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大笑道:“十年不見,想不到探花郎的寶刀依然未老,真是可喜可賀。”
笑聲中,陸續從樹林裡走出來六個人。
顴骨高聳,面如淡金的獨臂老人乃是“金獅鏢局”的總鏢頭“金獅“査猛。乾枯瘦小,右腿天生畸形殘廢,卻踏雪無痕的“神行無影”虞二先生。還有四個打扮的花花綠綠,相貌猙獰,卻偏偏作出頑童模樣,惹人憎惡的苗疆“極樂峒”五毒童子門下的弟子。
鐵傳甲一見那四個頑童模樣的人,頓時臉色鐵青,嘎聲道:“黑蛇是被毒蟲毒蠍子蟄死的!”
李尋歡的臉色也變了變。苗疆以蟾蜍、蠍子、毒蛇、蜈蚣、蜘蛛這五種天性帶毒的生物尊爲五毒,那五毒童子既以五毒爲號,皆因他極其擅長驅使這五種毒物,另人防不勝防,殺人於無形。
百里屠蘇和阿飛卻未曾聽過五毒童子名號,李尋歡悄悄告訴了,二人都皺起眉頭。
阿飛自幼在野外長大,小時候也吃過毒蟲毒蛇的虧,曉得厲害。百里屠蘇卻是在想,不知道這裡五毒的毒性,與他所知的水火土風雷五毒有何差別,不然若是方蘭生在,有他做的梅花粥、枸杞燉銀耳,可不都是解毒的良品。
那邊五毒童子門下的四個人之中,一個身穿黃衣的童子忽然嘻嘻笑道:“我們辛辛苦苦堆好的雪人被你弄壞了,我們要你賠。”
李尋歡只是含笑看著他,不動也不答話。
“金獅”査猛立刻大笑道:“探花郎家財萬貫,莫說一個雪人,就是一個金人他也賠得起。但四位先不要著急,待我引見引見。”
一個紅衣童子格格笑起來:“我知道他姓李,叫李尋歡。”
另一個黑衣童子立刻接下去道:“我還知道他吃喝嫖賭,樣樣精通。所以我們早就想找他帶我們去尋尋歡,找找樂子。”
四個童子你一言我一語,說的皆是李尋歡的往事。阿飛聽得入了神,他實在沒有想到他新交的朋友,竟然有如此豐富多彩的一生。
百里屠蘇不動聲色的看了李尋歡一眼,上前半步,對四個嘰嘰喳喳的童子冷聲道:“你們很吵,閉嘴!”
四個童子臉色齊齊一變。其中那個穿綠衣的童子轉過臉來,朝百里屠蘇嘻嘻一笑,忽然騰身躍起,向他撲了過來,他手腳腕上套著的數個銀鐲子相互碰撞,聲音清越,勾魂奪魄。
百里屠蘇下意識想拔劍戒備,手掌在腰間抓了個空,纔想起佩劍早已丟失了。
李尋歡腳下一滑,已悄無聲息的攔在百里屠蘇身前。與此同時,那虞二先生也忽然飛起,在半空迎上那綠衣童子,拉住他的手斜斜飛到一邊。
只見虞二先生沉著臉道:“你們對李探花的故事知道的實在不少,但你們可聽過,小李神刀,冠絕天下,出手一刀,例不虛發。”
那綠衣童子笑道:“出手一刀,例不虛發……原來你是怕我殺了李尋歡的朋友,被他手上那把飛刀弄死了,回去無法向我師傅交代,這才拉住我的。”
黃衣童子笑道:“你們信,我可不信。你們怕他的刀,我可不怕他的刀。你們不讓我們殺那個人,我就偏要殺了那個人。”
他一邊笑,一邊說,臉上擠眉弄眼,宛如準備惡作劇的孩童。只有一雙怨毒的眼睛,好像蘸了毒液的小刷子,在百里屠蘇身上一下一下的刷著。
百里屠蘇視若無睹。
李尋歡沉下臉色,道:“諸位若是想爲諸葛雷報仇,衝李某來便是。李某的朋友與此事無關,還望各位不要累及無辜。”
百里屠蘇一愣,隨即淡淡的說道:“諸葛雷的死,我亦有份。”
李尋歡輕咳一聲,無奈的看著百里屠蘇苦笑。他正想再說些什麼,只聽那邊査猛幹笑了兩聲,道:“諸葛雷自己該死,又怎能怪得了李兄。”
虞二先生冷冷的接下去道:“我們只要你將包袱拿出來。”
李尋歡皺了皺眉,道:“包袱。”
査猛道:“不錯,那包袱乃是別人給‘金獅鏢局’的,若有閃失,敝鏢局數十年的聲名就此毀於一旦。”
李尋歡正要開口,百里屠蘇已然道:“包袱昨晚被那黑蛇趁亂取走,並不在我們身上。”
査猛聞言臉色一沉,勉強笑道:“小兄弟莫要說笑,有李兄在場,區區黑蛇又怎能將包袱取走。何況我們之前已搜過黑蛇全身,並未發現包袱的蹤影。”
百里屠蘇道:“並非說笑,包袱的確……”
他話音未落,忽然李尋歡大聲道:“不錯,那包袱的確在我這裡,但我卻還未決定是否將它還給你們,你們最好讓我考慮考慮。”
此言一出,他立刻感覺到另外二人詫異的視線釘在他身上。他朝二人眨了眨眼睛,示意他們保持沉默。
虞二先生道:“不知閣下要考慮多久?”
李尋歡道:“有一個時辰,已經足夠。一個時辰後,還是在此地相見。”
六人走後,李尋歡一回頭,便見百里屠蘇和阿飛正瞪著自己。
百里屠蘇道:“解釋。”
李尋歡苦笑道:“好好好,唉……他們既然已經認定包袱是我拿的,那麼即使我否認也沒有用。遲早還是難免出手一戰。與其將時間浪費在無意義的打鬥上,不如我暫且應下來,這樣還多了一個時辰的時間,可以找到那個偷包袱的人。”
阿飛道:“偷包袱的人,你知道他是誰?”
百里屠蘇低頭沉吟道:“昨日客棧中與諸葛雷一桌的有兩個人,其中一個自始自終躲在桌下……他的嫌疑最大。”
李尋歡含笑點頭。
阿飛沉默了半晌,道:“你們說的,是穿著件紫緞團花皮襖,腰上似乎纏著軟鞭,耳朵裡還有搓黑毛的矮子嗎?”
李尋歡道:“就是他。”
阿飛似乎也明白了:“査猛他們之所以知道我們的行蹤,是因爲他通風報信。他若是趁機逃走,査猛他們回去發現他不在,定然會懷疑他,所以他現在一定與査猛他們在一起。”
李尋歡拍拍他的肩頭,微笑道:“你只要在江湖中混三五年,就沒有別人可混的了。以後我們若是還有機會見面,希望還是朋友。”
他大笑著接著道:“因爲我實在不願意有你這樣的仇敵。”
阿飛道:“你是怕連累我,還是已不願與我同行?”
李尋歡目光中露出一絲痛苦,卻還是微笑著道:“天下無不散的筵席,我們遲早要分開,早幾天晚幾天又有何差別……”
他轉頭看向百里屠蘇,正要開口,卻被對方搶過話頭。
百里屠蘇道:“救命之恩未報,況且,我並無處可去。”
李尋歡看著他,喃喃道:“那你是要跟著我了?你想好了,我這個人,好像已經和倒黴、麻煩、危險、不幸的事交成了好朋友……”
百里屠蘇靜靜的看著他,他的沉默,是比任何言語都更有力的回答。
阿飛已自車廂中舀出三碗酒來:“我敬你們……”
李尋歡接過來一飲而盡,連百里屠蘇也接過另一隻酒碗,淺淺的啜了一口。
李尋歡慢聲道:“勸君更盡一杯酒,與爾同消萬古愁……”
一語未完,他又彎下腰去,不停的咳嗽起來。
百里屠蘇猶豫了一下,走過去攙著他,輕輕拍著他的背。
他對阿飛道:“保重。”
阿飛點點頭,靜靜望了他們很久,忽然轉過身,大步而去。
這時,天際又霏霏的落下雪來。
樹林裡,李尋歡如同脫兔一樣追蹤著査猛一行人留下的些微痕跡,一邊對身邊的百里屠蘇道:“十年前,這附近有個小小的酒家,面對青山,襟帶綠水,春日裡遊人甚衆。如今不知還在不在……”
他的語氣中帶著三分嘆息,三分懷念,三分苦澀,顯然這個小酒館是承載著他某些回憶的地方。
可百里屠蘇注意到的卻是另外一件事:“你是說,金獅査猛他們,可能在那裡落腳?”
李尋歡笑道:“不錯,畢竟這種天氣,露宿野外並不是什麼好選擇。”
說完,他嘆了口氣,喃喃道:“真想喝一口酒,可惜酒瓶忘在車上了……”
百里屠蘇瞪了他一眼。
又往前走了一段,兩人果然看到了那小小的酒家。
他們看見酒家門前的積雪上車轍縱橫,還可以聽到屋後有馬嘶聲隨風傳出。
百里屠蘇道:“他們果然在這裡。”
李尋歡笑道:“這種天氣,想必此處是不會有其他客人的。”
兩人越來越接近酒家,他們的行動也更加迅速,更加小心。
百里屠蘇忽然道:“等等,裡面……有點不對勁。”
李尋歡側耳凝神,隔著木牆,靜靜的朝酒家裡聽了一會兒,皺眉道:“太安靜了,莫非他們還沒回來。”
百里屠蘇道:“多想無益,進去看看便知。”說著,已推開酒家大門,走了進去。
“你……”
李尋歡阻攔不及,只得跟了進去。
大廳裡空無一人。
李尋歡鬆了口氣,對百里屠蘇道:“屠蘇啊屠蘇,你可曾想過,若是那六人都在,你這樣貿貿然的闖入,會有何後果?”
百里屠蘇道:“你我問心無愧,何需藏頭露尾。”
李尋歡苦笑道:“你這性子……也罷,不說這個了。不知査猛他們到哪裡去了。我們去後面看看。”
他們來到屋後,幾乎是立刻,他們就看見了査猛。
百里屠蘇愣了一瞬,然後擰緊了眉頭:“死了?”
李尋歡暗自嘆了口氣,點頭道:“死了。”
査猛倒在雪地上,死不瞑目的雙眼暴突,無神的瞪視著李尋歡和百里屠蘇,他的喉嚨上有一個烏黑的血洞,竟是被人一劍穿喉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