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的聖諭奴才牢記在心”。年羹堯起身向雍正一躬，“奴才唯有粉身碎骨勤勞王事，才能報(bào)得主子知遇之恩！”
雍正也站起身來，環(huán)顧殿內(nèi)，似乎想賞點(diǎn)什麼東西，總覺無物可賜，思量一下，取過一柄鏤金攢珠如意，彷彿不勝浩嘆，說道：“一切不用表白，都在心田之中。你這一番出去又要吃苦，朕不知怎樣賞賜你才能浹懷。帶走它吧，用餐時看著它，練兵時想著它，行軍時帶著它，就如朕在你身邊一樣……”
雍正說著眼圈一紅，竟涌出了淚花。年羹堯感動得五內(nèi)俱沸，“扎”地答應(yīng)一聲翻身拜倒在地，哽咽道：“主子保重，奴才去了！”雍正雙手扶起年羹堯，笑道：“又不是生離死別，又何必傷感？朕今兒個也是的，這麼多年頭一回控不住自己。起來——朕還送你午門，咱們一道兒出去。”
於是二人並肩出了養(yǎng)心殿垂花門，卻不乘乘輿，只散步南行，繞三大殿從右翼門進(jìn)內(nèi)，穿行太和門，過金水橋直趨午門。眼見午門外旌旗蔽日甲兵森立，雍正止住了腳步，凝望著外頭似乎若有所思，擺手命張五哥一干侍衛(wèi)迴避。年羹堯一直隨侍在側(cè)亦步亦趨，見雍正似乎還有話，忙躬身問道：“皇上似乎有心事？”
“有啊……”雍正嘆道，“朕一直遲疑著，不知講得是時候不是。”年羹堯疑惑地盯著雍正，不知道該如何回話，半晌才道：“請皇上明示！”雍正頓了一下，說道：“朕還是打算叫允回你軍中。”
年羹堯一聽便笑了，說道：“九爺無論在京還是在軍，有什麼妨礙？他做不了耗！——而且據(jù)奴才看，九爺似乎還安分。”
“朕最怕你這樣想。”雍正細(xì)牙咬著，冷笑道，“朕何嘗不想兄弟敦睦？奈何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這話在殿裡說，耳目太雜，也不是一兩句說得清的。如今臨別，朕只想問你一聲，八爺如果反朝，你怎麼辦？”
“萬不至有這樣的事！如果真的出這種事，奴才十萬精銳殺回北京勤王！”
雍正點(diǎn)點(diǎn)頭，說道：“只能說但願不至有這樣的事。但當(dāng)年奪嫡他們何其拼命，圖的是什麼？老八老九老十老十四他們是小人之尤，斷不可指望他們生改悔之心。如今分散措置他們，就爲(wèi)防他們謀爲(wèi)不軌！你們在外頭把差事辦得越漂亮，朕這個皇帝才坐得越穩(wěn)，越有味！不然，出什麼事都難以逆料的。朕所以不重處史貽直也爲(wèi)這個。史貽直說，‘有奸佞居鼎鉉之側(cè)’，並不是欺君！”年羹堯騰地臉漲得通紅，跨前一步，壓著嗓子激動得聲音發(fā)顫，說道：“請皇上發(fā)旨，半個時辰奴才就端掉這個“八爺黨’！”雍正一笑，說道：“亮工，你不懂政治。你即便不在京，朕發(fā)狠要拿他們，也只一紙?jiān)t書的事。別忘了他們都是朕的親骨肉弟弟！就是罪行昭彰，朕也於心不忍。朕連自己的兄弟都教化不了，何以化天下人？他們?nèi)缃駚K不敢妄動，只是等著朕弄壞了朝局，再召集八旗旗主，按祖宗成法行廢立的事。朕夙夜勤政，把江山治得鐵桶似的，也就堵了他們的口實(shí)，妄心退了仍舊是朕的好弟弟嘛！”雍正一臉的鄭重其事，一會兒說得年羹堯渾身熱血沸騰，一會兒把心懸得老高，又像是要整治允一干人，又似乎深切體念著“骨肉”情分，年羹堯也不及細(xì)想，只是覺得這些話如果不是拿自己當(dāng)心腹，皇帝斷然也說不出口。一邊口裡諾諾連聲答應(yīng)，又道：“奴才在外頭帶兵，小人們斷然做不了耗。萬歲說到兄弟情分，奴才不敢插言，但求皇上善自保重。一旦有使著奴才處，八百里加緊，三天可到奴才那裡，旦夕可以響應(yīng)的。”雍正一笑道：“這就好。朕不過慮之在前而已，白囑咐你一句，你好心裡有數(shù)。其實(shí)北京城裡翻不了天——當(dāng)初內(nèi)有八王，外有十四王朕還不怕呢——走，朕送你出去，這裡說話久了不好。”說罷，雍正便徐徐而行，年羹堯一臉莊敬之容跟在後頭。五鳳樓下的炮手見御駕啓動，便點(diǎn)著了炮捻兒。隨著悶雷價(jià)三聲炮響，暢音閣供奉們擊鼓撞磬，頓時黃鐘大呂之聲旱雷聒耳。高無庸幾十個太監(jiān)打著黃傘羽扇，簇?fù)碇实酆痛髮④姵隽宋玳T正門……
自年羹堯回京第五天，鄔思道便趕回了開封，田文鏡此刻已知道了這個瘸師爺?shù)膩眍^。儘自心裡滿不自在，卻不得不禮敬有加。每日不問上衙與否，一大早先打發(fā)人恭送五十兩臺州足紋供這神仙花銷。鄔思道有時到衙門打卯兒，有時索性不來，收了銀子便在省城名勝逛遊，今兒相國寺上香，明兒游龍庭，泛舟潘楊湖，甚或登鐵塔眺望黃河，吟詩弄琴，越發(fā)的逍遙。吳鳳閣張運(yùn)程姚捷三個師爺看在眼裡恨在心頭，幾次旁敲側(cè)擊發(fā)鄔思道的私意兒，田文鏡都是王顧左右而言他，只說：“他有殘疾，該當(dāng)?shù)亩嗾諔?yīng)些兒。你們掙的錢少麼？這事不值得慪氣。”三個師爺氣得七竅生煙，索性也不到衙辦事。
田文鏡走馬上任河南，一心要整頓吏治，沒想到身爲(wèi)巡撫，手握重權(quán)，口含天憲，仍舊事事受制。爲(wèi)晁劉氏一案，拿了臬司衙門二十幾號人，又具本參劾胡期恆、車銘兩名大員“通同僧尼，賣放官錢，賄賂官司”，在押的和尚尼姑們都已招認(rèn)，偏是朝廷部文下來，吏部批的“著該撫將車銘、胡期恆貪墨不法實(shí)證解部上聞”。刑部則批“僧民所供一面之辭甚駭視聽，顯系諉過大臣以圖淆亂是非，著該審評實(shí)再報(bào)”。田文鏡看著這些部文，氣得欲哭無淚：他已發(fā)出憲牌，要車銘胡期恆封印聽參，爲(wèi)的就是革職部文下來，好與這些淫僧淫尼當(dāng)堂對質(zhì)，把案子審個水落石出。如今車、胡赫然在位，單審和尚尼姑怎麼能定讞？再看身邊，鄔思道百事不問，吳鳳閣幾個袖手觀火，只剩下自己一個人，煢煢孑立形影相弔，真正的單絲不線孤掌難鳴！在簽押房苦思一夜，田文鏡一眼未合。直到卯時，巡撫衙門各房執(zhí)事都來了，田文鏡忍著心裡那份難受，叫祝希貴去布政使衙門和按察使衙門請胡期恆和車銘。祝希貴答應(yīng)著還沒有離去，便見外頭門政帶著一個官員進(jìn)來，個子高高的，又黑又瘦，凸出的顴骨上嵌著一對又黑又亮的小眼睛，頭上戴著藍(lán)寶石頂子，一望可知是個三品大員。田文鏡驚愕地站起身來，細(xì)看時卻是熟人，湖廣佈政使高其倬——不知幾時來的開封？
“愣什麼？”高其倬十分豪爽，大踏步進(jìn)了簽押房，一揖笑道，“有朋自遠(yuǎn)方來，不亦樂乎？當(dāng)年你在戶部跟十三爺做事，去四川催繳庫銀，沒有和其倬打過交道麼？如今做了封疆，竟睹面不識了！”田文鏡一邊還禮，說道：“哪裡的話呢？敢不認(rèn)識你其倬兄？突如其來從天而降，我再想不到——怎麼就不通稟一聲兒，你們差使越辦越成體統(tǒng)了！”高其倬笑著坐了，一邊接過李宏升送過的茶，笑嘻嘻道：“你別嗔下人。他們倒是要通稟的，是我不讓鬧這些虛文，又是開門放炮的，不合咱們的情分。”
幾句寒暄過後，田文鏡又沉悶下來，撫膝長嘆一聲說道：“樵山兄，你是進(jìn)京引見的吧？”高其倬鬆弛地舒展了一下身子，啜茶笑道：“我是奉詔晉見。從李衛(wèi)那邊過來。皇上命我先看看你們。”田文鏡忙起身一躬，說道：“文鏡何以克當(dāng)！”因見李宏升還站著，便道：“你去吧，就說高大人打湖廣來，一併請過來說話。叫廚房備酒！”
“是這樣，”高其倬待李宏升出去，坐了，搖著扇子道：“皇上要在遵化造陵。欽天監(jiān)選了一處，去年我去看了。我說這地方地脈已盡，外面兒上瞧著好，其實(shí)下頭土氣太薄。他們不信，今年初春挖開看，果然七尺下頭都是砂，還涌水。這次是鄔先生薦的，我去給皇上選風(fēng)水地——聽說思道先生已經(jīng)回了河南，快請出來見面吶！”田文鏡苦笑了一下，嘆道：“不知逛到哪裡去了。樵山，我這一汪水畢竟太淺，養(yǎng)不住鄔先生這樣的大才。換一換人，我斷不肯，也不敢說這個話，這個巡撫當(dāng)?shù)谜媸歉C囊！”高其倬嘻地一笑，說道：“你心裡的苦我知道。皇上讓我來看你，在我的密摺上都批了。連你上的摺子也都轉(zhuǎn)我看了。”
田文鏡睜大了眼睛，疑惑地凝視著高其倬。
“李衛(wèi)比你境遇好些。清理虧空，他保了一批官，鄂爾善累得要死不能活，也沒查出江蘇有虧空。”高其倬睞著眼說道：“其實(shí)他早已經(jīng)另具密摺，把江南虧空情形如實(shí)奏了皇上。他站穩(wěn)了地步兒，然後再實(shí)行耗羨歸公。不像你，一到任就整得河南官場雞飛狗跳，一味硬來。但皇上賞識你這不避怨嫌，叫我過來和你談?wù)劊滥愕碾y處。”田文鏡目光熠然一閃，問道：“方纔這話，是皇上說的，還是樵山兄的揣度？”高其倬正容說道：“皇上自己當(dāng)初就是孤臣，不但與諸大臣落落寡合，就是和八爺比，人望也是不及的——文鏡，我焉敢捏造聖諭？但皇上沒叫我複述原話，我只能說到這份心上。”
只能說到這份上，田文鏡就不能再追問了，他心裡一陣欣慰，幾乎墜下淚來，低著頭只是發(fā)怔，喃喃說道：“皇上知道我田文鏡這份心，就是難死，我也沒有二話。我仔細(xì)想，皇上也是個難。但我不明白，車銘是八王爺?shù)娜耍岵粍右簿土T了。年羹堯大將軍怎麼這麼護(hù)短？像胡期恆，真的交給我審，他的罪不在諾敏之下！這兩個人，一個管錢糧官吏調(diào)度，一個管法司，扳不倒他們，我在河南有什麼作爲(wèi)？還有個鄔思道，頂著個師爺名兒，是我“聘’的，只拿錢不做事，衙門裡師爺們心都散了！要真的是我聘的，我早讓他捲鋪蓋回?zé)o錫了！”
“中丞，你若真的叫我捲鋪蓋走路，我從前取用的銀子一兩不少都還你！”
田文鏡和高其倬說得專注，都不知道鄔思道什麼時候已經(jīng)進(jìn)來。聽這一句話，田文鏡驚得身上一顫，轉(zhuǎn)臉見鄔思道架著柺杖站在門旁，不禁騰地紅了臉，窘得不知如何是好。高其倬也是尷尬萬分，但他是個靈性人，忙起身過來，親自攙鄔思道坐了，賠笑道：“河南地面邪，說曹操曹操到！田中丞剛剛兒著你不是，可可兒你就進(jìn)來，你再遲點(diǎn)說話，不定我也要發(fā)你的私意兒呢！我是從李衛(wèi)那來，叫問著你先生好，翠兒和你兩位夫人處得好，凡百事情都照料，請先生不必縈心——田中丞心裡悶，牢騷無處泄，相交滿天下，知音有幾人？你甭往心裡去……”
“我說的也是真心話，”鄔思道誠摯地說道，“只拿錢不做事，我確實(shí)算不得好師爺。”他目光憂鬱，篤篤踱了幾步，徐徐道，“今日其倬是個見證，我實(shí)是當(dāng)今雍正爺?shù)呐笥选Ｊ畮啄暝谟痕〕①潱钡交噬系菢O，原說命我進(jìn)上書房的。我就是這麼個身份。椎山兄，你和李衛(wèi)是朋友，他當(dāng)縣令你是師爺，我的底細(xì)你曉得，我說的有假沒有？”
田文鏡臉色白得沒點(diǎn)血色，這時他才明白雍正親問“鄔先生安”的深意，原以爲(wèi)鄔思道不過是趁食京師王公府邸的名士而已，想不到居然真的和皇帝有這麼深的淵源！高其倬早已站起身來，欠身稱是，又對愕然不置的田文鏡道：“鄔先生說的句句是實(shí)，皇上在藩邸其實(shí)以師禮待先生的，李衛(wèi)見了鄔先生也行的奴才禮，就是皇上跟前的三個阿哥爺，也都稱先生‘世伯’……”
鄔思道擺手制止了高其倬的介紹，淡然說道：“帝師我不敢當(dāng)。若不是文鏡著實(shí)厭憎我，今日斷不說這個話。大隱於朝中隱於市小隱於野，當(dāng)初辭別，皇上說我‘既不願大隱，朕也不許你小隱’，我在你這裡中隱，其實(shí)是你代皇上養(yǎng)著我，你明白麼——我是‘隱’在你跟前，怎麼敢和別的師爺一樣追名逐利？”他目光盯著天棚，彷彿不勝感嘆，喃喃道：“其實(shí)持中最難，子曰中庸之爲(wèi)德也，其至矣乎……文鏡大人吶……我多想回去，回?zé)o錫。那山、那水、那梅、那雪……可沒有聖命，由不得你也由不得我呀……”說著，兩行清淚潸然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