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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柔說話間, 忽然面上血色一滯,眼睛的餘光已經瞟見風雨臺上, 人影疾閃,雙方劍已各自出鞘。
國師所佩之劍乃一把金刃長劍,江遇白的玄同劍則呈現通體的光澤紫黑色,兩人各提真氣於劍鋒, 波及之處皆帶光芒。初時雙劍相交,只輕輕碰撞, 一觸即收;待到試探對方底細後, 便即刻纏咬交戰成一團。
在一片疾風驟雨般的劍影之中,金光、紫光交錯飛馳閃過,橫削直劃,彷彿撕裂天地。
衆人雖然看不清那中間的兩人, 只能望望光影,但皆覺驚心動魄, 不由得都在風雨中如癡如醉,驚得呆了。
細雨如絲線輕灑,一團雨幕之中,金色、紫色的兩股真氣越鬥越兇, 越鬥越強,大有不死不休之勢。
顧柔見他兇險, 揪心得不敢去看,卻又不敢不看,強忍腹痛時不自覺地抓住了一旁銀珠的衣袖。忽然, 只見兩團真氣的光芒中,一片金光大盛。
銀珠喜上眉梢:“男君勝了。”顧柔嘴脣緊抿。
金芒輝映,燦如朝陽東昇,萬物爲之失色。
金光之中,忽然一道紫光飛速掠過,在金浪中撕裂一道缺口,突圍而出。只聽一聲清脆的兵戈交擊,裂金碎玉般地在空中爆響。
兩團真氣光芒漸漸淡,宛如大雨中漸漸熄滅的火焰。
國師和江遇白各佔一角,疾速落地。此時冷風吹來,雨線斜斜打在兩人身上,偌大的風雨臺上,只聞風雨之聲。
衆人見他二人各自毫髮無傷,正在疑惑,緊跟著聽見一聲清脆的金屬落地之聲。
在定睛看時,卻是一截金色的劍鋒從天而至,落在場中。
顧柔一驚,再看國師手中的金劍,竟然只剩下半段。
——方纔兩人在空中遭遇戰,江遇白以玄同之鋒,削斷了國師的金劍,因兩人身法奇快,故而落地之時,斷劍尚未墜落。
此刻,江遇白微微一笑,抱劍拱手道:“此等凡器,不足以與玉衡道友相匹,更不可與玄同爭鋒,還是快請將神器請出來罷。”
場下一片譁然,看不懂的觀衆竊竊私語,幾位國觀長老面上均顯出疑惑之色,玉素長老和玉華長老交頭私語。
玉明長老在場下道:“玉衡,去換劍罷!”
國師如若未聞,只道:“不必,是本座輸了。”
說罷,在全場的一片驚寂之中下了風雨臺。
南宗弟子的觀衆席上已爆發出一片潮水般的歡呼,然而更多的是衆人的莫名驚詫,不明所以,他們面面相覷——無法理解,在他們看來這場比武還沒有真正開始,就莫名其妙結束了。
國觀長老們一個個神色凝重,脾氣火爆的玉明長老已然按捺不住,直要跳下席去找國師問個明白,爲何還不祭出太上忘情寶劍?
國師走到顧柔跟前。
雖然在顧柔眼中,輸掉一場比武根本算不得什麼,只要丈夫平安無事,她便一切滿足了,可是從他肅穆凝重的神色中,她還是察覺到了什麼。
“卿卿,我此戰一敗,有負於國觀,加上門派諸事生變,怕是有一段時日不得歸家了。你一人在家好生保重。”
顧柔登時渾身發抖,淚水奪眶而出。她決想不到事情如此嚴重。她顫顫悠悠站起來,上前一步,剛要碰到他的手,他卻一轉身,冒著大雨朝國觀衆人方向而去了。
沈硯真大怒,衝著他的背影叫道:“——什麼,好生保重?!你什麼意思啊你,你知不知道她已經……”卻被顧柔打斷:“別說了。”銀珠也哭了起來:“男君連一句話都不交代清楚,也太薄情了。誰曉得這次要離開多久啊。”
淅淅瀝瀝的雨下大了,在腳邊激盪起陣陣漣漪,顧柔始終望著丈夫的背影,看見他遠遠地,在和國觀的長老們交涉著什麼,玉明長老手舞足蹈,憤怒至極;玉素長老緊抿嘴脣立在大雨中,死死捏著手裡那把未撐開的傘;掌門玉清在和國師交談,每說一句話,蒼老的面孔上邊多一分惋惜之色……
觀衆席上,衆人皆抱著遺憾的心情;有些斥巨資押注在國師身上的已經開始罵娘了;更多人則是撐著傘急忙離去。顧柔執著地在不遠處站著,望著自己的丈夫和旁人交談,希望能夠有機會抽空和他說上一句話。
他如此冷漠和反常,一定還有原因的。
南宗的人陸陸續續走過去同北宗國觀的人打招呼,剛剛取勝的江遇白又披上了一襲潔淨白袍,在雨中顯得輕鬆寫意,他的師父韓三橋笑容滿面,過去不知和玉清掌門說了些什麼,登時所有的長老臉色皆變得很難看。
唯一沒有太多改變的,卻是國師。他在雨中轉身,隔著森森的雨幕,對上了妻子的視線。
顧柔撐傘和他對望,眼中含滿淚水。
【卿卿,方纔那些話都是說給旁人聽的,現在本座說的每一句話,你都要記住。】
顧柔渾身一緊,凝神定心地望著那修長玉立的身影,拼命點頭。卻又想到他也許看不見,便集中精神,道:【好,你講。】
【我遺失門派重器,本該有此一劫,按照他們的規矩,我要被鎖在千鐘塔上十年。】
顧柔眼淚差點崩潰。
【你不要哭。原先身在何處修行,我倒也沒什麼所謂;不過,我既然有妻子,便不會陪師兄們虛耗十年光陰。所以,縱然有虧欠於先師,我總歸要設法離開這見鬼的地方。卿卿,你回府之後,立即去找冷山,要他出力幫忙安排你去一趟蓬萊碧遊宮。】
顧柔的眼淚登時又吸了回去:【你要我去找大伯兄幫手?】
【是。不過此人無利不起早,你見到他之後可省點客套與眼淚,開面見山對他說明原因即可。】
【嗯,】顧柔頻頻點頭,【那我見到大伯兄,要怎麼同他說。】
【你就道,國觀掌門和南北道宗領袖一職虛位以待,他自當來。】
【……好。】顧柔擦擦眼淚,原來他早有主意,心情紓解了許多。
【不要笑,裝作悲傷的樣子回去,此事一切保密,勿要對外泄露行蹤,】他說到此處略微停頓,問道,【方纔我見你神色憔悴,是否病了?此事雖然不小,但也未必不好解決,縱然你請不動那人,我也有別的法子。你寬寬心。】
顧柔道:【請得動,請得動,我一定辦到。】
【好。本座能不能重獲自由,就依靠你了,卿卿。】
【夫主,你要保重啊!】
急雨斜風之中,只見國師徐徐轉過了身,隨著那國觀諸位怒火沖天的長老們離開了風雨臺。
沈硯真看顧柔臉色忽明忽暗,真心怕她有恙:“小柔你彆著急,我送你回去以後,再託人去國觀打聽打聽消息。”
顧柔道:“沒事的,我好多了,太醫院那麼忙,你先回去吧。”
沈硯真微一猶豫:“好,那我先回去,銀珠,你好生看護著你主子。”“是,奴婢一定小心。”
顧柔一個人呆站了一會兒,心還緊張得顫抖不止,雖然丈夫那樣說,但他素來是個報喜不報憂的人,不曉得在國觀還要受到怎樣的懲罰。看來前往蓬萊的事情越快越好。可是一旦出發,爲了保密和安全起見,還需要帶幾個靠得住的人,劉青雖然貼心,但是半點功夫沒有;銀珠倒是可以一起上路,除此之外,還須幾個幫手才成……她心亂如麻。
偏生這會兒冤家路窄,她站在風雨臺邊上的工夫,和國觀衆人一番交談過後的南宗諸君回來,經過此地,剛好同顧柔碰上。
江遇白和他新收的徒弟鬼老七也在其中,鬼老七剛剛和顧柔“一面之緣”,這會已經自覺熟稔了,癡癡傻傻地朝顧柔揮手:“大姐姐,大姐姐……”被身後女童輕輕一碰,觸電般地縮了回去不敢再叫。
倒是江遇白翩然回眸,朝顧柔遞來一個溫文嫺雅又稍含歉意的眼神,好似對擊敗她的丈夫表示衷心的遺憾。
顧柔想,他本來就不需要抱歉的,便也微微傾身,朝他點了點頭。
兩行人擦肩而過,各自離開。
“遇白,你認識方纔那女子?”韓三秋的皁靴輕快地踏著雨水,雖然地面上水窪交錯,卻並未沾溼那雙靴子太多,身上洗得發白的道袍更是齊整乾淨,彷彿風雨無侵。
江遇白一邊走,一邊欠身低頭道:“回師父的話,在京郊有過一面之緣。”
韓三秋嗯了一聲,詢問的口氣:“慕容情的妻子。”得到旁人肯定答覆:“是的,那是慕容家的女君。”韓三秋又嗯一聲,隨意又輕輕地給出四字評價:“輕功好手。”
韓三秋有劍聖美譽,輕功絕頂,數十年修行下來,一身功夫早已爐火純青。他雖不親自下場比武,但看得甚是清楚——國師慕容情的一身功體面對愛徒江遇白,可以說是難分伯仲,若非江遇白有玄同劍加持,勝負還很難料。
不過慕容情爲什麼不祭出太上忘情劍,這倒是讓他很疑惑。十年前,他被紫衡真人用這把劍削斷了佩劍,那一幕可說是畢生難忘,直至今日鮮明如新,他不遠千里而來,一爲雪去前恥,二爲南宗出頭爭鋒,第三,也可以說是想要再見一面太上忘情——這把故人之劍,了卻心中的遺憾。
奈何紫衡已逝,連太上忘情都不見了。韓三秋在蕭瑟的春雨中,竟然生出了一股英雄遲暮的悲傷。他仰起頭,望著雨線簌簌從油紙傘的邊緣墜落。
嶽朝新長老見他腳步忽然緩慢了,問道:“師弟,怎麼。”
“沒什麼。”韓三秋一怔,收斂心神,提著大步朝前趕上,順帶轉向身後的愛徒叮囑:“遇白,今日你雖勝了,但不可輕忽對手;他雖然這一回沒使出太上忘情,難保下一回不祭出來對付你。你的招數已被對方知悉,一切還須謹慎。”
江遇白笑道:“師父,他今日沒有使出太上忘情,那明日,後日,便都不會使出來的。”
方纔他和國師一場武鬥,旁人只見到風雲變色,卻不曉得過程中兩人生死懸於一線;他憑恃玄同神器之威,屢次將對方逼入絕境,對方卻始終不肯換劍,這說明什麼?
——這隻能說明,太上忘情根本不在他手裡了!甚至不在國觀。
江遇白想到這裡,又有些遺憾地皺了皺眉,他低下頭,手溫柔地撫過腰際的玄同劍,好似愛撫著自己的情人,眼中煞氣漸漸凝聚。
江遇白取勝之後,他的師父韓三秋便率領南宗衆人趕赴國觀衆位長老面前,同玉清掌門索要南北道宗領袖的位置。然而卻激起玉明和玉素的激烈反對,因爲他們的鎮派之寶太上忘情還未用出,算不得公平的比試。
江遇白心裡面很清楚,太上忘情不可能再出現了。他依然微微一笑,道:
“這樣罷,我等將在京城停留一月。一個月內,江某願接受貴派任何高手的挑戰,只要有任何一人能夠擊敗江某,首領之位可盡還北宗。”
這話極爲狂妄,連玉清長老夜吃了一驚,然而形勢所逼,不得不接受這施捨般的條件,他沉吟道:“既然江掌門有如此雅量,那我們便以一月爲期限。”
江遇白朗聲笑道:“且慢,江某尚未說完。倘若貴派取勝,可循此條件;然而一月之內,若貴派再沒有人能夠擊敗江某,而令我南宗弟子滯留至六月,那麼——”
始終在一旁冷眼旁觀的國師忽然開口:“你想如何?”
江遇白對他始終保持了充分的興趣,此刻轉過身來,饒有興味地抱起雙臂,衝他笑道:
“我就要你們國觀摘牌!”
國觀諸賢,聽聞此言俱迥然變色,怒氣滿面。
當時的韓三秋也吃了一驚,回頭看著徒弟:“遇白——”
“數百年來道宗以國觀馬首是瞻,氣宗也由此壓制劍宗數十年之久,而如今卻不能有一人能勝江某,豈非令貴派蒙羞?若像我說的那樣,從此以後,道宗要以南派劍宗爲尊,國觀要摘下國觀的牌子,因爲你們根本不配稱之爲——‘國之冠冕’!”
勁風吹過,江遇白周身雨幕颯颯,他一手按住玄同,一手拂袖向天,大有一副世人皆無在我眼中的驕狂豪縱。
這番話,果然猶如尖刀利刃刺進北宗衆人心胸,氣得國觀長老們嗔目切齒。唯有國師一人目光平淡,彷彿未將北宗榮辱放在心上。他思索地看著江遇白按在劍上的那隻右手,腦海中反覆閃回方纔比武時,江遇白拔劍出手的瞬間——
無劍之時,他溫穆秀雅;有劍之時,卻好似邪神厲鬼。以區區的二十餘年而成就百年之功,想必其中也有不告於人的曲折淵源罷。
對於劍宗,國師出身氣宗,素來鑽研不多;但有一個人,一直以修行劍氣合一而被視爲異類,最後乃至以“旁門左道”罪名逐出門派,放逐東海。但此時此刻,如果他在,一定會對這把詭異的玄同劍有新的見解。
國師想到自己親哥哥鼻孔朝天的樣子,便忍不住俊眉緊蹙;但一轉念,想到自己的小姑娘將要跋山涉水遠赴東來去懇求他,不由得又後悔當初沒有多在師父面前爲他說幾句好話,也好輕鬆成全了今朝這番人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