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人坐上李尋歡的馬車。

他們本該在客棧裡休息的，可是無論是誰，若是在自己殺了人的地方多做停留，那麼他一定很快就會被麻煩纏上。

而李尋歡，恰恰是一個最怕麻煩的人。

車廂裡堆放著十幾罈好酒，都是方纔用那少年的銀子買的。

少年看了看坐在一旁的百里屠蘇，忍不住對李尋歡道：“我只答應(yīng)了請你喝酒。”

百里屠蘇聽若未聞，雙臂抱胸，自顧自倚在一旁閉目養(yǎng)神。

李尋歡看了他一眼，忍住笑，咳嗽了兩聲，對少年說道：“無妨，他不喝酒。”

少年驚奇的睜大了眼睛，打量百里屠蘇的眼神彷彿看到了某種難得一見的珍禽異獸：“不喝酒？”

百里屠蘇張開眼睛，淡淡的掃了少年一眼，道：“貪杯誤事，多飲無益。”然後，他看向李尋歡，“先生有疾在身，自當(dāng)斟酌。”

李尋歡輕聲苦笑，斟了一杯酒飲下，還未來得及咽入腹內(nèi)，已經(jīng)大聲咳嗽起來，蒼白的臉頰上泛起病態(tài)的殷紅。

少年還是瞪著百里屠蘇，有些好奇的道：“我從未見過不喝酒的男人。”

李尋歡好不容易停止咳嗽，聽見他這般孩子氣的說話，頓時笑道：“這世上，不喝酒的男人是很多的。”

少年問道：“爲(wèi)什麼他們不喝酒？”

李尋歡道：“也許是不喜歡，也許是怕誤事，也許是老婆不讓……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理由。”

少年點(diǎn)點(diǎn)頭，道：“我要喝酒，而且非喝不可。不然冬天裡，不喝酒，我可就要凍死在雪地裡了。”

他看向百里屠蘇，道：“你爲(wèi)什麼不喝酒？”

百里屠蘇愣了一下，天墉城清規(guī)森嚴(yán)，他自幼遵守慣了，倒當(dāng)真從未想過這個爲(wèi)什麼。

頓了頓，他道：“飲酒傷身，且移人心性，妨礙修行，世人多有因貪杯中之物鑄成大錯，吾輩自當(dāng)引此爲(wèi)戒。”

少年哼了一聲，轉(zhuǎn)頭看向李尋歡：“他說你生病了，是真的嗎？”

李尋歡聞言，頓時苦笑連連：“罷罷罷，可別再多一個人勸李某戒酒了。”

少年道：“你的病不能飲酒？”

他問這話時，李尋歡已飲到第五杯，他又大聲的咳嗽起來。

好半晌，他才止住咳嗽，以衣袖拭去脣邊殘酒，道：“本該連碰也不能碰。”

百里屠蘇聞言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少年道：“那你爲(wèi)什麼要喝呢？你是不是有很多傷心事？”

李尋歡原本明亮的眼睛霎時黯淡下來，他瞪著少年道：“我有沒有問過你不願回答的話？有沒有問過你的父母是誰？武功是誰傳授的？從哪來？到哪去？”

少年搖頭道：“沒有。”

李尋歡道：“既然如此，你又爲(wèi)什麼要問我呢？”

百里屠蘇忽然道：“無論如何，飲酒傷身，還望先生顧惜自己，少喝爲(wèi)妙。”

李尋歡瞪著百里屠蘇，道：“你這個人，爲(wèi)什麼一定要逼我戒酒呢？”

百里屠蘇道：“我只知道生命可貴，一個人，無論遭遇過什麼，都應(yīng)該愛惜自己的生命。如果你喝酒也能活的好好的，我又爲(wèi)何一定要勸你戒酒呢？”

他淡淡的與李尋歡對視，看似冷漠的視線裡，隱然藏著一絲堅持。

少年看看百里屠蘇，又看看李尋歡，道：“我也認(rèn)爲(wèi)，活著纔是好的。活著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一個死人，哪怕他生前全力很大，武功很高，名聲很響，死了之後也不過是一培黃土，”

李尋歡無奈的搖搖頭，嘆了口氣，對少年道：“在下李尋歡，這位是百里屠蘇。說了這麼多，我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這一次，少年沉默了許久，才緩緩開口道：“認(rèn)識我的人，都叫我阿飛。”

李尋歡笑道：“難道你姓‘阿’嗎，世上並沒有這個姓呀。”

少年道：“我沒有姓！”說這句話是，他的眼睛裡彷彿有灼灼的火焰燃燒，這是連眼淚都無法澆滅的火焰，他說，“等我成名的時候，也許會說出我的姓名，但是現(xiàn)在……”

此時，百里屠蘇看著少年，道：“阿飛。”

李尋歡一愣，旋即笑了起來，柔聲道：“現(xiàn)在我們就叫你阿飛。”

少年神色有些彆扭的瞪了百里屠蘇一眼，顯然還在記掛著李尋歡請他喝的那杯酒。

少年道：“很好，現(xiàn)在你們就叫我阿飛——其實你們無論叫我什麼都無所謂。”

李尋歡道：“阿飛，我————”他本想說我敬你一杯，可是他才舉起酒杯，身邊百里屠蘇不贊同的目光和麪前阿飛的注視一同掃過來，他只得苦笑一下，乖乖放下酒杯。

阿飛忽然道：“之前多謝你們，替我殺了那個人。”

李尋歡搖了搖頭，看著百里屠蘇，道：“屠蘇，諸葛雷燒焦的手臂，可是你所爲(wèi)？”

百里屠蘇斷然道：“是。”

阿飛道：“我也看見那團(tuán)火，那是什麼？”

李尋歡吐了口氣，道：“無論那是什麼也好，這股力量，屠蘇你還是不要再用爲(wèi)妙。”

百里屠蘇皺起眉，道：“爲(wèi)何？”

李尋歡不答反問：“屠蘇的家鄉(xiāng)，可是人人都會此法？”

百里屠蘇道：“此乃五行術(shù)法。雖不至於人人都會，卻也不是什麼特別稀罕之物。只要通曉法訣，稍加修行，人人可習(xí)。”雖然大部分人只能學(xué)會最粗淺的法訣。

阿飛聽得睜大了眼睛。

李尋歡道：“原來如此。屠蘇，從你先前問過我的問題，我已猜到，屠蘇你定是從一個於此地不同的地方來的，如今看來果然如此。屠蘇你有所不知，你口中的五行法術(shù)，在此地非但無人修習(xí)，甚至可謂是聞所未聞。屠蘇你身具此法，若是妄加使用，被有心人看在眼裡，只怕會多很多不必要的麻煩。”

百里屠蘇道：“懷璧其罪……多謝先生提醒，屠蘇明白。”

三人正說著話，此時，馬車忽然停了下來。

李尋歡推開窗子，探首到窗外，問過鐵傳甲之後，回頭朝二人笑道：“一起下車去看看吧，李某生平見過惡狗擋路，惡人擋路，卻還從未見過雪人擋路。”

三人跳下車，只見道路的中央，不知被誰家頑童堆起個雪人，大大的肚子，圓圓的臉，臉上還嵌著兩粒黑乎乎的煤球算做眼睛。

百里屠蘇記得烏蒙靈谷四季如春，自是沒有堆雪人的機(jī)會。後來入了天墉城，雖坐落於崑崙之巔，卻有法陣庇佑，風(fēng)雪不侵。但即使那天天墉城真的被大雪覆蓋，掌門也不會允許大家堆雪人打雪仗的吧。

李尋歡笑著看著兩個少年：“你們都沒堆過雪人？”

百里屠蘇和阿飛下意識對視了一眼，百里屠蘇搖搖頭，阿飛卻道：“我只知道雪是可恨的，它不僅令人發(fā)冷，而且令草木果實全都枯萎，令鳥獸絕跡，令人寂寞、飢餓。”他瞪向李尋歡和百里屠蘇，“你們可知道，我是在荒野中長大的，風(fēng)、雪、霜、雨，都是我最大的敵人！”

百里屠蘇道：“我不喜歡雪，但是我喜歡的人，名字裡有一個雪字。”記憶裡關(guān)於風(fēng)晴雪的最後一幕，是她搖搖欲墜的淚光和淡淡飄舞的雪花。雪，若是和喜歡的人哀傷的眼淚聯(lián)繫在一起，再美麗，也無法使人覺得喜歡。何況，若不是遇到李尋歡，他此刻只怕早已成爲(wèi)了白雪覆蓋下一具凍僵的屍體。

李尋歡神情也有些黯然，他捏了一個雪球在手，道：“我不討厭雪，卻最討厭有人擋我的路。”他將雪球拋出去，‘呯’地?fù)粼谀茄┤松稀?

雪花四濺，那雪人卻沒有被他擊倒。

只見那一片片雪片從雪人身上剝落，雪人圓圓的臉散開，竟又露出一張死灰般的臉來。

百里屠蘇神色一凜。這雪人中竟然藏著一個真正的死人。

阿飛失聲道：“是黑蛇！”

鐵傳甲此時已經(jīng)走上前去，將黑蛇的屍體從雪堆中提了出來，蹲下來仔細(xì)的瞧著，似乎想找出他的致命的傷痕。

百里屠蘇望著黑蛇的屍體不住的皺眉。死者爲(wèi)大，無論他生前做過怎樣的壞事，死後這樣對待一個人的屍首，未免有些太過了。

百里屠蘇忍不住道：“黑蛇的屍首怎麼會在這裡？誰殺了他？堆這個雪人又是爲(wèi)了什麼？”

阿飛道：“不知道。”

李尋歡沉思了一會兒，忽然嘆了口氣，道：“是那個包袱。”

百里屠蘇和阿飛異口同聲：“包袱？”

百里屠蘇皺起眉，道：“那個包袱昨晚已經(jīng)不見，想必是黑蛇趁亂拿走的。你是說他因此而招致的殺身之禍？”

李尋歡點(diǎn)點(diǎn)頭，忽聽阿飛問道：“殺他的人，既然是爲(wèi)了那個包袱，那爲(wèi)什麼要在拿走包袱之後，將他堆成雪人，擋住路呢？”

忽然，百里屠蘇道：“想知道答案，何不親自問呢。”

阿飛點(diǎn)頭道：“不錯，人都已經(jīng)來了，有什麼疑問，爲(wèi)什麼不親自問呢。”

李尋歡愣了一下。不是他自誇，他自知他的目力之強(qiáng)，耳力之聰，可謂冠絕天下。他實未想到這兩個少年的耳目之力居然也不在他之下。

阿飛似乎有種天生的野性本能，能察覺到別人察覺不出的事。而百里屠蘇，自幼習(xí)劍屠妖，那些年久成精的妖物，無論是力量還是速度，比起這些武林中人強(qiáng)了何止數(shù)倍。更兼百里屠蘇出自修仙門派，一身修爲(wèi)又豈是一般的武林高手所能比擬的。

李尋歡向二人讚許的一笑，然後朗聲道：“各位既已到了，爲(wèi)何不過來喝杯酒呢？”

話音剛落，他便聽見身邊的百里屠蘇，微不可查的輕輕哼了一聲。

李尋歡不禁失笑，隨即無奈苦笑。看來這位對他的戒酒事業(yè)，還真是相當(dāng)執(zhí)著。

道旁樹林枯枝上的積雪，忽然簌簌的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