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經很深了。
十幾個江湖客聚在一起喝酒，喝到深夜居然還沒有一個人醉，這是在是一件很不尋常的事。
李尋歡也沒有醉，因爲從酒席開始一直到現在，他根本是滴酒未沾。
這對原來的李探花來說，是很不可思議的一件事。凡是認識他的人，都知道他嗜酒如命，不，應該說是更甚於命。不讓他喝酒，還不如直接要了他的命。
但是，今天他身邊坐了一個人，一個總是在他喝酒之前，把他杯中的瓊漿玉液，變成一塊不能入口的冰坨子的人。
那個人，名字叫做百里屠蘇。
李尋歡只好稱自己咳疾未愈，不便飲酒，不免被衆人取笑了一番，方纔揭過。
方蘭生已經回客房去了。他自認是打傷龍小云的元兇，若是若無其事的跟被他打傷的孩子的爹坐在一起把酒言歡，怎麼想怎麼感覺彆扭，還不如早早回房睡覺。
夜色越深，百里屠蘇忽然發現，周圍的人的臉色越發凝重起來，大家一個個都伸長了脖子往外望，彷彿在等待什麼人。
李尋歡自然也發現了，兩人不動聲色的交換了一個眼色。
突聽更鼓聲響，已是三更。
大家的臉色竟不約而同地變了，失聲道：“三更了，趙大爺怎麼還沒有回來？”
李尋歡皺了皺眉，道：“趙大爺是誰？爲何一定要等他來了，大家才肯喝酒？”
江湖客其中一人道：“趙大爺就是人稱‘鐵面無私’趙正義趙老爺子，也就是我們龍四爺的結拜大哥，李探花難道還不知道麼？”
李尋歡舉杯大笑道：“十年不見，想不到大哥竟又結交了這許多名聲顯赫的好兄弟，可惜小弟現在這破身子飲不得酒，不然一定要先敬大哥一杯?！?
龍嘯雲臉上似乎紅了紅，勉強笑道：“我的兄弟，也就是你的兄弟，我敬你一杯。”
百里屠蘇看著李尋歡的表情，不知怎麼的，忽然想起了那個“鐵膽震八方”的秦孝儀，想來這個“鐵面無私”也是一路貨，不知道李尋歡這位大哥，怎麼會跟這樣的人結拜。
他這邊正想著，那邊龍嘯雲等幾人，你一言我一語，已經將梅花盜看上了住在興雲莊的江湖第一美人林仙兒，並且已經在莊內連殺了兩人的經過詳詳細細的說了一遍。
而他們推測，今晚梅花盜必然也會來，所以事先邀請了趙老爺子來鎮場子，期望今晚，可以將那無惡不作的梅花盜一舉拿下。
兩人聽完。李尋歡沉默了半晌，喃喃道：“現在已是三更了，梅花大盜今天晚上會不會再來？”
他忽然長身而起，道：“趙大爺還未回來，各位的酒既然喝不下去，我還是趁這時候到四下去逛逛，也好去探望探望那些老友梅花?！?
龍嘯雲皺眉道：“兄弟你想探望的只怕不是梅花，而是梅花盜吧？”
李尋歡笑而不答。
龍嘯雲皺眉道：“你定要去孤身涉險？”
李尋歡還是笑而不答。
百里屠蘇站起身，道：“我跟你一起去。”
龍嘯雲忽然道：“屠蘇兄弟，那梅花盜行蹤詭異，武功高強，你雖說武藝不凡，但到底還是謹慎些好。尋歡的功夫你絕對可以放心，他若是決定做一件事，那麼這個世上，就沒人阻止得了?！?
百里屠蘇道：“我沒問你。”
龍嘯雲的笑容頓時尷尬的凝住。百里屠蘇看也不看他，徑自望著李尋歡。
李尋歡看著他，含笑點頭道：“好?！?
李尋歡循著記憶裡的路朝前走去，百里屠蘇落後他半步，不緊不慢的跟著他。
曾經的李園，如今的興雲莊後園，梅花一如十年前般盛放，只是當年梅花林中那個拈花微笑，如花似雪的淡紫色人影，早已消失無蹤。
李尋歡靜靜地站在那裡，凝望著遠處樓頭的一點燈火，十年前，這小樓本屬於他的，樓中的人本也屬於他的。
而如今，樓中的人早已別嫁，便是這小樓的主人，也已經換成了龍夫人的義妹，如今的江湖第一美人林仙兒。
百里屠蘇站在身後，與他一同靜靜的眺望。
踏過積雪的小橋，便是一片梅林。
梅林中也露出小樓一角，與遠處那小樓遙遙相對，李尋歡忽然笑道：“屠蘇，你看，梅林裡那棟小樓，是我曾經讀書習武的地方。兩座小樓遙遙相望，我最喜歡在雪霽的時候推開窗戶……”
他的話沒有說完，百里屠蘇卻已經懂了。
梅林小樓的窗戶，恰恰與對面的小樓遙遙相望，推開窗戶，便可以看見對面樓裡的人。
李尋歡忽然道：“屠蘇，你有喜歡的人嗎？”
百里屠蘇愣了一下，他想起了風晴雪，隨即點了點頭。
李尋歡道：“那你們爲什麼沒有在一起？”
百里屠蘇沉默了。他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曾經，他和風晴雪之間，隔著的是生與死的距離，可是現在……
李尋歡嘆了口氣，道：“天涯地角有窮時……屠蘇，希望你莫要跟我一樣，嚐盡相思滋味纔好。”
這句話，與其說是囑咐百里屠蘇，倒不如說是他對自己的嘲諷。
天涯地角有窮時，只有相思無盡處。
但事到如今，縱使到了相思盡處，又有何用？
李尋歡對百里屠蘇笑道：“不說這些了，走，我帶你去冷香小築看看，十年過去，聽說現在那裡住的是江湖第一美人林仙兒，不知如今是怎樣一番光景了。”
兩人踏著積雪走過小橋，後院中寂無人影，也聽不到人聲，三更後正是梅花盜隨時都可能出現的時候，還有誰願意逗留在這裡？
百里屠蘇道：“林仙兒是這次梅花盜的目標，出了事之後，她想必已經搬離這裡了?！?
李尋歡道：“走了也好。夜月踏雪尋梅，若是有閒雜人等來打擾，豈不是掃了你我雅興?！?
百里屠蘇皺眉道：“你當真是來看梅花的？”
李尋歡啞然失笑，扭頭看著他，眼中閃過一抹促狹：“不然呢，你以爲我是來做什麼的？”
就在這時，靜寂的梅林中，忽然發出一聲輕笑。
百里屠蘇與李尋歡，兩人頓時不約而同的朝笑聲發出的地方風馳電掣般趕了過去。
梅林深處彷彿傳來了一絲女子的驚呼，只不過呼聲很輕。
接著，兩人就看到一條白色的人影從後面逃走，卻另有一條黑色的人影迎面向他撲了過來。
百里屠蘇和李尋歡互看一眼，瞬間做出決定。百里屠蘇足尖一點，朝那個逃走的白衣人追了過去，李尋歡攔下了黑衣人，從容微笑道：“你的對手，是我。”
白色的人影在前面跑，黑衣的少年在後面追。
白衣人的步伐很快，而且像是對梅林很熟悉，在每棵樹之間左躲右閃，像一隻靈活而狡猾的白狐。
白衣人快，百里屠蘇比他更快，但吃了地形的虧，一時半會也奈何對方不得。
他暗暗祭起風咒，霎時間，梅林裡平地捲起一陣大風雪。
白衣人措不及防，被迎面刮來的風雪瞇了眼，驚呼一聲，跌倒在地上。
看他跌倒的姿勢，竟像是不會功夫的。
那他就不是梅花盜了，百里屠蘇想。
而且他很快發現，這個白衣人，竟然是一個女人。
這個女人，還是他認識的女人。
百里屠蘇追上去，站在跌倒的女人面前。
他沒打算扶起她，甚至，他連看都不想多看這個女人一眼。
即使這個女人擁有完美無瑕的容貌，即使她跌倒在雪地裡摸樣看起來楚楚可憐，即使她霧濛濛凝睇的眼眸，那麼溫柔，那麼純潔，那麼多情。
早在査猛一行六人被阿飛殺害的那家酒鋪裡，他就已經見識過，這個女人的“可憐”、“純潔”和“溫柔”。
是的，這就是那個爲了得到金絲甲，在李尋歡面前脫光了衣服投懷送抱的美女。
百里屠蘇完全沒有想到，竟然會在這裡看見她。
他振劍出鞘，雪亮的劍尖一絲不顫的點在美女比初雪更加白皙光潔的喉間，冷冷的問道：“你是誰？”
美女眨了眨眼睛，忽然笑了。
她這一笑，宛如帶來了一陣春風，使人渾身上下彷彿包裹在一團溫柔的暖意裡，就像是春天提前來臨。
她好像完全沒有感受到百里屠蘇的敵意和戒備，也許她認爲，這世上，是沒有任何一個男人，能夠對她抱有敵意和戒備的。
她無視喉頭的劍尖，擡手掠了掠散亂的鬢髮，朝百里屠蘇甜甜一笑：“這句話應該我問你，夜半三更，你到我屋前來做什麼？”
百里屠蘇皺眉反問道：“你屋前？”
美女伸手一指不遠處的冷香小築，笑道：“那裡就是我家，我回家你也要管嗎？還是說，你是故意，你根本不想我回家？”
百里屠蘇愣了愣，腦中靈光一閃，道：“你是林仙兒？！”
林仙兒咯咯笑道：“總算你還沒有笨到家，知道我是誰了，還不快點把這把劍拿開，你這樣拿劍對著我，真叫人害怕?！?
百里屠蘇彷彿沒有聽見她的話，握劍的手紋絲未動：“你一個姑娘家，夜半三更到梅林裡去做什麼？那個黑衣人是誰？”
林仙兒俏臉上神情一愕，睜大了一雙美目瞧著百里屠蘇，那種神情，彷彿孩童瞧見了從未見過的新奇玩具，少女見到了夢寐以求的稀奇珠花。
她臉上忽地一紅，點頭笑道：“虧我剛剛還誇你不呆，原來還是一個呆子。呆子啊呆子，一看你就不懂女兒家的心思。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這句話你可聽過沒有？”
百里屠蘇解過她話裡的意思，不由臉上一紅。
林仙兒又驚奇的睜大了眼睛，盯著百里屠蘇看了好一會兒，笑道：“呀，你害羞了。我都沒害羞，你怎麼倒臉紅了。不過你臉紅起來真好看，比雪地上落著的紅梅花還美。你眉間的硃砂記是天生的嗎？能不能讓我摸一摸？”
說著，她竟然不顧喉間懸著的利刃，就要站起身。
百里屠蘇沒料到她突然會有這般舉動，爲了不傷及無辜，只得挪開劍刃。
百里屠蘇對林仙兒怒道：“你幹……”
他話音未落，忽然懷中一沉，已多了一具柔軟芬芳，散發著梅花清香的嬌軀。
林仙兒竟然抱住了他。
百里屠蘇又驚又怒，無措道：“姑娘這是做什麼？！”
林仙兒從他懷裡擡起頭來，神情天真無邪，宛如一個惡作劇成功的小女孩，嘻嘻笑了幾聲，忽然她眸色一沉，似嗔似喜的說道：“你的臉又紅了。百里屠蘇，我知道你叫百里屠蘇。你知道嗎，從那天起，我就一直沒有忘記你。從來，所有男人都圍著我轉，奉承我，討好我，卻只不過是希望，能夠把衣服，從我身上扒下來罷了?？墒悄恪瓘哪且惶炱穑揖屯涣四懔?，無論做什麼，我的心裡想的都是你……我再也受不了那些男人了，屠蘇……屠蘇……你幫幫我好不好……”
就在此時，梅林裡，忽然閃起幾處影影綽綽的亮光，看來像是有人點著火把來了。
百里屠蘇猜到那些人應該是莊裡的守衛，見他們已經朝這邊走過來，急忙想推開林仙兒。無奈對方抱的很緊，這個姑娘又不會武功，百里屠蘇不敢太過用力，怕傷了她無法交代。兩人拉拉扯扯間，火把已經很近了。
忽聽一人驚叫道：“快看，是林姑娘！”
這時，人羣中一少年騰身而出，朝著百里屠蘇拔劍疾刺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