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覆蓋的官道上,疾馳的馬車碾碎冰雪,碌碌的朝前方奔馳。
窗外傳來嗚嗚的風聲,李尋歡似乎又聽見了那個已經離去的美麗的女子的叫罵。這聲音宛如一柄尖刀刺進了他的心臟。
他又想喝酒了。他從車座底下取出一個未開封的酒罈,拍開封泥之前,李尋歡下意識的看了一眼百里屠蘇。
這個對他帶病飲酒的行爲非常不滿的少年,卻只是淡淡的掃了酒罈子一眼,就移開了目光。
李尋歡感到有些意外。
他拍開封泥,舉壇欲飲。
忽然,他愣住了。
開了封了酒罈裡,琥珀流光,冰凝溢彩的哪裡是酒,分明是一整塊冰坨子。
車中燃著數個火盆,溫暖如春,這酒顯然不是自然凍上的。
李尋歡屈指敲了敲堅硬的冰面,發出清脆的聲響。
他無奈的苦笑道:“屠蘇啊屠蘇,你真是……用這等力量來冰凍李某的酒,可也算殺雞用了宰牛刀了。”
百里屠蘇沒理他,他推開車窗望了望外面,又坐回來,道:“你覺得,偷走金絲甲的會是什麼人?”
李尋歡搖頭笑道:“不管他是什麼人,相信我們很快就會見到他的。”
他話音剛落,馬車忽然停了下來。
鐵傳甲的聲音,隔著車門傳進來:“少爺,前面有死人。”
兩人走下馬車。
官道旁,積雪的松林外倒著一匹馬,馬的旁邊倒著一具屍體。屍體腹大如鼓,全身都擠著肥肉,頭髮和鬍子更是亂的一塌糊塗,像是好幾年沒洗過澡,老遠就能聞見一股酸臭氣。
屍體的身上釘滿了各式各樣的暗器,看起來就像一隻刺蝟。
百里屠蘇問道:“殺了酒家老闆娘,調虎離山引開我們,趁機偷了金絲甲的,莫非就是這個人?”
李尋歡嘆了口氣,道:“我想是的。可是,我實在認不出,他究竟是什麼人。”
頓了頓,他又說道:“不過,我卻知道,殺他的是什麼人。”
百里屠蘇看著他。李尋歡道:“你看他身上,足足中了十三種暗器,它們全部都是由同一個人,在同一時間發出的。能做到這一點的,在這江湖上,除了千手羅剎女,再也沒有第二個人。”
百里屠蘇忽然擡起頭,因爲他發現從頭頂樹枝上飄落的雪花之中,有一抹不易察覺的殷紅。
他的神色變得冷峻。
因爲他看見,頭頂的樹丫裡,塞著一個全身□□的女人。一支短矛插入她的胸膛之中,將她釘在樹幹上。
鐵傳甲雙臂一振,蒼鷹般撲了上去,將女人的屍體取下來。
李尋歡道:“是千手羅剎女……”
百里屠蘇道:“她殺了別人奪寶,又被另外的人所殺……殺她的人,定然還未走遠。”
李尋歡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只見林外雪地上,隱隱還可以分辨得出另一種車轍馬蹄,車輪之間,竟有八尺,殺人者顯然是乘坐的非常寬敞的車子。
這種車子雖然舒服,卻不會走得很快。
他們坐回馬車,順著那些痕跡繼續往前趕去。
大車的痕跡在官道上延伸,忽然拐入了一條偏僻的岔路。三人找到大車時,趕車的馬已經沒了,而車正正好好,停在一座荒廢已久的墳墓前。
除了幾句看衣著打扮是僕人的屍體外,他們發現了另外兩具屍體。一具衣著華麗,死在馬車中。另一具乾枯瘦小,躺在荒墳的墓碑前。
李尋歡道:“‘敗家大少’潘小安,‘棺材裡伸手’施耀先。那潘小安死時面目安詳,顯然是被人趁其不備偷襲致死,應該就是施耀先爲了獨吞金絲甲下的手。可是,施耀先又是誰……”
他忽然閉了嘴,因爲他的問題已經不必問了。
他們看見在施耀先的喉嚨上有一個碗口大的血洞,像是某種不太鋒利的劍刺出來的傷口。
是阿飛。
李尋歡道:“原來他一直沒有走遠……金絲甲落到他手上,還是物得其主,看來梅花盜快要倒黴了。”
百里屠蘇道:“他之前沒有走遠,現在也一定走得很遠了。你過來看。”
他指著潘小安的大車板壁上的一處,李尋歡過來看時,只見上面用劍尖劃著熟悉的字跡:“我幫你報了仇,我騎走了你的馬。”
李尋歡微笑道:“這孩子實在可愛,連死人的便宜也不肯佔。”
百里屠蘇道:“若是被他聽見你這句話,他恐怕不會再請你喝酒了。”
李尋歡笑道:“所以,還請屠蘇口下留情,莫要把這句話告訴他纔好。”
百里屠蘇別開臉,道:“我是一定會告訴他的……這世上,請你喝酒的人越少越好。”
鐵傳甲大笑道:“屠蘇少爺說的是,若是屠蘇少爺能早些認識我家少爺,我家少爺一定少喝很多酒。”
李尋歡瞪了鐵傳甲一眼,對百里屠蘇道:“你這孩子,真是一點也不可愛。”
百里屠蘇道:“爲了先生的壽命著想,這世上,還是不可愛的人多些爲好。”
外面的雪花時落時停,小鎮牛家莊的酒鋪裡,百里屠蘇一人坐在一張桌子旁,隔壁的一張桌子旁,坐著李尋歡和鐵傳甲。
店小二麻利的給李尋歡這一桌送上酒菜,不時偷偷瞧一眼這兩桌客人,他們明明是一起進來的,現在卻分開做,而且互相之間連看都不看對方一眼,簡直就像是陌生人。
這邊李尋歡桌上堆滿了好幾罈美酒,另一邊,百里屠蘇卻像沒看見一樣,提起茶壺斟了一杯清茶,慢慢的品著。
李尋歡拍開一隻酒罈的封泥,朝裡面一看。果然,酒罈裡的酒水已經凍成了冰。
李尋歡氣樂了,還未來得及說話,身旁的鐵傳甲已經站起來,高聲喝道:“店家!你們是怎麼做生意的?!你來看看這壇酒,這叫人怎麼喝?!”
酒鋪的掌櫃苦著一張老臉走過來,連連賠不是道:“哎喲,客官,真是抱歉……您看看這都第三壇……不是不是,我馬上給您去換,請稍等片刻,稍等啊。”
李尋歡自然知道是誰搞的鬼,不過他並沒有告訴鐵傳甲,他既然提醒過百里屠蘇保密,那麼他自己當然也不會說出去,他從來不是一個多嘴的人。
但是,他真的有點生氣。
從阿飛走了之後到現在,他幾乎已經一整天滴酒未沾。還有什麼比在犯酒癮的時候卻不能喝酒,更讓一個酒鬼覺得難受的。
李尋歡現在的心情十分複雜。一方面,被人管著酒癮,令他非常的不舒服,他幾乎都要討厭起這個他新結交的小朋友了。另一方面,對方的所作所爲又實實在在的是在關心他,爲他好,這真是……
真是什麼,李尋歡自己也說不上來,他只知道,自己現在心裡又無奈,又窩心,又好氣,又好笑。
脾氣倔強的少年不少,但能在小李探花面前保持這份倔強的少年真不多。至少,這麼多年,李尋歡只認識了兩個。阿飛算一個,對面十分的不可愛的也算一個。
如果不是顧及到年齡和輩分,李尋歡真的很想把對面若無其事淡然喝茶的少年揍一頓。
他就不信,百里屠蘇能把這整間酒鋪的酒都冰凍了。
百里屠蘇默默的品著杯中淡而無味的茶。
他知道李尋歡在瞪自己,他也知道,自己的行爲僭越,惹對方生氣了。但是,他不認爲他有做錯。生命可貴,他無法認同對方浪費生命的行爲。他也無法理解,像李尋歡這樣一個人,爲什麼要白白糟蹋自己的生命。
他不瞭解李尋歡這個人,不知道他過去的遭遇。也許正如阿飛曾經猜測的,他有很悲傷的過去,心裡藏著很多傷心事。但是這些能說明什麼,太子長琴,歐陽少恭,韓云溪……他們的遭遇不令人悲哀麼,但是,大家都想好好活下去啊……
兩個人各自想著自己的心事,忽然,從酒鋪外面,衝進來一票彪形大漢。他們個個腰配環刀,一臉煞氣,一看便知他們絕非善類。
幾個大漢團團圍住一個獨自喝酒的窮酸秀才。一個瘦削頎長,手提馬鞭的大漢指著窮酸秀才的鼻子罵道:“得人錢財,與人消災,你拿了咱們的診金,不替咱們治病,卻逃出來喝酒了,這算什麼意思?!”
原來這窮酸秀才人稱梅二先生,是個江湖郎中,更是個天大的酒鬼。收了人家的診金,卻忽然酒癮犯了,也顧不上給病人看病,就直接逃出來喝酒來了。
梅二先生和那個人稱趙老大的使鞭大漢一言不合,趙老大揮起馬鞭,一下震碎了他桌上的酒壺。梅二先生嘆了口氣,道:“你們既然知道梅二先生的脾氣,那就應該知道,梅二先生有三不救。第一,不付先付清診金的,少一分也不救;第二,禮貌不周全的不救;第三,強盜小偷,殺人越貨的,更是萬萬不救。你們把後兩條都犯齊了,還妄想梅二先生救命,這不是癡人說夢麼。”
那邊李尋歡早在聽說這人是個酒鬼時就留了心,此時見他說話有趣,忍不住微笑起來。
趙老大卻不覺得梅二先生的話多有趣,相反,他覺得這個人真是活膩了。
他反手一掌,將梅二先生連人帶桌子都滾到七八尺外,伏在地上,嘴角直流鮮血。
趙老大仍覺得不解氣,他嗖的抽出腰刀,怒喝道:“你嘴裡若再敢有半個不字,大爺就先卸下你一條膀子再說!”
梅二先生捂著臉,道:“說不治,就不治,梅二先生還會怕了你這羣毛賊麼?”
趙老大怒吼一聲,舉刀朝他撲過去。
“住手!”
忽然,趙老大眼前一花,還沒反應過來怎麼回事,已被人一腳踹了出去。
百里屠蘇冷厲的目光一一掃過眼前的幾名大漢,沉聲道:“以多欺少,恃強凌弱,真是江湖敗類!”
幾名大漢怒道:“你說什麼?!”
趙老大爬起來,抹了把臉,朝百里屠蘇喝道:“臭小子,我看你是不要命了!敢惹我們黃河七蛟,大爺我先砍了你!”
百里屠蘇拔出火精劍在手,不發一言,嚴陣以待。
就在這時,突然傳來一聲輕笑,一個不大不小不急不慢的聲音朗然道:“酒鋪是喝酒的地方,諸位若是不喝酒,還是請走好吧。”
說話的人,正是李尋歡。
趙老大見這多管閒事的,一個病的快要死的病鬼,一個未及冠的少年,只有病鬼邊上身材高大的大漢看起來有兩下子,但是架不住自己這邊人多勢衆。
於是,他也就不大將這三人放在眼裡,冷笑道:“病鬼就該乖乖挺屍去,若是……”他話還沒說完,另一個麻子臉的大漢,忽然拉了拉他的衣襬,湊在他耳邊一邊說悄悄話,一邊偷偷瞄著李尋歡放在酒杯旁邊的小刀。
趙老大的目光在少年、病鬼、大漢三個人之間遊移,臉色越來越蒼白。良久,他乾咳了兩聲,躬身賠笑道:“小人們有眼無珠,不認識幾位,打擾了幾位的酒性,小人們該死,這就滾出去了。”
李尋歡看都沒看他們一眼,鐵傳甲已經走了過來,對梅二先生道:“我家少爺請你去喝一杯。”
梅二先生拍手笑道:“無論是誰,只要有酒喝,梅二先生總是願意的。”
他慢吞吞的爬起來,跟著鐵傳甲,坐到了李尋歡那一桌旁。
老虎般闖進來的大漢們,此時已經像鬥敗的狗一樣,夾著尾巴灰溜溜的走了。
百里屠蘇收了劍,卻並不坐回原來的位置。他走到李尋歡旁邊,坐在了他和梅二先生之間。
梅二先生沒有理會他,他正忙著一迭聲的吆喝店小二上酒。
李尋歡瞪著他,道:“李某並未請閣下喝酒,閣下不請自來,是否太過無禮了?”
百里屠蘇吩咐店小二將他那壺未喝完的清茶拿過來,他倒了一杯遞給李尋歡,然後對梅二先生道:“先生養生惜福,不易飲酒,這些美酒,還是都請梅二先生笑納吧。”
梅二先生頓時眉開眼笑,道:“好極,好極,這麼多美酒,梅二先生就不客氣啦。”
李尋歡氣得暗暗咬牙,低聲道:“屠蘇啊屠蘇,你這孩子,怎麼如此不可愛!”
百里屠蘇若無其事的給自己倒茶,輕聲道:“這句話,先生已經說過了。”
李尋歡瞪他一眼,嗅著滿鼻酒香,恨恨的將杯中清茶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