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晚上,李夢華正在宿舍看病理學書,不會的英語單詞在電腦上查,病理生理學是醫學中的一門重要的基礎課程,正看著,潘姐敲門進來了。
“夢華,我剛做了水煮魚,給你拿點兒嚐嚐。”潘姐端來一碗水煮魚。
“我上去拿多好,謝謝潘姐,四川水煮魚,我得嚐嚐。”
“不是河魚,是海魚,河魚沒有賣的。”
“嗯,好吃,比中餐館做的好吃多了。”李夢華嚐了一口水煮魚。
“我發現海魚做水煮魚比河魚好,海魚沒刺兒,還新鮮,肉質也嫩。”潘姐說。
“海魚刺還少,我在國內有一次吃水煮魚,魚刺卡到嗓子上,到醫院花了五十塊錢才取出來,治療費比一盆水煮魚都貴。”
“哈哈!那是你們北方人不經常吃,我們從小就吃水煮魚,從來沒被刺卡過。”
“嗯,還是你們厲害。”
“夢華,學校怎麼樣?開沒開新人會?”
“聽說過兩天就要開了。”
“你們研究室今年新來了幾個人?”
“算我一共三個。”
“夢華,你酒量咋樣?新人會一定得喝酒啊。”
“我正在發愁吶,我也不會喝酒啊!”
“我教你吧,弄杯烏龍茶冒充酒,別人敬你就喝一小口,除了教授,你誰也不敬。”
“那能行嗎?”
“沒問題,日本人喝醉都是自己灌自己,敬了不喝也沒人挑你。”
“是這樣啊!”
“你說王哥怎麼沒幫你聯繫個國立大學?”
“我也不知道。”
“國立大學獎學金多,還可以免學費,有的人四年下來不僅一分錢沒花還攢了不少。”
“能這樣嗎?”
“確實是這樣,就憑你的條件,自己也可以聯繫個國立大學。”
“我沒想過。”
李夢華確實沒想過,從小到大什麼事都是大人安排好了的,讓她自己聯繫,還真有點兒打怵。兩人正說著話,潘姐手機來了一個短信,潘姐拿出手機,熟練地回了過去。
“誰來的短信啊?”李夢華問。
“別說了,天底下真啥人都有,去年年底咱倆不一起參加個忘年會嗎?大使館組織的,你先走的那次,有個叫吳振邦的人,非要和我交朋友,好兩個月了,隔三岔五給我發短信,你說煩不煩人?”
“這人倒挺誠心的,怎麼,條件不好嗎?”
“條件好有啥用?已婚,人家有老婆!”
“有老婆還總找你?你們約會了嗎?”
“沒有,他老婆在國內,說是兩人感情不好,他倒也沒說啥,淨髮些問候短信,什麼天冷了多穿衣服,天熱了多喝水,有時候還發詩吶!”
“那他日語一定挺好,是自己寫的嗎?”
“好像是自己寫的,你看這條短信。”潘姐找出一條短信,遞給李夢華看。
“微風告知春天來訪,紛紛綻放的花朵,幽幽香氣令人想起遠方的你,在春日陽光守護下,未來希望之光也會照耀我們吧?我們踏上各自抉擇的道路,在未來的某日綻放笑容,直到重逢時。”原文是日文的,漢語意思大致如此。
“潘姐,這是他寫的詩?不會是歌詞吧?”
“是歌詞嗎?我還以爲是他寫的詩吶!”
“你給他回短信嗎?”
“心情好就回一個,心情不好就刪掉。”
“他倒是挺有毅力,一般人總不回也就放棄了。”
“我倒要看看他還能堅持多久。”
“這個人怎麼樣?可靠嗎?”
“不知道,只說了幾句話,是玉川大學博士後,人長得還行,人品咋樣不知道。”
“看來這人心挺誠的,就是已經結婚了,潘姐,你就當我沒說啊?”
“我知道,我這個年齡,找個二婚的也行,話又說回來,他要是能離婚就好了。”
“找個二婚的是有點兒虧,不過,人品好、彼此有感覺才最重要。”
“你說的對,如果看著都彆扭,結沒結過婚又能怎樣?”
“潘姐,這件事還得你自己拿主意,就是不知道這個人靠不靠譜?”
“我們身在國外,上哪兒去找那麼靠譜的人?大不了不結婚了,獨身也挺好。夢華,你可別像我,該結婚的時候就得結婚,你看看我,該結婚的時候在學習,該生孩子的時候纔想結婚。”
“不用著急,婚姻要看緣分,緣分到了自然會成,潘姐,你年齡也不算大呀?”
“都三十六了還不大?我要是男的就好了,男人年齡越大條件越好。”
像潘姐這樣的“三高女性”,在國外,選擇範圍更窄了,除非嫁給日本人,也不能從國內空運過來個丈夫,即使日本男人,對這些優秀的外國女士也退避三舍,李夢華將來也可能面臨同樣的問題,博士畢業就將近三十歲了。現代信息技術的發展已成爲家庭穩定的隱患,《西廂記》裡張生想和崔鶯鶯商量私奔,要靠紅娘冒著生命危險傳遞紙條,現在好了,人手一部手機,“微信”、“QQ”、“MSN”、“SKYPE”,編輯一條短信,大拇指一按就發出去了。在封建社會,男女交往十分困難,連面都見不著,放在現在,張生也許用不著手機,直接翻西廂牆而過,這也是愛情的力量。
西武機械株式會社是一家大企業,白色的十層辦公樓,看上去不像企業,倒像是政府部門,這裡是公司總部,集中了公司管理、市場營銷和科技研發等部門,生產基地設在愛知縣。和很多日本大公司一樣,西武機械在全球各地都設有分公司,公司產品很多,有起重裝卸設備、建築工程設備、金屬加工設備和電力電梯設備等等,公司總部有八百多名員工。
早上,潘姐來到公司,坐下後第一件事是泡杯咖啡,熱水注入咖啡杯,一股炭燒咖啡特有的香醇苦澀嫋嫋升騰,日本人喜歡喝炭燒咖啡。咖啡和香菸是日本公司職員的兩大法寶,它們都是用來提神的,爲什麼要提神吶?因爲從早九點到晚九點,一天工作十二個小時,咖啡和香菸是必備物品。鋪著藍色地毯的開放式辦公區寬敞明亮,入口處立著兩塊看板,上面寫著工作進度、任務安排以及員工出勤情況,誰請假、誰外出辦事都寫得清清楚楚。照明燈從早到晚一直開著,辦公區另一側是會客區和休息區,會客區有沙發、茶幾,休息區有飲水機,吸菸要到外面專門的吸菸室。
九點十分,部長準時從辦公室走出來,部長辦公室就在大廳門口,出來進去的人都得在部長眼皮子底下過,看到部長出來,所有人都站到辦公區前面,雷打不動的早會照例召開。
“大家早上好!”部長大聲說。
“早上好!”
“今天的工作就要開始了,各小組要按計劃加緊進行,大家加油啊!”
“加油!”
“西武,西武,世界第一!至誠,至信,至善!”員工們集體呼喊口號。
“請大家愉快工作!加油!”
“加油!”加油是日本人最常說的一句話。
研發二部有近二十人,只有三名女職員,潘姐是研發人員,另兩位是年輕貌美的女秘書,負責文書、接待和資料整理,偶爾也做做清掃工作。潘姐和女秘書的差別還體現在穿著上,秘書小姐一年四季短裙絲襪,潘姐則是職業裝。幾年過去了,女秘書換了一茬又一茬,一結婚就都辭職回家了,只有潘姐還在堅守崗位。男同事們都不把潘姐當女人看待了,因爲她和他們一樣加班一樣摸爬滾打,能力絲毫不比男同事差。
“潘桑,你到我這裡來一趟。”部長掛來電話。
“部長,找我有事嗎?”潘姐快步來到部長辦公室。
“潘桑,PAD項目減速器齒輪實驗中總出現問題,你來看看,查明原因。”部長說完遞給潘姐一摞資料。
“部長,這不是吉田小組的工作嗎?我手頭兒還有從動軸的工作,你讓我週五交稿,部長你忘了?”
“那個工作放一放,先幹這個。”
“部長。”
“不要說了,馬上去做。”
“是,部長。”
潘姐鞠躬出門,心想自己的活兒還沒幹完,哪有閒工夫管別人?真拿使喚人不當回事兒!
日本公司要求下級絕對服從上級,就拿鞠躬來說,下級對上級要鞠躬九十度,上級只要一點頭就行,級別差距越大,鞠躬度數就越高。平級之間也相互鞠躬,開會鞠躬、走廊見面鞠躬、遞東西鞠躬、上廁所鞠躬,日本人一天到晚不知道得鞠多少躬。
潘姐工作很出色,她也是小組負責人,手下有三、四名組員,回到座位,打開電腦進入數據庫,調出減速器三維造型圖和數據分析。
“問題出在哪兒吶?”潘姐一邊看電腦一邊翻閱實驗數據。
“組長,這又不是咱們的活兒,憑什麼幫吉田小組幹?你說幹不了不就行了?”旁邊座位的小澤偷偷說道。
“閉上嘴吧,我還不知道嗎?快乾你的活兒吧!”潘姐低聲說。
“是,組長!”
日本人崇拜強者,你要是比他強,他就對你言聽計從,在國家層面也是這樣,除了美國,日本誰都不服。不服有不服的原因,日本是製造業大國,鋼鐵、機械、電子、汽車、造船等等都世界一流,世界五百強企業日本有八十多家,數量僅次於美國,是英國、法國、德國的兩倍以上。產值和規模是一個方面,質量和技術又是另一個方面,據說如果沒有日本的電子產品,美國F22也無法起飛,曾經有個說法說“德國人造不了的東西,日本人能造,日本人造不了的,荷蘭人能造。”不知道是真是假,反正就是一個比一個精細的意思。製造業是一個國家的根本,只有美國例外,美國利用美元的金融霸權地位,不斷推出各種各樣的金融產品,讓全世界的人都來購買,反正印多少美元美國人說了算。
“設計沒有問題呀?實驗流程也對,數據怎麼會出錯吶?”
潘姐又倒了一杯咖啡,這時MSN上的頭像閃動,點開一看是吳振邦。
“忙啥吶?”吳振邦問。
“幹活唄,你又閒著沒事兒了?”
“有事兒,寫論文吶。”
“快寫你的論文吧,畢不了業有你好瞧的。”
“畢不了業更好,可以天天和你聊天了。”
“跟我聊天?老婆不要了?”
“不要了,有你陪著就行!”
“你不要瞎說了,我很忙,有時間再聊吧。”
“好吧,潘小姐,什麼時候賞光見個面?”
“我沒時間。”
“那我去找你?”
“你知道我在哪兒啊?”
“知道,單位、宿舍都知道。”
“你跟蹤我?!”
“看把我想的,我還不會打聽嗎?”
“行了,我忙著吶!下去了。”
“再見,明天再聊吧,真想見你一面!”
“好吧,我再考慮考慮。”
藉助現代信息技術,吳振邦通過網上聊天一步步拉近了與潘姐的距離,以互聯網爲代表的信息技術把地球變成了一個村子。
“組長,該吃午飯了。”小澤說。
“哦,十二點了,你先去吃吧,我再等一會兒。”
“我不吃了,我要去跑步。”
“那你去吧。”
“組長,你去不去跑步?”
“我今天不跑了,中午加班。”
西武機械的員工喜歡跑步,一些人一到中午,飯也不吃,穿上運動短褲就圍著公司跑步,潘姐入鄉隨俗,有時候也跟著跑,除了鍛鍊身體,主要是爲了減肥。工作這麼多年,潘姐還只是個組長,如果是男人早就升職了。在日本公司,只要是人才,早晚會脫穎而出,當然得是男人,除此之外,員工對公司的忠誠度也很重要,無限忠誠加森嚴的等級制度,每個部門都形成了一個精英帶領一羣傻子,大家揹著抱著一起往前走的局面,在這種體制下,領導層個個稱得上精英,底層員工不傻也要裝傻,日本公司還極少辭退員工,不說是鐵飯碗也差不多。放大到整個日本社會,如果領導人是狼,那他就領著一羣狼,如果領導人是羊,他就領著一羣羊。
“組長,你怎麼還在工作,中午沒吃飯嗎?”小澤跑完步回來了。
“沒吃飯,小澤,下午你和我一起去實驗室,我覺得實驗數據有問題。”
“吉田組長那麼仔細,數據怎麼會有問題?”
“那倒不一定,神仙也會出錯兒。”
“組長,咱們找出錯兒,吉田他們會怎麼想?”
“顧不了那麼多了,部長追得緊。”
“所有實驗都要重新做嗎?”
“對,重新做。”
“是,組長。”
潘姐和小澤剛要去實驗室,秘書小姐島津子笑容可掬地走到大家面前:
“大家好!本月橫山課長就要退關了,部裡打算週末爲橫山課長舉辦退關晚會,請大家到時參加!”
秘書小姐說完挨個兒給每人發了一張通知書,隨同通知還附有一張餐館地圖和乘車路線圖。
“參加的,每人交五千日元。”秘書小姐說。
“在什麼地方?吃什麼菜?”一個公司職員問。
“在澀谷神泉町,是一家印度餐廳,咱們吃印度菜。”秘書小姐回答。
“印度菜?難道橫山課長是印度人?課長,你是印度人嗎?”
“我哪是印度人。”
“部長說讓大家換換口味,吃完飯大家還可以找地方玩一玩。”
“印度菜,那不得用手抓著吃了?”一個職員說完,用手比劃抓飯吃,還撓了撓頭髮和腋窩。
“猴子!猴子!”
“哈哈!”
“噓!安靜,安靜,一會兒部長過來了。”
日本公司就是這樣,明明是公司組織活動,卻要員工個人拿錢,這種有利於公司的活動,公司卻不出經費。日本公司聚會有玄機,表面上看是自願,其實是白天業務的一個延續,一次、二次不去,總不去就不行了。公司通過頻繁組織聚會,培養員工的集體主義精神,兩杯酒下肚,什麼矛盾都可以化解。迎新送舊、各種節日、員工結婚、生孩子等等,找個明目就搞活動,還不用公司花錢,何樂而不爲?
潘姐領人來到實驗室,吉田小組也派了人,吉田組長沒有來,部長派吉田出差了。
“這就是你們的減速器?”潘姐問。
“是,就是這個。”吉田小組的人回答。
“一共做了幾個?”
“做了三個。”
“好,三個全都開始重新測試,小澤,你負責記錄數據。”
“是,組長。”
這個實驗室,部裡花了六千萬日元擴建,重新升級了滯回曲線測試和油液在線監測等系統,還新進了一批實驗設備。都說日本技術好,科研投入也大。吉田小組的人重新開始做實驗,潘姐拿著實驗手冊在一旁監督,小澤在電腦前記錄數據。
“組長,數據出來了。”
“我看看,嗯,和原來數據一樣。”
“我們也是做了很多次,找不出什麼原因。”吉田小組的人說。
“再重新來一遍。”
“還做啊?”
“馬上執行!”
“是,組長。”
“小澤,結果怎麼樣?”
“還是一樣啊?”
“繼續做。”
“是,組長。”
時間整整過去三個小時,潘姐在機器前面轉來轉去,一會測量間距,一會拆掉減速器齒輪重新組裝。實驗室是密閉的,保持恆溫恆溼,溫度比較高,從一個實驗臺跑到另一個實驗臺,汗水都流到防塵面罩裡面了。
“再來一次!等等我想想,這次先做第五步,然後再做第四步。”潘姐指揮道。
“這樣做可以嗎?”吉田小組的人問。
“照我說的做!”
“是,組長。”
“小澤,這次數據怎麼樣?”
“哎!這次好像可以了。”
“什麼是好像?實驗室哪有好像?”
“組長,還差-0.01。”
“好,繼續做第四步。”
“是。”
“怎麼樣?”
“組長,差+0.01,真神了!一正一負,一點兒不差了!”
“奇怪,我們怎麼沒想到?”吉田小組的人嘟囔說。
“組長,操作手冊也可以改嗎?”小澤問。
“怎麼不可以?操作手冊不是人做的嗎?”
“可是,操作手冊怎麼可以改吶?”吉田小組的人也說。
“又怎麼不可以吶?”潘姐說。
“咦,說的也對啊?原來這麼簡單,我們怎麼沒想到?”
“簡單嗎?”
“不簡單。”
“你們都是榆木腦袋!”
“組長,你說什麼腦袋?”
說起來簡單,做起來難,實驗做完已經是晚上八點多了,大家整整在實驗室幹了一下午。潘姐向窗外望去,青灰色的天空下,高樓大廈亮起燈火,或近或遠,在夜色中泛著耀眼的光芒。
日本公司裡條條框框很多,以頭型兒爲例,男職員基本都是三七分頭,入職前還是一頭飄散黃髮,一進公司就變成規規矩矩的分頭。衆多的規矩表現在工作中就是小心謹慎,絕不超出自己的職責範圍,對工作流程、工作方法絕少提出個人意見,明知是錯的也不說,因爲革新改進是革新部門的事情,就連研發部門也這麼認爲的,按照操作手冊一步步做能有什麼錯?