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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師覺著今日在御書房, 皇帝的態度甚是反常,先是問他來年調整軍備之策, 又問兩河補糧之計,最後,言說爲賀他大婚之喜,賞賜他寶劍、玉玨、青蓋車。
他心有疑惑, 但卻不好多問,直到等到臨近黃昏, 皇帝閒扯罷了放他歸去。他才下了丹犀, 便見內宮宮門外有個人影在守衛阻攔下團團亂轉,看身影像是孟章。
他預感事情不妙,朝著孟章走去,忽然耳邊響起顧柔聲音:
【大宗師, 我有件事,您聽了先莫要驚慌……】
【你說。】
【雲晟方纔來我家, 以欽犯之罪拿我,如今我正同他前往御史衙門。】
國師渾然一震,他剎住腳步,陡然轉身, 回頭朝身後望去。
只見恢弘的皇宮佇立在黃昏的陰影之中,太和殿的三道宮門, 猶如森森的三扇無底黑洞。
他幡然覺醒,今日皇帝召見垂詢,也是一樁陰謀。
顧柔道:【大宗師, 您千萬不可同皇上求情,今日雲晟攜太后懿旨前來,必是皇上的意思,他又不肯親自出面,故而借太后之口。】
國師默然立住。
新婚之日,皇帝卻襄助雲晟調虎離山,合謀抓走他的妻子,此可謂他生平未遇之辱;若是先帝仍在,他自然知曉如何應對,而這位少帝爲事軟弱無決,又對那雲晟言聽計從,他竟一時心亂無比。
顧柔又道:【這邊御史衙門的差役待我不算無禮,有您在,他們總歸不敢造次。大宗師,雲晟想從我身上得到鐵衣,由此誣陷您私藏重器圖謀朝廷之罪。我在獄中必不會聽命於他,但只怕他另有詭計,請您還多多從鐵衣著手,替我周旋。我走了。】
顧柔說罷,再沒了聲響,在他聽來猶如萬箭扎心。這必是她身臨絕境之際,爲他作出的一番考慮。國師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冰冷清銳的眸子深望著宮牆,彷彿要在上面盯出兩個窟窿來。
他知曉此刻不可亂了陣腳。雲晟今日之舉必然早有預謀,少帝如今縱容偏信與他,便說明對自己已起了疑心,此刻回頭求情於事無補。
方纔受到顧柔提醒,他猛然閃過一念,頓有了主張,於是返身而去。門口孟章急急相迎,正欲稟報今日白天之事,國師揮手打斷,吩咐道:“你馬上安排人去一趟東萊,傳本座的口信,帶沈硯真立即入京。”
……
顧柔隨衙差們走出了葫蘆巷,聽見那差官同雲晟的心腹汪籌商議:“這位夫人既是北軍出身,或將她關入居室獄?”汪籌罵道:“居室獄隸屬北軍,豈非又回到了國師手中,還要你們廷尉衙門作甚?將她押入廷尉詔獄!”“喏。”
長安中諸官獄三十六所,汪籌所言的廷尉詔獄,乃是其中最爲重要的一間:奉詔而立,直屬朝廷,由廷尉掌之,主要處理重大的政治案件,譬如大臣悖逆、皇親犯法、政變、大不敬等等,凡是進入這所詔獄的,無一不爲牽扯朝廷大案的重犯。
顧柔聽得這些,便曉得在劫難逃,再憂懼亦是無用,不如靜下心來思索。雲晟想要從她身上坐實國師謀反的罪名,早晚都會來提審她,須得想好如何應對,莫教他斷章取義抓了把柄。
衙差們將顧柔帶進城東的一條守衛森嚴的巷子,沿路青瓦灰牆,嚴如堡壘,盡頭便是令人聞風喪膽的廷尉詔獄。守衛見了腰牌,打開重重牢門,將顧柔送了進去。
詔獄內部青石鋪地,過道狹窄呈“幾”字形來回,兩旁皆是粗木牢門關押著的犯人。監獄裡安靜得出奇,犯人倒不同於想象中的哭天搶地,甚至顧柔還看到有的人甚是體面,衣冠錦繡,容顏齊整地坐於獄中。
顧柔尚未來得及疑惑,汪籌便在她身後陰陰而道:“夫人,這些人都同您一樣,剛剛進入詔獄。他們之中不乏公卿貴戚,自恃風度地位,不肯低頭伏罪,於是便咬緊了牙關,自以爲不聲不響,便能在此地熬過去。”
顧柔既來之,則安之,便順著他的話道:“聽閣下的意思,還有其他的法子令他們開口。”她說話不緊不慢,雲晟在後頭面無表情觀察,見顧柔態度從容如常,行走在監牢內部猶如漫步郊外,不禁微微皺眉。
汪籌笑著拱手鞠躬道:“夫人聰明,這自是有法子的。夫人請。”
隨著衙差帶路,頭頂天光豁然一亮,那過道中斷了,走到了一個出口。
出口外部是一高牆圈禁的大院,院中有一口井,放了一些木柵在邊上,幾個差役正在打水洗手。走近經過時,顧柔見那些木柵上血跡斑斑,方知這些奇形怪狀的器具是刑具。
穿過院落,又進入一條幽暗的過道,仍然是青石鋪地,兩旁監獄。顧柔這才明白,方纔經過的,只是第一重監牢。這是第二重。
第二重監牢裡,犯人們的狀態顯然遠不如第一重監牢裡來得輕鬆。這裡的囚犯一聽見腳步聲,便紛紛靠向過道,哭嚎哀泣,從牢門縫隙中伸出手來叫喊。
汪籌道:“前頭監牢裡裡舌頭不聽話的,不肯講實情的,便全部投入這一層詔獄。”
顧柔道:“這些都是被加了刑罰的麼?”
汪籌笑道:“是。國法無情,若是有罪,即便皇親國戚亦不得例外。”意有所指地盯著顧柔,他身後雲晟始終注視顧柔神情態度。
顧柔淡然道:“倘若用過刑罰,仍然不肯招認呢,是否還有第三重詔獄。”
“自是有的。夫人請。”
顧柔隨著汪籌又度過一重天井院落,進入第三重詔獄。
這裡光線全暗,沒有窗孔,守衛擦亮了火摺子,汪籌引燃火把,在前方畢恭畢敬引路道:“夫人這邊請。”
監牢內,蟑螂老鼠亂竄,火把所過之處,昏暗的光線照著囚犯們森森的面孔。
大抵是能熬過兩重詔獄而拒不認罪的人太少了,此處的監牢顯得空曠,僅有的幾個囚犯,均受過極爲嚴重的刑罰,被割鼻剜耳,幾乎都氣息奄奄,悄無聲息地靠在角落,眼光悽慘空洞宛如幽魂。他們一動不動,冷不丁望去,那森森的目光極爲駭人。
顧柔知曉,這是對方給她的一種警告和威脅,倘若負隅頑抗,她的下場便會和這些囚徒一樣。
她停住腳步,問道:“那依大人所見,我應當被打入哪一重詔獄呢?”
這話問的是太尉雲晟。雲晟依舊面含冷笑,汪籌替他發言道:“刑罰詔獄,要由廷尉執掌。不過此案牽涉朝廷,關係重大,太后特命太尉親自審理;至於夫人會被髮配那一重監獄,一切都要看夫人的配合。倘若夫人肯據實以告,太尉自會向太后請求大開天恩,寬恕夫人之罪。”
“但我本無罪,又爲何要請求寬恕啊?”
顧柔說得理直氣壯又似輕描淡寫,汪籌不禁臉色一變。雲晟道:“帶過來,有罪無罪,審過方知。”
顧柔被帶入過道盡頭的一間耳室。
廷尉方嶠早已在其間恭候多時,此案由皇帝欽點要他主審,又有太尉旁聽,審的還是國師夫人,他不敢怠慢,早就來到這裡。
方廷尉和雲晟入座,顧柔被戴上鐐銬,立於一角,接受詢問。
方廷尉道:“你可是顧言與薛慧之女?”
顧柔躬身道:“回大人話,正是。”
方廷尉道:“你父親化名顧言,實乃藥王谷毒梟顧之問,此事你可知曉?”
“知曉。”
聽見顧柔的回答,雲晟神情中露出一絲滿意。方廷尉未曾想到審訊如此順利,繼續問道:“七月下旬,你曾隨南征軍進入藥王谷,與顧之問見過面,是也不是?”
“是。”
“他可曾授你鐵衣?”
“我父親的確曾將鐵衣配方所藏之處告訴我,然而我去取回之時,遭遇雲南王連秋上派人爭奪,打鬥中配方散失,沒於大火之中。當時北軍將士多有人所見,大人可尋證人考查。”
雲晟厲喝插嘴:“你說謊!你身爲顧之問之女,這等重要配方,必是口傳心授與你,他豈會留下文書?”
顧柔道:“大人若調查過我的身世,便會知曉我十歲起便與父母骨肉分離,十年間我一直居住洛陽,他在藥王谷,我們父女不曾見過面。我對藥理一竅不通,又怎麼會從父親身上學得鐵衣配方;即使他肯教授於我,我也學不會。”
方廷尉正在沉吟,雲晟奪過他撫尺一拍:“你雖未離開洛陽,但你同顧之言一直聯絡未斷。那逆賊連秋上在京爲質之時,便同你過從甚密;而顧之問一直效力於連城;你便通過連秋上暗中與顧之問互通消息,是也不是!”
雲晟早就派人拿住了證人,均可證明連秋上在鬧市多次爲顧柔解圍,光是憑著這個,就足以將顧柔打成叛賊同謀,他信心十足。
顧柔道:“此事說來話長,二位大人容我從頭道來。”
方廷尉拿回撫尺道:“你據實說來。”
顧柔沉吟片刻,道:“我本命顧柔,化名九尾,乃是江湖上一飛賊。”
方廷尉於雲晟聽了,俱露出驚訝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