒沿著土路爬山,五月初的天已帶暑熱,好在山中四時清涼,盛夏不暑炎冬不寒,也並沒有感覺到太過吃力。她順著祝小魚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見巖壑雄峙處,有一幽深洞窟,洞邊藤蔓叢生環繞,彷彿掛起一張天然的綠簾。
“啊,那是石棋盤洞,洞裡頭有一倒懸蘑菇狀鍾乳低垂,不曉得誰將它畫上格子,形成一張天然的石棋盤;上回和冷太尉他們一同前來,沈大夫還和冷太尉在此對弈了一局呢。”
“原來這樣,”祝小魚看那洞口兩邊雖然野草叢生,但是洞口的一條道路仍有些許人踩踏過的痕跡,才放了心,“原來此間真住著人。”
“不住人,難道還住著鬼啊?”小謝在後頭嗤之以鼻。
祝小魚怒回頭:“俺又沒同你講!”小謝朝顧柔聳聳肩,繼續趕路。
又走了一段路,到了半山腰。此事正值正午時分,微風吹開了山中的雲霧,陽光輕灑下來,猶如撥開面紗一般透出前方的道路——從這裡開始,竟然出現了人工斧鑿的石階路。
日照峰巒,水光山色,煙霧在曲折的石階路上忽濃忽暗,宛如一條攀天的仙路。
甚至,遠處上方彷彿傳來了幽雅輕靈的鼓樂之聲。
衆人都看得呆了,就連那兩個擡轎的轎伕,雖然是東萊本地人,但上山還頭一回,也不禁瞪大眼睛貪看這般景色。
陳翹兒指著小徑道:“從這裡上去就是。”
這會兒,衆人的疲乏皆被奇景之美一掃而空,懷著尋幽探密的心情,衆人加快腳步,沿著小徑拾級而上,不一會便到了高處。
那山雖然高達四百二十餘丈,高處卻甚是開闊平坦,大大小小的峰巒之間,只見一座座紫金宮殿依山面海而建,其間雲霧開合飛揚,猶如海上宮闕若隱若現。
腳下的那條石階小徑,也越走越寬,直到通往山頂的證道廣場消失。
寬闊的證道廣場建在三清大殿之前,廣場中心豎著一丈餘高的太清像,手捧如意,足踏紫煙,神態莊重端方。
小謝走近了細看,只見那紫光流淌的底座上面刻著“上清真境大聖靈寶天尊”。他感到好奇,伸手想摸一下這底座究竟什麼材質,估摸著值多少銀錢,手剛剛要碰到,便聽得旁邊一個小聲傳來:“別碰,若是教掌門師尊瞧見了,你可就慘了。”
說話的是一位穿著青色練功服的弟子,他盤膝端坐在香茅蒲團面,雙手緊握一根腕粗的木棒,正面對太清像,一棒接一棒地往額頭上敲,儘管他的額頭已經呈現淤紫一片,仍然沒有停手的意思。
小謝環顧四周,這名弟子身邊還有不少同他一般著裝的弟子,也是各執一根木棒狠狠自敲。
顧柔問:“他們這是在做什麼?”
陳翹兒道:“這些都是早課遲到、言語疏失、行功疲懶的弟子,掌門安排在這裡受些懲罰,面對太清老祖靜思己過。”
小謝叫道:“說錯話便要受罰,那她豈不早死了。”手指著祝小魚,祝小魚氣得對著他的指尖探頭咬下去,小謝卻早已敏捷地抽手回來。
“清修之地,何人在外喧譁不止?”
說話間,三清大殿內步出一行人,道者們環繞前後左右,如衆星捧月般拱衛在中間三人周圍。
那中間的三位長老,也俱是顯眼:左側站著的一位青袍長老,望之五十來歲年紀,雙目半睜半閉,面上似笑非笑,雙脣緊閉,不但不語,彷彿連看熱鬧的興趣都無。
陳翹兒悄聲對顧柔道:“這是丹陽長老。”
而右側的另一位高冠長老,則穿著講究,風采瀟灑,他看起來甚是年輕挺拔,若非身著道袍,還以爲是爲世家公子。但神態卻是不矜而莊,一抖拂塵,微笑款款看向衆人。
陳翹兒悄聲對顧柔道:“這是丹朱長老。”
顧柔點點頭,方纔那一聲質問正是丹朱長老發出,雖是質問,卻語聲柔和,彷彿含笑,並無一絲攻擊敵對之意。
立在中間的,顧柔望去,卻見他豔豔如火甚是奪目,道袍雖然圖樣仍是道家陰陽乾坤,卻非黑白二色,而換成了紅白。這便是掌門慕容停了。
陳翹兒附耳道:“這是丹華掌門,你一定認得的。”
顧柔一看見他,每一絲毛孔中都透出了涼氣兒。
只因爲他生得和夫主的相似程度,就好像慕容情換了一件紅衣裳從國觀裡頭偷跑出來一樣。
顧柔屈身一拜:“在下顧柔,乃國觀慕容情之期,遠道而來拜見丹華掌門,丹陽長老,丹朱長老。不邀而至只因事出有因,打攪了衆位真人上仙清修,唐突之處還請見諒。”態度甚是恭敬。
聽了這番話,丹陽長老溫和地垂下眼眸,丹朱微微一笑,勝似春花。
只有慕容停卻紋絲不動,顧柔曉得這位大伯性格孤傲冷漠,不敢多言冒犯,只靜靜等在一邊。
慕容停長相跟國師幾乎一樣,但是眉心的花繡卻非梅花而是一團烈火,他高冠束髮,頭冠高出身邊兩位長老半寸,在兩頰下面垂下絲絛。
國師白髮,這位孿生兄長頭冠之下壓的卻是黑髮,他不茍言笑,然而於無聲平靜中,卻使人感到一種無聲的壓迫。
三清像前面,幾個弟子都開始指尖微顫。
慕容停問:“本座命你等思過悔罪,當心無旁騖——方纔何人出聲打岔?”他一雙狹長鳳眸冷冷睥睨,威儀難以名狀。
那跟小謝說過話的弟子立刻站起來,不敢有絲毫的延遲:“回掌門師尊的話,是弟子。”
慕容停道:“再打三十。”
那弟子汗水順著臉頰滴落:“是,掌門師尊。”又坐了回去,手裡棒子敲地更加用力,眼中淚水微噙。
陳翹兒對顧柔小聲解釋:“這再打三十啊,不是再打三十下,是再打斷三十根棍子。”
小謝和祝小魚頭一回變得如此有默契,一起張大嘴“啊”了一聲。
“這,”顧柔急忙出聲爲那弟子求情,“這位小道友也是出於善意,怕我們玷污了那道祖聖象,所以才……”
慕容停如若未聞,補充道:“罰畢逐出山門,不得再以碧遊宮弟子自居。”
說罷,一返身,拂袖返回了三清殿。
丹朱長老朝衆人微一欠身,緊隨其後。
小謝瞠目結舌片刻,忽然正色道:“這人教我好生想宰他。”忍不住摸了摸腰裡的千機匣。
“千萬不可,”陳翹兒急忙阻止這作死的念頭,“違抗他的人一定下場很慘,你切不可衝動,一會兒到了殿上,也不可以表現出半分不敬,要記住!”見小謝不爽地呲牙,陳翹兒又柔和了聲音,勸說道:“其實莫看他外表冷酷,但實在是一個好人。”
“……好人?”小謝和小魚一起把脖子向後伸,一起扁嘴露出門牙——雖然祝小魚那兩顆是沒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