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在棚外檐下已脫掉了油衣和鹿皮長統(tǒng)油靴，穿一件駝色緞夾袍，外頭也沒套褂子，除了腰間那條十分出眼的明黃臥龍袋和一統(tǒng)帽上鑲綴的蒼龍教子正珠，顯示他至高無上的身分外，其餘皆是尋常士紳打扮。他看了一眼驚得瞠目結(jié)舌的田文鏡和傻乎乎站在一邊的武明，徐步進(jìn)棚，在凳子上坐了，良久才道：“怎麼，不認(rèn)識朕了麼？”
“萬歲！”
田文鏡這才猛地醒過神來，俯伏在地連連叩頭：“這……這太意外……奴才一直留意邸報，昨個兒還說主子鑾輿尚在山東，怎麼就……”雍正斷然一笑，大約在雨地裡受了凍，他的臉上青中帶白，神氣卻頗寧靜。他沒有回答田文鏡的話，大聲向外道：“衡臣進(jìn)來，你身子骨兒弱，比不得德楞泰和張五哥他們——武明，能不能弄點吃的來，盡一盡你地主之誼嘛！”武明日日在這裡守堤，已經(jīng)見過雍正幾面，只是雍正是微服，只當(dāng)是省城豪富到濟永寺進(jìn)香，順便到河岸看熱鬧的，直到此時，他才從五里霧中驚醒過來，就磕了不計其數(shù)的頭，慌亂地說道：“您是萬歲爺？忒辛苦了的，奴才的眼竟長在屁股上！……奴才這就去辦——不過離城太遠(yuǎn)，萬歲爺?shù)枚嗌傥粫印?
“好了好了，你平常不吃飯麼？誰要你備八珍席來著？隨便弄點熱湯就成。”雍正聽他說得不成章法，笑著擺了擺手命他退出。張廷玉進(jìn)來後，他又道：“廷玉坐了吧，田文鏡也起來說話。”張廷玉一躬身，在雍正身側(cè)斜簽著坐了。他卻沒有雍正那樣修潔，袍子下襬都溼透了，滿是泥水泡透了的靴子下已汪了一小片水。雍正見田文鏡詫異，一笑說道：“朕是張五哥揹著巡視的，張廷玉是雨裡跟著走來的，你是騎馬來的吧——君臣分際如此而已。”
“皇上不能在這裡。”田文鏡已恢復(fù)了常態(tài)。聽聽外頭，河嘯和風(fēng)雨雷電混沌一片，立刻想到自己的責(zé)任，一躬身道：“您和張大人請立刻回城，臣在這裡守夜。這裡……”張廷玉被河風(fēng)凍得臉色發(fā)青，此時纔回過顏色，說道：“不要緊，就在堤下，泊著皇上的御舟，還有從洛陽調(diào)來的三十艘官艦護(hù)駕。你的這個堤並不結(jié)實，開封城也未必有這裡安全。”田文鏡頰上肌肉不易覺察地抽動了一下，冷冷地說道：“衡臣大人，何以見得我這堤不結(jié)實？”
雍正卻把話題接了過來，說道：“你自己就狐疑！你請朕進(jìn)城，足證你對這堤就信心不足嘛！”田文鏡道：“皇上，您這樣說，奴才就無言可對了——臣是爲(wèi)防萬一！”
“唉！”雍正站起身來，徐徐踱著，他的聲音在風(fēng)雨聲中顯得寧靜而又清晰：“‘萬一’也是不成的，朕要的是‘萬全’。你沒有治過河，不知黃河的厲害——這裡下雨，漲水的是下游！朕來開封已經(jīng)六天，住在與你相隔不到二里的老城隍廟。今日接到洛陽陝州送來的急報，上游無雨！不然，朕豈敢以萬乘之君輕涉你這不測之地？”
雍正說著，踱至棚口檐下仰首望天，大雨如注直瀉而下，翻滾的黑雲(yún)中電閃交錯，彷彿在憤怒地攻擊上帝璀璨的寶座。良久，雍正才轉(zhuǎn)過身來，說道：“朕不是挑剔你。你上任以來沒有吃過一頓安生飯，睡過一個好覺。你是個清官，好官，辦差盡心，這朕知道。”田文鏡心裡一熱，正要謙遜辭謝，雍正擺手止住了，望著風(fēng)中微微閃動的燭光，繼續(xù)說道：“但你一半心思用在民政上，另一半?yún)s想著討朕的好兒，想保河南今年不決潰，讓別的督撫挑不出你的毛病兒，是麼？”
“……是！”田文鏡聽著這些話，句句誅心，細(xì)想也確是如此，頓時頭上浸出汗來。但覺與其餘官員相比，又不甘服氣，思量著道：“請皇上明訓(xùn)！不過臣以爲(wèi)，保住今年不決潰，今秋收過錢糧，就有餘力治河了，眼下實在是錢少……”因?qū)⒆约夯I款情形約略說了，卻隱去了向臬司衙門借款的事，因爲(wèi)他已隱隱感到，這筆錢來得太容易了。雍正聽了目視張廷玉，笑道：“衡臣，看來朕清理虧空，倒要落個守財奴的名聲兒了。”
張廷玉欠身說道：“治河事關(guān)國計民生，戶部有正項開支。文鏡，有難處應(yīng)該具摺奏明，或者找上書房批轉(zhuǎn)戶部。憑你一省財力，憑你一人之力，做不好這件事的。”田文鏡略一沉吟，說道：“其實我一上任，連著給廉親王上過兩個稟帖，請他關(guān)照戶部的。也許時日短，八爺不及處置，但我這裡不能等，所以先從本省籌措一些。這點子心思，請皇上鑑諒。”
“要照靳輔陳潢當(dāng)初規(guī)模，從上游到下游根治黃水。”雍正不願把話題扯到允身上，回到座上，侃侃說道：“朕治過水，也遭過水難，在河裡泡過兩天兩夜！你這個堤頂?shù)昧私衲辏敳涣嗣髂辏S河洪水下來的情形你見過沒有？這堤就像軟皮雞蛋，一捅就破！就這個雨，蘭考此刻就要決潰——所以要根治，不要治表不治裡。”
這話和鄔思道講的如出一轍，田文鏡不禁嚥了一口氣，思量半晌，說道：“既如此，奴才勉力去做。只是開封向東南，黃水幾時漶漫，舊有水利設(shè)施早已蕩然無存，很難恢復(fù)靳輔在世時的規(guī)模。所以，奴才認(rèn)爲(wèi)應(yīng)該重設(shè)河道總督，重新統(tǒng)一規(guī)劃，才能逐年改觀。請皇上明察。”“這個還用你說？”雍正冷笑道，“河道總督衙門就設(shè)在清江！只是沒有總督而已。但觀現(xiàn)在吏治，把銀子都填塞到河督衙門，成麼？現(xiàn)在既沒有靳輔那樣的能人，就不能叫庸人濫竽充數(shù)——你看看河道衙門那些個齷齪官兒，他們眼裡不是盯的黃河，是白銀！喂狗還知道給朕看家護(hù)院呢！——所以只能先由朝廷統(tǒng)籌起來。河道衙門按俸祿領(lǐng)錢糧，只管巡視，各省河道掐段兒自己治，銀子儘量自己籌，實在不夠，朝廷補貼些兒，只怕還好些。”田文鏡想了想，又道：“奴才到任，已經(jīng)巡視一遭，豫東黃河故道實是十分蕭條，有的地方幾十里都不見一個人。朝廷能否從直隸山東遷徙過來些人，一來地土不至於長久荒廢，二者，就是治河，民工也是要的。聽說朝廷整頓旗務(wù)，何不派他們來河南墾荒種田？”
“你這話如同兒戲。”雍正冷森森說道，“王莽就是這麼幹，丟了天下的！那黃河故道千里荒原，逼著別人背井離鄉(xiāng)來。‘墾荒’，吃沒吃處住沒住處，耕牛沒有耕牛，種子沒有種子。你田文鏡是神仙？能變出莊園，變出場院安置他們！那些個旗人，按月拿著月例，豐豐厚厚在京畿房山、密雲(yún)去種現(xiàn)成地，尚且牽著不走，打著倒退，你指望他們來給你開荒？田文鏡，好生踏實辦差，把你這裡吏治弄好，治平賦均，有了大樹，不怕別人不來歇涼。務(wù)外非君子，守中是丈夫——這是朕送你的兩句話。換個人，朕還懶得給他講這些道理呢！”他講得口乾舌燥，端起桌上杯子要喝水，都是空杯，又放下了。張廷玉便叫，“德楞泰，你去廚下，看看武明在弄什麼？這麼久時辰，連茶水也沒一口，太不成話！”
正說間，武明一臂挎著個食盒子，一手提一把大茶壺地進(jìn)來，恰聽見張廷玉的話，忙賠笑道：“張中堂，這實在是沒法子的事。小的素日都是用的黃河灘上沙窩子裡澄清的水，今兒下雨都成了泥湯子。虧得接了些雨水，好歹也得用明礬澄一澄纔好做飯，叫主子和大人們受這委屈，小的心裡也不安……”說著便打開食盒子，裡邊一層一層放著烙蔥油餅、餑餑、涼拌粉絲、黑木耳炒蛋。還有幾個海盤，都是清蒸黃河鯉魚，算是唯一的葷菜——一盤一盤布上來，倒也熱氣騰騰香氣四溢。守在外頭的德楞泰和張五哥早已飢腸轆轆，嗅著只是嚥唾沫，卻都釘子似的站著沒事人似的。
“倉猝之間辦到這樣，武明很巴結(jié)的了。”雍正笑著取過一個餑餑，說道：“朕也實在肚餓了——哦，這是什麼湯？”——原來武明大茶壺裡裝的並不是茶水，粘乎乎熱騰騰的似乎是麪湯，卻是灰褐色的，聞著噴鼻兒香，卻誰也沒喝過這湯。”武明小心翼翼給雍正斟滿一碗，賠笑道：“這是點野景兒，小的老家武陟的油茶。請萬歲爺品嚐。”張廷玉在旁道：“萬歲先別用，小的嘗過萬歲再用。”雍正笑道：“罷了罷！這個地方這時候兒還會有人害朕？況且五哥他們還能不派人在廚下監(jiān)廚？”說著咬了一口餑餑，端起湯來用羹匙舀了一口湯嚐嚐，不禁讚道：“好湯！朕竟沒有嘗過此味！——怎麼做的？”
武明笑道：“其實做起來並不煩難，碎花生米、核桃仁兒、芝麻用清油炒炸熟了，加上精鹽白麪不停地炒，都熟透了起鍋。平常價用，只滾水衝著拌勻就好——我們每日在河工，吃夜宵就是這一味，省時省力充飢充渴……”雍正邊聽邊喝，已是喝了一碗，指著食盒子道：“朕就喝這油茶。這魚，這些點心賞了德楞泰和五哥。武明叫廚子用心用意給朕做些油茶，把配料法子抄給御膳房。朕看，熬夜時用一碗油茶比什麼都強——張衡臣、田文鏡，你們也都吃一碗！”
田文鏡今晚好像做夢似的，事事出乎意料，巡河堤碰上皇帝本來是體面事，受了表彰卻也捱了砸，回事兒回一件駁一件，竟是自己一無是處，批評得狗血淋頭卻又蒙賞油茶！他心裡一盤漿糊似的，說不出是什麼滋味，也想不明白該怎麼應(yīng)付這個捉摸不透的至尊。接過湯碗小心翼翼沾了一下脣，剛要說“好”，卻聽雍正問道：“鄔先生安否？”田文鏡嚇得手一顫，滾熱的油茶燙得手指頭鑽心價痛，糊里糊塗看了一眼漫不經(jīng)心的雍正，連自己說了什麼也不曉得。
“辭退了？”雍正卻似並不驚訝，慢條斯理喝著茶湯，問道：“爲(wèi)什麼？是有撞木鐘，上下?lián)v鬼，手長麼？還是文章不好——以前你遞進(jìn)的奏議，都是他的手筆吧？滿看得過去嘛！”
鄔思道這人什麼樣子，張廷玉也沒見過。只是斷斷續(xù)續(xù)有些風(fēng)聞。他爲(wèi)相二十餘年，輕易不與阿哥打交道，一向聽了只當(dāng)齊東野語笑而置之。今日雍正親口問出來，才知道前頭那些傳聞草灰蛇線不爲(wèi)無因。卻不知道鄔思道何以不作官，卻先入山西，再進(jìn)河南幕府，只當(dāng)一名師爺？思量著，聽田文鏡笑道：“鄔先生文章是好的，也從不替人關(guān)說官司錢糧。只他是個殘疾之人，許多事料理不開。況且，定打不饒每年要奴才八千兩銀子。奴才把他和別的師爺擺不平，又覺得他要錢太多，只好禮送回鄉(xiāng)。鄔先生自己也情願的。……”
“這樣的好師爺，八萬兩銀子也值。”雍正淡淡地說道，“三年清知府，還十萬雪花銀呢！你既不用，別人或許就用也未可知——這事與朕無干，你也不用爲(wèi)這事不安。朕確是對鄔先生知之甚深——昨日李紱請見，說起他，又說自己身邊缺人。朕不過隨便問問罷了。”說罷又喝油茶。
田文鏡已經(jīng)懵了，天子親問起居！而且一口一個“先生”絕不提名道姓，這真是一個駭人聽聞的“師爺”！此時田文鏡才真懂了李衛(wèi)那封白話信的意味。鄔思道對自己既不倨傲又不在乎，原來後頭居然有這麼大背景，匣劍帷燈令人不測啊！陡地想起，諾敏的“天下第一巡撫”稱號，頓時心亂如麻。正想著，張廷玉緩緩說道：“鄔先生不是凡品，是無雙國士，請貴撫留意。他身有殘疾，不便做官，在下頭做些事，榮養(yǎng)身子，八千兩銀子算是很廉的了，你的別位師爺，暗地裡收項恐怕遠(yuǎn)不止這個數(shù)呢！我爲(wèi)相這多年，情弊還知道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