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地的屍體, 有妖類，更多的卻是瓊華派的弟子。夙玉一路疾行，控制著自己不去看那些屍首的臉。但是偶爾餘光匆匆瞥過, 她還是一眼就能認出那些熟悉的面孔。

夙玉已經不忍去想今夜又有多少人殞命, 她現在只想儘快找到玄霄, 親眼看見平安無事的人, 才能令她稍稍安心。

風中傳來兵戈相擊聲, 她足尖一點，立刻循聲趕去。

旋夢的入口處，只有玄霄一人仗劍而立, 其他弟子死的死退的退，何況, 他也不允許會拖後腿的人與他並肩而立。

玄霄與滿身肅殺之氣的歸邪對持著。歸邪身負銀槍嚴陣以待, 卻不敢貿然出手, 只因對方腳下，正踩著兩隻跟小狗崽一般大小的夢貘幼仔。

歸邪厲聲道：“放開他們！瓊華派莫非只會欺凌幼??？！傷害稚子算什麼本事？！”

他話音剛落, 一隻小貘掙扎著道：“咳咳……歸邪……將軍，我們不怕……就是這個人殺了爸爸媽媽……不要管我們……殺死敵人……殺死他……”

另一隻小貘低低的發出哭泣一般的嗚嗚聲，道：“都是我不好……是我太想爸爸媽媽了，才叫哥哥帶我來找他們……我讓你殺，你放過我哥哥吧……”

玄霄道：“無知妖類, 死到臨頭, 還妄想求饒！”說著, 手腕一轉, 羲和劍眼看就要將兩隻小貘刺穿。

叮————

羲和劍去勢一滯, 劍身微顫，龍吟不止。玄霄手腕一陣發麻, 撤劍負手，向來人怒目而視，又驚又氣的質問道：“夙玉，你這是在幹什麼？！”

夙玉神色悲慼，在玄霄凌厲的視線下忍不住後退了一步，搖著頭，顫聲道：“我……”

就在這時，歸邪趁著二人分神之機，越過夙玉飛身上前，對準玄霄眉心，將手中銀槍一送。玄霄措不及防，腳步往後一撤，反手揮劍格擋，卻還是遲了半分，被迎面襲來的妖氣所侵，眉心驟然一陣劇痛，疼得彷彿頭顱就要裂開了。

夙玉回過神來，急忙上前援護。歸邪卻並不趁勝追擊，他將銀槍一晃，倒擎在手中，槍桿一挑，把兩隻小夢貘拉到了他身後。

玄霄扶著額頭跪倒在地，眼前一陣一陣犯暈。夙玉擔憂的問道：“師兄，你沒事吧？”

玄霄心中恨她礙事，甩開夙玉伸過來攙扶他的手，掙扎著想站起來，試了幾次，卻都又膝蓋一軟，倒了回去。

夙玉飛快的掃了歸邪一眼，把心一橫，抓住玄霄的手臂，道：“師兄，我們走！”

兩人一踏出幻冥界，身後的結界忽然紫芒一閃，再次封閉。

玄霄用力甩開夙玉的手，腳下一個踉蹌，險些跌倒在地。

夙玉想去扶他，卻在看到玄霄的臉色之後，腳步一頓，僵在原地，喚道：“師兄……”

玄霄閉了閉眼睛，待頭暈之感稍退，才冷聲道：“夙玉，你太令我失望了！”

風聲嗚咽，捲雲臺上除了夙玉之外，已經沒有了其他人影。不需要弟子鎮守了，今夜一戰，無論是幻冥界還是瓊華派都元氣大傷，暫時已經無力再度開戰。

可是明天呢？天一亮，是不是就意味著又是另一輪廝殺的開始？

到底還要流多少血，屠殺多少生靈纔夠？

夙玉木然的望著東方，她從來沒有這麼希望時間停留在今夜，明天永遠不要到來。

忽然，從她的身後傳來腳步聲。

她轉過身，看見了雲天青和扶著尚未甦醒的百里屠蘇的李尋歡。

雲天青看起來，比方纔分別時狼狽了好些。他身上多處掛了彩，沾上了泥污，胸前的衣服卻突兀的鼓起一塊，顯得十分滑稽。

夙玉愣了愣，走過去，訝異的問道：“天青師兄，你這是……？”

雲天青笑了笑，動手揭開衣襟。夙玉臉上一紅，剛想別過頭，忽然看見對方敞開的衣領處露出了一團毛絨絨的小東西。

夙玉睜大了眼睛，道：“這是……夢貘？”

雲天青撓了撓小夢貘的下頜，苦笑道：“這是我剛剛在樹林裡救下的，看樣子是沒辦法送回幻冥界了。夙玉，我是來……跟你告別的。我決定，離開瓊華派?！?

他接著說道：“夙玉，你也看到了，如今的瓊華……我不知道現在的做法是對是錯，但是要靠殺害別的生靈來修仙，這樣的事情我無法忍受……剛好我又救了這個小傢伙，被幾個同門看到……呵呵，現在我也是一個叛徒了。不過，我可不會像老李這麼傻，留在這裡等死?！?

夙玉沉默的聽完，喃喃道：“你也要走了嗎？……死的死走的走……大家一個一個都離開了……天青師兄，我原本以爲，直到最後一刻，你都會守在玄霄師兄身邊……”

雲天青愕然，聽見玄霄的名字，他的眼中閃過痛苦之色，別過臉去。

沉默了好一會兒，他忽然道：“夙玉，其實……我有一個提議……”

【十九年前，逢妖界降臨，我派弟子玄霄、夙玉二人合雙劍之力網縛妖界，令其不可動彈，以引取極大靈力。而妖界頑抗，吾派與之力鬥，第二十四代掌門太清真人不幸爲妖孽所害，令其不可動彈，以引取極大靈力。而妖界頑抗，吾派與之力鬥，第二十四代掌門太清真人不幸爲妖孽所害，引發戰局，慘烈非常。

關鍵之時，望舒劍宿體夙玉心生怯意，更因私情，與其師兄雲天青攜劍出逃。羲和劍宿體玄霄獨力難支，令妖界脫離崑崙而去。此一役吾派傷亡過百。又有我派弟子李尋歡，私通妖界，背叛本門。念其誠心悔過，黜其弟子身份，暫於宗煉長老門下靜修，非掌門之命不得離開瓊華派，以觀後效。】

後山醉花陰附近，一間小小的茅屋外，身背劍匣，長身玉立的冷峻少年輕叩柴扉，口中道：“晚輩打擾?！?

說完，便推門而入。

李尋歡手中握著一冊泛黃的卷宗，懶洋洋的倚榻而坐，對少年微笑道：“紫英，你來了?！?

慕容紫英行禮道：“冒昧打擾，還請前輩見諒?！?

李尋歡將卷宗拋在一邊，起身笑道：“你呀，小時候明明那麼可愛，怎麼長大之後倒變得一板一眼，你是十九歲，不是九十歲，再這樣下去，當真會未老先衰的。”

慕容紫英有些無奈的看著眼前的男子。此人雖居於瓊華派，修習的也是派中心法，卻並非本派弟子，名錄中也無此人的記載。但宗鍊師公在世時曾言，此人與瓊華派淵源頗深，派中之事，無需對其隱瞞。今後若是遇到棘手的難題，亦可向此人求助。

十六年前，紫英初到瓊華，這人已經在此。他只知道這人名叫李尋歡，其他一無所知。這些年來，他一直稱其爲前輩。在夙莘師叔下山，宗鍊師公仙去之後，他在派中最親近的，便只剩下了這位前輩。

李尋歡招呼他坐下，問道：“紫英，你可是從青鸞峰迴來？”

慕容紫英道：“沒錯。此番掌門命晚輩前往黃山青鸞峰，原是爲了收回一把本派失落在外的寶劍，可是……”

他露出猶疑之色，語調一頓，方接下去說道：“晚輩抵達青鸞峰時，只在山野裡見到一個自稱雲天河的少年。這人手中所持利劍，其鍛造手法之精，用料之奇，晚輩聞所未聞。所以晚輩斷定，此劍便是本派失落的寶劍……”

聽到這裡，李尋歡點了點頭頭，嘆了一口氣，道：“這把劍，名爲望舒，的確是瓊華之物……此事稍後再提，你既已找到此劍下落，爲何沒有將它帶回，莫非是那人拒絕，不肯交還與你？”

慕容紫英目光黯了黯，道：“……並非如此，晚輩在向此人詢問此劍來歷的時候，聽此人言道，他雙親俱已亡故，此劍乃其父母所留之遺物，十幾年來未嘗離身……晚輩見他言語至誠，故此不忍心……”

他三歲便離開父母來到瓊華，思念至親的滋味，他心中亦是清楚。

李尋歡臉色一變，拳頭卻已在袖中捏緊。過了好一會兒，他纔開口道：“無妨，此劍不回瓊華，反而是件幸事……十九年了，又是十九年……對了，紫英，你在青鸞峰，除了這名少年，可還有見到其他人？”

慕容紫英仔細想了想，問道：“除了雲天河之外晚輩子曾瞥見他身後的小木屋之內，似乎還有一人，卻未曾看得真切?！?

李尋歡發亮的眼睛黯淡下來，喃喃道：“是麼，他……”

他擡起頭，勉強一笑，道：“好了，小紫英，天色已晚，我也不多留你了，你先回去吧。”

“這……”慕容紫英心中雖尚有疑惑，但既然對方如此說了，也只好起身告辭，道，“……晚輩告退。”

送走了慕容紫英，李尋歡走回榻前，拾起卷宗，再要精心去讀，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了。

他閉上眼睛，倚著身後的木牆，深深的吸了一口氣。

十九年前，他拜託天青夙玉帶著百里屠蘇離開瓊華派，至此再無他們的音訊。

十九年後，再聞故人音訊，竟已是人鬼殊途，天人永隔。

雲天青、夙玉、玄霄、雲天河……

天河……天懸星河……

他還模糊記得，曾經某一天早上，一個青年勾著他的脖子，不滿的嚷嚷道：“老李，你真不夠意思，昨晚怎麼也不跟我說一聲，悄無聲息的一個人溜走，害得我差點被師兄嚇死……不過話說回來，師兄居然喜歡看星星，還說什麼天懸星河，望之令人心胸開闊什麼的，怎麼樣，想不到吧？”

李尋歡睜開眼睛，眼角已經溼潤。

他皺起眉，動了動舉止有些笨拙的右手，左手掌心按住了右肩。

這裡，原本有一個對穿的傷口。

他低聲嘆道：“天青和夙玉已經去了……屠蘇，我卻還是不知道，你如今……究竟過得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