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屠蘇聽若無聞, 徑自朝前走去。反倒是前面的慕容紫英和他身後的雲天河停下腳步,疑惑的看著他們二人。
百里屠蘇腳步一滯,目不斜視的越過慕容紫英, 往前方大步走去。
雲天河撓了撓頭, 喊道:“百里大哥, 李大哥叫你啊!”
慕容紫英乾咳了一聲, 無奈的喚道:“天河!”
雲天河轉頭看向慕容紫英, 有些不好意思的問道:“怎麼了,我說錯什麼了嗎?”
李尋歡搖了搖頭,走上前來。他目視著百里屠蘇離去的方向, 向雲、紫二人笑著解釋道:“我方纔與屠蘇鬧了些小意見,你們先回去吧, 我們隨後就來。”
雲天河鬆了口氣, 笑道:“你們吵架啦?那百里大哥是生你的氣了, 所以纔不理你了?沒事的,李大哥, 菱紗也經常生我的氣,但是隻要我道歉,她很快就不氣了。你去跟百里大哥道歉吧,我和紫英先回去了……呃,紫英, 你拉我幹什麼?”
慕容紫英:“……”
告別二人, 李尋歡追上百里屠蘇。對方正站在石沉溪洞附近的溪流邊, 出神的凝視著夜暮裡色若琉璃的一川碧水, 不知在想些什麼。
時近夏末, 零星的幾點流螢靜靜飛舞,在沾著夜露的草莖上輕巧的一點, 便迅速飛進了幽暗的叢林深處。
一隻流螢偶然落在百里屠蘇肩上,被他偏頭的動作驚起,立刻飛遠了。
這一轉頭,他便看見了身後跟來的李尋歡。他腳步一動似是想走,隨即似乎想到了什麼,又收回腳步。
李尋歡見狀,心中黯然嘆息。看起來,對方與自己想的一樣,都想借此機會把話說明白。可是何謂明白?他的心意,他自己都尚未想的透徹,又該如何讓對方明白?
他的目光微黯,脣邊卻揚起一抹笑容,緩步走上前去。
經過百里屠蘇身後,李尋歡卻沒有停下,他繼續向前走,停在一株不知名的大樹下。
忽然一陣風過,枝頭葉聲蕭蕭。幾片殘葉被風催動,打著旋,輕飄飄的隨風飄落。
李尋歡伸手接過一片,握在掌心:“風吹葉落,這世上又有多少人的命運,便如這風中落葉,身不由己。但即便是落葉,遭際不同,結局亦大相徑庭。有的落於樹根之下,歲月輾轉化爲春泥;有的落入溪流,隨水漂泊,落跡難尋……”
說到這裡,他語氣一頓,低頭望著自己掌心那一片落葉,神色中透出一股說不出的溫柔。
寬大的袍袖一振,捲起的微風托起落葉,飄向百里屠蘇。感覺到身後震動的氣流,百里屠蘇轉過身,卻見一片落葉飄飄蕩蕩向他吹來。他下意識伸手,將那片落葉握住。
他尚未反應過來,李尋歡已走到他身邊,握住了他伸出的手,柔聲道:“這片落葉即已在你手中,要怎麼做……隨你吧。”
說完,李尋歡迅速轉身,朝來時的方向快步離去。
百里屠蘇微愣了片刻,方纔反應過來,喚道:“先生!”
李尋歡聞聲停下腳步,卻沒有回頭,垂下的寬大袖口,遮住了他不自覺握緊的雙拳。
“前輩,”前方傳來潮溼的土地被碾踏的聲響,慕容紫英氣喘吁吁的快步跑了過來,看見二人頓時鬆了口氣,道,“終於找到你們了,你們可有看見菱紗?”
李尋歡現在不知心中該作何感想,無奈的低笑一聲,對慕容紫英道:“慢慢說,菱紗怎麼了,她不是在屋裡休息嗎?”
慕容紫英道:“本該如此。可是方纔我與天河回到屋內卻沒見到人,天河已經去另一邊找人了。”
李尋歡點了點頭,道:“那好,我們分頭去找。”
他回頭看向百里屠蘇,頓了頓,柔聲道:“……一起?”
遲疑了一瞬,百里屠蘇搖了搖頭,道:“事不宜遲,還是分頭行動比較快。”
李尋歡勾了勾嘴角,道:“也對。”
三人約好各自往不同的方向尋找韓菱紗的蹤跡,半個時辰後在小屋前會合。
正要動身,百里屠蘇擡起頭,忽然望見不遠處一株參天古木的樹丫間,從葉與葉的縫隙裡隱約露出一線火光。
百里屠蘇想到那處是雲天河建造的樹屋,有燈火必定有人在,莫非雲天河已經找到了韓菱紗?
他立刻叫住另外兩人,三人一齊往樹屋趕去。
見到韓菱紗平安無事,大家都鬆了口氣。此時天色已晚,說了幾句話後,衆人各自散去,預備休息一夜之後,第二天一早返回瓊華派。
誰料,第二天當衆人趕到崑崙山腳下,卻從播仙鎮百姓的口中,得知瓊華派已經由劍柱支撐飛往崑崙天光的消息。
事不宜遲,五人立刻奔赴已經升至高空的瓊華派。
他們在山門處落下,只見滿目殘垣,昔日莊嚴恢弘的門派建築,已經坍塌過半。敗磚破瓦被冰雪覆蓋,冷風捲著雪片呼嘯而過,寒利如刀鋒。
韓菱紗打了個寒噤,攏了攏衣襟:“天啊……瓊華派怎麼變成這個樣子?”
眼見昔日的師門成一座死城,心中最難過的,當屬自幼長於瓊華的慕容紫英。
李尋歡看見他的臉色,忍住嘆息,對衆人道:“玄霄和夙瑤定還在派中某處操縱雙劍,方能維持瓊華派不墜,我們要儘快找到他們。”
雲天河一馬當先,道:“那我們快一點!還來得及——”
一語未完,百里屠蘇忽然道:“有人!”
只見門派中,幾名瓊華派弟子持劍行來,爲首的一名弟子喝問道:“什麼人?!膽敢闖入?————慕容紫英?是你們?!你們,居然還敢回來?!”
慕容紫英認得此人,他上前一步,道:“虛涼師兄,告訴我,掌門和玄霄師叔現在何處?”
虛涼道:“放肆!還敢質問於我!門派叛徒,人人得而誅之!連同你們一起,我今日便要替掌門清理門戶!”
“你?!”
慕容紫英氣結。百里屠蘇走上前去,握劍在手,道:“何須多言,現在瓊華派中,想必都是此類人。多說無益,動手吧。”
沿途通過瓊華派弟子的層層阻攔,一段時間後,衆人終於在捲雲臺的秘臺上發現了玄霄與夙瑤的身影。
聽見身後人聲,夙瑤頭也不回,厲聲叱道:“何人如此大膽!不是吩咐過,任何弟子不可闖入捲雲臺?!”
身後無人應答,夙瑤發覺不對,轉過身來,頓時一愣,道:“慕容紫英?!—— 哼,仍不死心,想奪走望舒劍嗎?”
慕容紫英道:“我們並非來奪望舒劍。”
夙瑤聞言又是一愣。玄霄看著雲天河,目光微亮,道:“哦?!不奪望舒劍,難道是……天河,你想通透了,要與我一同飛昇?好!好!天河你能來,大哥很高興!”
雲天河搖了搖頭,走上前去,朗聲道:“玄霄,我來這裡,是勸你放棄飛昇。”
玄霄的神色冷下來,挑眉冷笑道:“……我未聽錯吧?此等夢話,今日說來未免大煞風景。”
雲天河看著他,認真的說道:“我真的是來勸你放棄的……你用雙劍飛昇,只會害人害己……不爲別人,就算爲你自己,也不該繼續下去!”
他沒說一句,玄霄的臉色就越沉一分,待他說完,玄霄將袍袖一甩,冷聲道:“哼,這種要回望舒劍的藉口,未免太過拙劣!”
雲天河急忙辯解道:“這不是藉口!我——”
玄霄不待他說完,沉聲喝道:“夠了!若你無心與我一同飛昇,便立刻瓊華派,不然休怪我翻臉無情!”
雲天河搖了搖頭,道:“我不走,你不放棄飛昇,我絕對不離開這裡!”
無法勸服玄霄乃在意料之中,雙方很快交上了手。
捲雲臺上,頓時劍氣激盪,寒冰之氣與陽炎之力席捲,赤紅冰藍二色光芒交織,間或閃過仙靈之術的光芒,短兵相接時擊出的叮噹之聲不絕於耳。
打鬥之中,雖有夙瑤在一旁掠陣,百里屠蘇卻很快發覺,玄霄的力量比之前幾次交手削弱了不少。而且,對方在交手之中,並沒有全力施爲,而是彷彿顧慮了什麼,總是留了三分餘地。
但即使如此,也依舊令人萬分棘手。
忽然,夙瑤訝然道:“玄霄,你受傷了?!”
看見自己手中滴血的劍尖,雲天河微微愣在原地,慕容紫英見了,趕忙將他拉到安全地帶。
玄霄滿不在乎的掃了一眼傷處,面上冷笑,看著雲天河,一字一字的道:“天河,我不忍下手,你卻招招毫無容情!不錯、當真不錯!……你竟能抵禦……甚至吸納我的攻擊,看來日後修爲必定勝於我!”
他冷冷一笑,目光銳利的掃過的衆人,道:“如今我只存一成功力,其他須用於維持瓊華不墜,你們這樣,可也算趁人之危?”
衆人一時無話。
忽然夙瑤擡頭一望,失聲道:“那是——崑崙天光!”
衆人臉色齊齊一變。玄霄仰首大笑,道:“飛昇的最後時刻已至!哈哈哈哈——!事到如今,你們還要如何阻止?”
夙瑤將望舒劍橫在身前,厲聲道:“瓊華飛昇,茲事體大,容不得你們繼續妨礙!”
於是戰況再起,這一次,夙瑤亦手持望舒劍加入戰局。
打鬥中,慕容紫英瞥見韓菱紗蒼白的臉色,對雲天河道:“天河,我們先打敗掌門,畢竟她手持的是望舒劍!——前輩,玄霄那裡麻煩你們應付!”
夙瑤雖非望舒劍之主,然依玄霄一人與羲和劍之力,全力施爲,其威力不遜於仙神。激戰過後,夙瑤雖受傷敗退,然玄霄一人,卻足以扭轉局勢,將衆人制住。
李尋歡因體內火靈之力,雖不懼羲和劍陽炎,但玄霄周身的凝冰之氣對他的傷害也比旁人更重。百里屠蘇一直不離他左右,替他擋下大部分攻擊,因此也是傷勢不輕。
玄霄走到雲天面前,擰眉注視著他,厲聲道:“雲天河!我笑你以卵擊石、自尋死路!更笑我自己!直到此時仍想留你性命! 我最後一次問你,到底離不離開瓊華派?!”
雲天河沉默片刻,搖頭道:“我不走。”
玄霄大笑道:“哈哈哈哈! 頑固至此,我便成全了你!”
他舉起羲和劍,而此時,瓊華派已飛至崑崙天光之下。
數日後,青鸞峰。
清晨的陽光在翠色的樹梢跳躍,叢林深處,偶爾響起幾聲清脆的鳥啼。百里屠蘇獨自屈膝坐在石沉溪洞前的溪流邊,毫不在意露水沾溼了衣物。
身後傳來人在草木間穿行而過發出的悉索聲,他沒有回頭,稍待片刻,便聽見來者熟悉的溫潤嗓音帶著笑意道:“原來你在這,倒是讓我好找。”
百里屠蘇淡淡應道:“先生。”
李尋歡走到他身邊,緊挨著他坐下。百里屠蘇微愣,剛想往旁邊讓,已經被他按住了肩膀。
李尋歡微微一笑,手掌一翻,露出掌心一塊乳白色的五芒星狀的物體,對百里屠蘇道:“那天在瓊華……玄女所說的話,你考慮的怎麼樣了?”
幾日前在瓊華,千鈞一髮之際,九天玄女忽然臨世,斥責瓊華派諸人凡心入魔,妄想昇仙。將其全部弟子打入東海漩渦深處囚禁千年,並降下天火焚燒,瓊華派百年基業毀於一旦。而玄霄亦墮入魔道,同被囚於東海。
玄女重返天庭之前,曾給予他們一人一枚名爲軟星之物,並對二人言道,他兩人並非此世之人,若執意滯留於此,來日爲天道所察,必有大禍臨頭。軟星可助他們返回自己本屬於的世間。
之後幾人離開瓊華,瓊華派隨著天火落下,雲天河射落瓊華派之後,兩人擔心他的安危,亦隨之回到青鸞峰。
而如今諸事已定,昨日連慕容紫英都已令尋到一處名爲劍冢的所在,離開青鸞峰,前往劍冢潛心靜修。
聽見李尋歡提起此事,百里屠蘇不答反問道:“那麼先生又有何打算?”
李尋歡輕笑出聲,搖了搖頭,道:“屠蘇啊屠蘇……你到如今,還問我這種話。你我之間的約定,你都忘記了不成?”
百里屠蘇垂下眼瞼,望著一川逝水,淡淡道:“落葉歸根……先生……還是考慮清楚爲好。”
李尋歡目中怒意一閃而過,他定定的看著百里屠蘇,忽然眉頭一緊,湊上前去,手探向他的腰帶。
百里屠蘇一驚,正要躲避,李尋歡兩指一拂,已從他腰帶間夾出薄薄一物,冷笑著問道:“百里屠蘇,這是什麼?”
只見他指間夾著的,是一片已經乾枯焦黃的葉子。
百里屠蘇臉上閃過尷尬之色,兩頰微紅,抿緊雙脣不語。
李尋歡問道:“屠蘇,你可有話要對我說?”
百里屠蘇沉默半晌,搖了搖頭。
李尋歡再次問道:“……當真沒有?”
百里屠蘇不語。
李尋歡笑了,笑容冰涼如雪。他輕輕點了點頭,柔聲嘆道:“……很好。”
他指間一翻,將那片枯葉攏入掌中,淡淡道:“這東西,你若是不要……便還了我吧。”
話音一落,一時之間,兩人誰都沒再開口。
風靜葉止,不聞鶯啼,只聽見水流潺潺,不知奔向何方。
兩人不說話也不動,陷入了一種微妙的僵持狀態,直到另一陣腳步聲打破僵局。
雲天河從樹叢裡鑽出來,少見的滿臉通紅,對兩人不好意思的笑道:“百里大哥,李大哥……我、我有事跟你們說……”
百里屠蘇不擅掩飾情緒,他怕被雲天河看出異樣,別過臉沒有做聲。
李尋歡看了他一眼,頓了頓,方開口接過雲天河的話,問道:“什麼事?”
雲天河撓撓頭髮,越發不好意思的低聲道:“……那個……我……我要和菱紗成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